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忧心忡忡的送走了飞舞，急急忙忙赶回去上班。虽然不是很忙，但是老请假也不是个事儿，她的脸皮儿还是挺薄的。上班时间，整个厂区外面人挺少的。车间里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偶尔有个把人穿着工服晃动。她就不喜欢那蓝色的工服，又肥又大，穿上去，小姑娘都能变成那个老太婆，看不出年龄。就跟学生校服似的，八岁孩子穿着都跟20似的。中国那么多设计师，就不能设计的好看点。好在市场部不需要穿工服，除了下车间的时候需要穿，其他都随便。厂区都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助建设的，所以厂房设计有苏式特点。尤其一分厂的厂房房顶有些向悉尼歌剧院的外形，他们大学生参观厂区的时候，学工业设计的鲍雷还发表感慨，“真应该让我们老师来看看，瞧，这简直就是艺术。”虽说这地方老，但是越来越有味道，比高楼林立的写字楼有趣多了。
她经过四分厂、五分厂、总部楼，转弯正准备朝市场部所在的楼方向走，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她：“林荫”。
她回头一看，竟然是毕旭东。他穿着工服，显然是下车间了，要不然这年轻显贵可是西装笔挺。
她停了下来，等他。“找我有事？”
毕旭东是今年的大红人，刚来四年就被提升到总经理助理的位置上，基本相当于副总经理。他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干练，原来当学生会主席的本事，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发挥的淋漓尽致。长袖善舞，又比较会说话，尤其擅长做报告。对老同志毕恭毕敬，对他们这样的同事嘻嘻哈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倒是谁都不讨嫌。说实在的，林荫还是挺佩服他的，不像有些人只是酸溜溜说些风凉话，林荫认为他也是凭本事吃饭，总比那些光说不练的人强多了。
“你有空吗，我想跟你了解一点情况。”毕旭东手里拿着一个黑皮本子，在距林荫一臂的位置站着。这种距离不远不近，正好符合他们两个人的身份。
林荫比较疑惑，她跟他应该没有什么交集才对。他平时接触的都是经理以上的干部阶层，工作范围并不包括她这种小兵。虽然平时比较和气，但是也不是没事嫌聊天的。
“时间倒是有，只是不知道你要了解什么？”
毕旭东笑了，有些公式化的笑。因为林荫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但没有看到他眼睛里的笑意。“就稍微耽误你几分钟的时间，我们到我办公室谈好吗？”
林荫稍微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她比较好奇他要了解什么？
毕旭东的办公室是新装修的，就紧靠着总经理的办公室。龙永海的总经理办公室当时还受到了很多的非议。因为太大了，足有100平米，够打羽毛球了。以前总经理办公室跟其他人一样，也就不到20平米。大家非议，并不只是因为花钱或者没地方，只是因为龙永海太招摇了。中国人都讲谦虚为美，讲财不外露，龙永海却事事大张旗鼓，惹得一些保守派人士颇为反感。他上台也掀翻了很多老家伙的宝座，提拔了一批年轻人，这也让他与保守派的对立更加尖锐。好在这是改革的年代，部里、市里对改革的措施都是比较包容的，再加上他手腕灵活，做得文章花团锦簇，也是比较获得支持的。
毕旭东没有坐在自己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而是和林荫一起坐在客人的沙发上。他的客人沙发成L型，放在屋内拐角处，正好方便交谈。他打开黑皮笔记本，准备好笔，对林荫说：
“你和许咏梅住一起应该两年了吧？我找你主要想了解一下她的况。”
林荫比较诧异，许咏梅看起来真的惹麻烦了。她想先搞清楚状况：“许咏梅到底出什么事了？”
毕旭东斟酌了一下，到底能向她透露多少，这件事还在调查当中，所以总经理特别嘱咐不能走漏风声。他们打算从许咏梅那里打开缺口，因为所有可能涉及的人员里，她最少不更事，也许知道不多，但是也是关键一环。他的大脑飞快的做出了决定：
“最近四分厂出了一件事，他们把一等品作为废品处理卖给别人，使厂里损失很大。我们正在调查这件事，所以想了解一下许咏梅的事。她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反应吗？”
林荫的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有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虽然毕旭东看起来轻描淡写，但是她直觉这件事绝对不像他描述的那么简单。因为厂里各种小偷小摸、混水摸鱼，以权谋私，数不胜数。这个年销售额上亿的工厂，却陷入亏损很多年，并不仅仅是设备老化、管理落后的问题。归根到底，是人的问题。这里的人是标准的“穷庙富和尚”，月薪六百元，却可以开着夏利车上班的员工，每月养车的钱都不只六百元，更何况还要养家糊口。那么钱从哪里来，当然从非正规渠道来。拿回扣、搞三产、混水摸鱼偷东西，这两年她听到不少，也看到不少。这次竟然开始立案调查，不是金额太大，就是整肃派别。只是许咏梅怎么会被牵涉进去，她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呢？
毕旭东没有催促她，而是很有耐心等待，等待她的答案。
林荫看着这个只比她早来两年的师兄，沉稳的坐在她的斜对面的真皮沙发上，温和的看着她，她心里打了个冷战。虽然工作两年，她一直没有直接参与到这样的斗争中，这一次，她竟然离得这样近，几乎一只脚已经湿了鞋边，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实际上，他们都是红尘中的人，哪有真正能够超凡脱俗的呢？
她简单的回答他：“最近，我同学来北京，经常我都要陪她在北京逛逛，所以没有发现许咏梅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哦。”毕旭东考虑了一下，“你们屋的叶芳仪最近也一直没在，听说休探亲假了。”
“是的，她妈病了，她回家了。”
毕旭东稍微向后，靠坐在椅子后背，他好像闲聊似的：“算起来，你也算我师妹了，我们都是武汉过来的，我是湖北孝感的。”
林荫听说过他是湖北孝感人。湖北孝感可是中国高考最厉害的地方，全国都有他们的考题样本。从那里考上大学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人，更何况“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这毕旭东更是人精中的人精。两个人随便闲聊了几句武汉的风情后，毕旭东又绕回了原先的主题：
“你觉得许咏梅这人怎样？”
刚才的谈话林荫已经把毕旭东划成她一国的了，所以她顺着他的话就说：
“实际上她也没什么，不过她目标挺明确的，就是想出国。不像我们，没啥大目标。她托福已经考完了，正准备考GRE。因为她家条件好像不太好，出国的话，就是希望能拿个全奖，这样负担就不重了。人呢，挺外向的，也挺直的，挺普通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我觉得她胆子也没那么大，敢做那样的事情。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毕旭东仔细听着她的话，笑了笑，安慰她，“我们不是在调查吗，也没说一定有什么事。你不用担心，我就随便问问。”
林荫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多说了什么，不过想想自己也没说什么，也就算了。从毕旭东那里出来，她遇到总经理龙永海和她的部门经理焦俊英。两个人看到她稍微有些诧异，但是都训练有素的，马上满面春风的跟她打招呼：
“啊，林荫过来办事呀？”
“毕助理找我问点事。”林荫看着领导有些发虚。
“哦，办完了？”
“是的，正打算回市场部呢？”
龙永海对待年轻的大学生一向很热情洋溢的，他亲切的询问了林荫的工作情况，林荫也一一回答了他。焦俊英也在旁边说林荫一向工作挺努力的等等，三个人寒暄了一下，林荫就赶紧撤了。跟大老板的茶话会哪里是那么好开的，赶紧溜掉为上。
回到市场部，她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一下，这几天还是堆了一些活的，一直没心思处理。这里的人，能干活的，就需要多干点，不能干活的，就少干点。比如李丽，这两年她几乎没看她干什么，主要任务是陪同领导出去应酬，她喝酒就像喝水一样，而且时髦的话题，没有不精通的，尤其是应付客户一套，那本领是林荫望尘莫及的，浑素不吝，术业有专攻。更说明领导是多么英明神武，人尽其才，市场部就这样维持一种奇妙的平衡。
快要下班前的一个小时，似乎是法定的聊天时间。林荫假装不经意的跟李丽提起，好像四分厂最近发生点什么事。李丽的八卦精神一下子就发扬起来，悄悄的跟她说：
“你也听说了，听说这下子事情可闹大了。”
原来小道消息已经四通八达了，领导同志们还在故作神秘。只是象林荫这样的人还不知道而已。四分厂这次事情是闹大了。
四分厂主要生产低、中、高压交流瓷片电容器。其中圆片电容是引进日本整套生产线，在八十年代时，是所有分厂效益最好的分厂。但现在，由于成本高于竞争对手，使得在价格方面一直处于劣势，也积压了不少产品。龙永海任总经理后，改成以销定产后，阻挡很多人的财路。原来有些人利用积压产品低价销售后再倒手赚取了不少的钱。虽说是积压产品，但是他们仍然是一等品，品质方面没有任何问题，更何况这个厂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的品质保质期长。一般应用于彩电方面的电容器保质期20年，但四分厂出产的电容器保质期可以达到四十年，甚至五十年。这是与原来的管理方式有关的。原来他们都只是提供军品，军品的保质期要求都比较长，后来转为民品，为了彰显他们的优势，也没有做变更，但是这也造成了成本降不下来的原因。
原来的财路被堵死了，他们又想出新的方法，就是直接把合格品给变成不合格品，这样就可以按原来的路子赚钱，只是这样牵涉面就比较广了，从质检、包装、封箱、库管，这几乎半条生产线的人都被牵连进去。这帮人胆子也真够大的，一年间，四分厂损失了四百多万元。表面上的账目都掩盖不住了，上面开始彻查此事。
本来可以大张旗鼓的趁机整顿，但是这中间的关系变得比较复杂了。四分厂的领导都是新任命，都是龙永海的人。原来的总经理被找名目退休了，副总经理到市场部当经理了。本来龙永海希望新上任的领导能够把这个曾经最辉煌的分厂给搞起来，但是哪里想到竟然出了这么要命的事情。如果说一把手、二把手都不知情，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这就好像当面给龙永海一个耳光一样，让他龙颜大怒。把两个头儿叫来狠批一通。龙永海恨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抵不住糖衣炮弹的诱惑，为了眼前的利益，干下这样的蠢事。
实际上他也冤枉了这两个头儿。因为四分厂就像一个大染缸，无论派谁去，不是被同化，就是被踢走。他太小看了群众的势力。当初两个头儿也想大展拳脚，但是无奈水平有限，改变不了现状。所以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拿走的又不是他家东西，还落了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在这个案子中，有三个主要人物，车间主任、质检主管、仓库主管。当然上层相关部门也是有关系，只是他们是具体操作者。其中的两个主要人物车间主任和仓库主管，后台都比较硬，龙永海要敢动他们的话，就等着先落一个识人不清的罪过，更何况，翻翻龙永海的帐，也不一定干净到哪里去。质检组长也是个非常关键的人物，但是他却是最滑头的一个，所有关键地方该他签字的地方都变成许咏梅签的，这就使许咏梅在其中显现的非常突出。
林荫听到这些已经心惊肉跳、胆战心惊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远比她想像的要复杂的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