最终,我被巫族强行带走了。他不能理解我这种犹豫不决,究竟是为何,也不愿浪费巫力,让我在空中傻站着。
在离开那画面的一瞬间,我几乎将所有情绪都感受了一遍,紧张、恐惧、遗憾、愧疚……种种,以及最后的如释重负。
再次停下的地点不是我熟悉的孤竹王宫,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芜地带。
被翻过不知道多少次的荒地上,零星趴着几个皮包骨头的人,他们之中有的还能动弹两下,有的已经烂出了森森白骨,正慢慢化为尘土,魂归故里。
数骑健硕的骏马围绕着一辆马车,向这片荒芜飞驰而来,完全漠视了那几个葬送在他们马蹄下,奄奄一息的生命。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因为在他们身后不足一里的距离,正紧紧跟着黑压压的数队起义军。
这其中大多都是被饥荒逼迫的流民,虽然瘦,却凶狠的出奇。
只看那一双双闪着幽光的眼睛便能知道,这些人都没了人性,谁倒下,谁就会成为同伴们的粮食,所以,流民们都憋着一口气,如饿狼一样死缠着眼前的猎物,直到将其耗死为止。
这是被追击的第三天了。三天前阿峋等人遭到伏击,与大军失散,本以为可以轻松的甩掉这些没有马匹的杂牌军,却不成想,他们竟如附骨之躯,一直跟到了现在。
“公子,这马都开始吐白沫了,怎么办?”蓬头垢面的阿峋骑在马上,一脸焦急的向车舆中的人问到。
那人没有回话,依旧一副淡漠的样子,仿佛周遭之事都与他无关。
阿峋不明白,这种生死关头的时候,他为什么还能继续淡漠,就算他再冷心冷清,也不该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啊,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那时的阿峋不明白,但这时的我却明白。
他确实有理由淡漠,因为他知道未来发生的一切,他不会死在这里,至于其他人的生死,就不在他所关心的范畴里了。
马继续跑着,画面也在缓缓的流动着,我看见二公子墨台凐坐下的宝驹如记忆中一样,前腿一软便向下翻去,我看见阿峋不忍之下向他伸出的手,我还看见前世我没注意到的画面——公子嘴边那代表危险的弧度。
“你那匹马只能带一人。”公子终于开口了,可说出的话却是让人心寒。
阿峋有些僵硬的看向身后坐着的人,对自己的心软后悔不已。
他是二公子,如果他们二人中只能活一个,自然该是他。
“不用了,我们同骑。”二公子的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也包括阿峋。
阿峋从来也没想过,有人会在生死关头对她不离不弃,于是她被深深地感动了,并在墨台凐的指挥下,义无反顾的脱离了方便马车行驶的坦途,向着崎岖的小道奔去。
公子淡漠的脸上有了些许波动,他想挂起招牌式的微笑,然后继续远走,可努力了半天,却终究没能笑出来。
如墨台凐想的一样,华贵的马车才是起义军追逐的猎物,在流民们心里,只有抓到马车中的人,用以要挟孤竹王庭,才能取得这场战役的胜利,而这一骑离队的俩人,不过是没什么油水的逃兵,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现在,他与阿峋只需要远离马车,然后乔装成流民的样子,就能躲过一劫。
对于阿峋,他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这女子算不得漂亮,但却机灵可爱,最重要的是,她是他阿兄的人。
只要想起那位并非同胞的阿兄,他就忍不住升起比较之心,而能从阿兄身边将阿峋带走,也的确是件足够他得意的事。
这种得意保持了很久,哪怕坐骑累死也没能将之淡去。
荒废的破庙里,阿峋坐在他身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阿峋身上散发的,属于少女的气息。
他悄悄地吞咽一口口水,将自己的邪念视为了情之所至,于是,他开始利用自己饱学的诗书向阿峋示爱。
类似生死相许,不离不弃之类的言语,被他以如此廉价的方式兜售给了阿峋,然而,这些充满了欺骗意味的言语,却被他视作了有生以来说过的最真挚,也是最动人的话,动人到足够一个卑微的侍女向他投怀送抱。
他想的没错,这对于那时的阿峋的确是足够了,但这种足够也仅限于倾慕,还远远没到愿意将自己交付出去的程度。
阿峋是公子的人,关于这点,她与公子都没有异议,故此,在公子将她交予他人之前,她不敢,也不愿做出任何逾礼的事。
她也必须承认,当时的义无反顾确实是头脑发热下的产物,而如今,她在接受着身边男子山盟海誓的同时,竟开始思念起那个冷漠的人。
阿峋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此时的心不在焉究竟说明什么,也不明白当墨台凐靠近时,那心中莫名的抵触情绪到底从何而来。
我静立在他们上方,淡漠地看着自阿峋目中流露出的惊惧,而我身边的巫族已经转过身去,他似乎料定了,接下来将发生的事。
但很遗憾,他并非公子,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事情的发展注定会出乎他预料之外。
伴随着“咔吧”几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几个手持武器的男子正眯着眼,一步步地向他们走去。
这些人不是流民,而是在这场饥荒中落草为寇的盗匪。
想来,定是这庙中隐约的火光,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而那弥漫在这对年轻男女间的气氛,也成功将他们心头的欲望点燃。
他们很渴望,渴望做那年轻男子未及做的事。
阿峋跟着公子练过几年功夫,面对这些猥亵的目光,自然还没有任人摆布的道理。
“放心,我们一起走。”阿峋用墨台凐曾经的不离不弃安慰着他,但她绝对想不到,这句话会变成对自己最大的讽刺。
“你笑什么?”身边的巫族被我笑得有些发毛,怯怯问了一句。
我将那抹笑勾的更深了几分,充满戏谑的说:“等着看好戏吧。”
众力合围之下,阿峋渐渐显出颓势,最终,她誓死保卫的墨台凐被一个盗匪抓了过去。
阿峋不希望他死,却更接受不了他如此轻易的妥协。
听着墨台凐在色厉内荏下吐出的三个字,少女内心世界中,属于爱情的一角彻底塌陷了。
“放下刀”——这三个字似乎将片刻前,那些搅动她心湖的誓言,变作了陶三娘的巴掌,一下又一下将她抽进深渊。
而墨台凐呢?其实,此刻的他,也是颤巍巍地站在崩溃边缘。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出身非凡,必是天将降大任者,可以超脱世俗,不惧生死。他还认为自己的能力与那并非同胞的兄长不相上下,并且在品格上还能胜他一筹,绝不会做出贪生怕死的小人行径。他更认为,以自己的雄才大略即便不做王也能有一番作为。
可直至此刻他才明白,在面对真正的死亡时,他也有寻常人的恐惧,即便那只是一把钝锈到不知能否开刃的刀,他也不敢赌。
“当”的一声金属落地,众人满面兴奋的向着阿峋扑去,而原本被挟持的墨台凐也在掏空了钱财后,被盗匪扔去一边。
没人会在乎一个没了钱财的男子,他们已经完全被独属于少女的美妙所吸引,因此,即便知道那男子逃了也只是咒骂一声,然后继续施为。
阿峋被众人按倒在地,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庙门口墨台凐消失的方向。
终于,一滴泪从她眼眶中掉落。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墨台凐,而是为那个总在危急关头,无条件对她伸出援手的少年。
周遭那些气味逼迫得阿峋几近窒息,她任命的闭上眼,在心中懊悔、歉疚,懊悔没能保护好自己,歉疚将他的东西损毁。
忽然,在她身上游弋的手都不动了。阿峋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大片绯红,炙烈如火,瞬间融化了她寒冷僵硬的身体。
阿峋被捆缚双手趴在地上,无法窥得公子此刻的表情,但我却将这一幕看得真切。
我看到公子永远幽深的凤眸中腾起两团烈火,这不是夸张,因为那火在跳动,仿佛拥有焚尽一切的温度。
阿峋很想站起来,很想躲到公子身后,可身体却被一个盗匪踩着。
“放下武器,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她!”踩着阿峋的盗匪说出了同方才一样的话,可两次说话的语气却截然不同,上一次是得意,这一次却带了些颤抖。
阿峋不会同墨台凐一样要求公子,因为即便是她说了,公子也绝不会照做。
幸好,此刻的她并不怕死,因而只是安静地趴着,等待着公子去抉择。
公子如阿峋想象的一样,并不在乎盗匪的要挟,他不停出手,且招招致命,仿佛来此的目的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向这些弄脏他私人物品的人泄愤。
踩着阿峋的盗匪终于怕了,他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看着他们的血溅到那人身上,而那人就像是从地狱最底层爬上来的恶鬼,誓要将眼前的一切屠戮殆尽。
“啊——”的一声大喊,这盗匪似乎是知道今日难逃一死,索性便手起刀落,宁死也要多拉一个垫背。
阿峋感觉到自上方传来的刀风,但却无法躲避,只能紧闭着眼,祈祷死的过程不要太痛苦,
但等待了很久,那想象中痛苦也没有降临。
她试图睁开眼睛,睫毛却似是触到了什么,旋即,一滴滚烫的液体便顺着睫毛,滑进了眼里——世界变成一片鲜红。
公子一手持着插入盗匪胸口的青铜剑,一手紧抓斩到阿峋头顶的刀。
那刀有些钝,故而,公子的手算是保住了,但这伤却极是骇人,鲜红的皮肉外翻,有一些甚至留在了钝刀的卷刃处。
阿峋的眼睛大概是被那滴血刺激到了,大颗大颗的泪水汇聚成溪流,伴着那抹殷红,将脸分割成了三个部分,与此间的血腥惨状相映成趣。
看着再次出现在庙门口的墨台凐,我第一次对沧海回溯时,能刺探所有人想法的能力感到厌倦。
一旦支撑自己的信念破灭后会怎么样?
他会再没顾忌,再没束缚,变得和眼下的墨台凐一样。
墨台凐的折返并不是我曾经幻想的,他的良知与对我的情意,而是墨台凐为了自己的打算。
他逃出不远就看到了四处搜索的流民,心里明白,以自己现在的样子根本无法脱险,于是乎,他便将注意打到了这些盗匪身上。
如果那些盗匪知道他的身份,大抵会为了钱财将他送回都邑。
至于阿峋……她是个侍女,为他牺牲也是本分所在,如是想着,他便又折了回来。
但出乎他意料,这里没有女子受辱时的哭叫,也没有盗匪们餍足后的身影,有的只是一片血色,以及正中那个,他永远都无法企及的男子。
如果没有他,那自己就将是孤竹国王,将来还是能有一番作为。
他红了眼,鬼迷心窍般捡起了尸体手边的刀,用面对弑父仇人的怨恨,冲着男子的脖子砍去。
阿峋的眼神从安慰变成了惊恐,然后在墨台凐的注视中,以不属于人类的力量将他撞飞了出去。
他的头撞到庙内的石柱上,鲜血如泉般涌出,而他的目光却追随着脱手的大刀,落在了男子的脚踝上。
总算伤到他了,他笑了笑,满足的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