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离开已经快两周了,最初的焦灼不安也因他每天的一通电话而渐渐平息下来。担心却总是有的,时常会听到某某医生或者护士又感染了。欧阳虽极力掩饰,可我还是感觉到他的无助、恐惧甚至是绝望。我想,死神随时都可能降临,任谁都不会无动于衷吧。
“善善,我怕下一个倒下的会是我???”晚饭后,再次接到欧阳打来的电话。沉默半响后,他突然哽咽着说道。我分明听到欧阳流泪的声音,稍稍放松的心又一下子悬了起来。若不是实在承受不住了,欧阳曾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我忙追问道。
“不是我,是邵南。他已经发了两天的高烧了,很有可能就是ZS型流感。今天我去看他,他一直说太不值了,太不值了,自己还没结婚生子,就要离开了???”邵男是欧阳医院里的同事,因为年龄相仿,又同年进医院,关系算是很好了。
“也说不定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呢?没有确诊,就有希望。“我只能这样安慰欧阳了,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想他每天与死神相伴,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兄弟倒下,心里怎会好受?
“我很怕,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怕我走了,你会为我伤心????“
“欧阳,你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也不要吓我,好吗?我会和孩子一直等你回来,我不会离开的。你知道我一直想去很多地方,等你回来带我去,好吗?我要和你一起去西藏磕长头,要和你去看普罗旺斯的那片花海???我们错过了很多,等你回来,一一为我补上,好吗?答应我,一定要回来。“说道最后,我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心里一阵阵的绝望,总感觉要过不去这道坎了。
“善善,能听到你说这些,我已经很满足了。刚才只是一时情绪失控,你别太担心。这边又要忙了,改天再给你打电话。“说罢,又匆匆挂掉了电话。
一夜的噩梦,梦里听到欧阳一遍遍对我说:“太不值了,太不值了。“我不知他想说的是做医生太不值了还是为我付出这一切太不值了?心里又开始了惶恐不安,生怕再出什么差错。
接下来几天,欧阳比之以往更是忙碌了许多。临时医院里经常会有医生倒下,但空缺的岗位又很难立马填补上,其他医生的担子自然重了许多。已经有两天没接到欧阳的电话了,想打过去问问情况,可又怕打扰他。左等右等,终于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了。
电话接通了许久,欧阳那边却是一片沉默。许久后,他低声说道:“我发烧了。“
“几天了?“我忙追问道,几乎就在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两天,还没确诊,可我心里有数了。“沙哑的声音,语气不似以前的恐惧绝望,倒是平静了许多。
“你不要吓我,求你告诉我,这只是普通的发烧,好不好?电视上说不是所有的发烧都是ZS型流感的???“我哭着说道。
“我是医生,到底是不是能不清楚吗?善善,不要哭,我只想和你好好说会话。“可能是高烧的原因,欧阳说话的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
“什么时候可以确诊?“强忍住哭泣,我焦急地问道。
“明天上午。不要管这个了,我就想多听听你的声音,听你的笑声。“顿了一下,欧阳突然问道:”没有峻泽,你会不会爱上我?“
“会的,一定会的。你那么优秀,又那么爱我,我怎会不爱你?我不知此刻有没有爱上你,但我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你了。也许,我们之间早就是浓浓的亲情了。所有的爱情不都是要化作亲情吗?“
“是啊,所有的爱情都要化作亲情。”欧阳低声重复道,接着又问道:“如果我能回去,你还会等我吗?”
“会的,我不会再离开你。答应我,一定要回来。你知道的,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一定要回来???”
“如果我做不到,你会怨我吗?”
“我会恨你,恨你让我伤心,让我良心不安????所以,一定要平安回来,好吗?”
“好。”欧阳轻声答道,而后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的心也因这阵咳嗽而揪在一起,高烧加之咳嗽不止是ZS型流感最明显的特征。想到这,大脑一片空白,忍不住抽噎起来。
“善善,别哭,你已经流太多泪了,别再为我流泪。”
“那你能答应我,平安回来吗?”
“好,我答应你。”
虽然我知道生死之事谁也承诺不了,可我还是一遍遍地让欧阳给我承诺。直到夜深,我们才挂断了电话。第一次,我那么害怕欧阳的声音在我耳边消失,怕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一夜无眠,因为我害怕一觉起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对着漆黑的夜空,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愿上天眷顾欧阳。
“老天,只要欧阳平安回来,我愿一世不再与峻泽有瓜葛???”
一个人枯坐到第二天上午,终于等到欧阳的消息了。与以往不同,欧阳没有打电话,只是给我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已确诊。等我慌乱中把电话打过去时,他已经关机。
尽管怀里还抱着思北,我一下跌坐在地上泪流不止。孩子也跟着我哇哇哭了起来,实在无心去管他,便由着他哭。不知什么时候,美玉开门进来。看到我们的样子,实在是吓了一跳,忙跑过来询问情况。我只是默不作答,让她把思北抱过去。
美玉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看到欧阳的短信,再看我的样子,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是欧阳吗?”美玉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含泪点头应允。美玉长长叹了一口气,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事已至此,多说还有什么用?
“现在情况怎么样?”把宝宝哄睡后,美玉问道。
“我不知道,他关机了。不过之前已经有两天高烧了。”
“善善,你先别哭。我听电视上说,这种流感不是不能治愈的,说不定欧阳只是想安心治疗。”
“他要是情况好,一定会告诉我的,不会让我担心。现在索性关机,肯定情况很不好。我了解他的,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挺不过去了,不知道怎么告诉我,才这样的。”
说到这里,心里竟如刀割,一阵阵刺痛。“我要去看他,我不会让他一个人面对的。”
“善善,你冷静点,医院不可能让你去的。现在都是隔离治疗,不可能让外人进去的。”美玉拉住我,不让我出门。
“什么外人?医院里躺着的是我丈夫,我为什么不能去看他?”我喊道。
接下来两天,这句话我又反反复复地对医院的各种领导说,可得到的答复总是一个“隔离治疗,外人不能接近。”我已顾不得自己是否失态,哀求也罢,怒斥也罢,可没有一种方法能让我见到欧阳。两天过去了,欧阳依然是音信全无。
“峻泽,欧阳病了,你能让我进去看他吗?”到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向峻泽求助。
“我知道,可医院里不是已经给你很明确的答复了吗?我帮不了你。”
“你有办法把欧阳送进去,就有把法把我送进去。算我求你,好吗?”
“你???!”峻泽气急,干脆把电话挂断。
最后,我终于接受了不能去医院看欧阳的现实。晚上,终于等来了欧阳的电话,可说话的却不是欧阳,是邵男。
“嫂子,欧阳的情况不好,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了,那你能让他接电话吗?”
“晚些时候吧,他现在刚睡着。”
“谢谢。”突然想到邵男前些日子也高烧,现在竟然平安无事,心里燃起一丝希望。“邵男,你痊愈了?”
“我自己烧糊涂了,其实只是普通感冒,就疑神疑鬼的。”
“那欧阳会不会也是普通感冒?”
邵男叹了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晚些时候会让欧阳打过来。一切再清楚不过了,可我总是不肯相信,总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若非亲眼所见,我怎能轻易接受这么惨烈的事实?
之后的两周,我几乎如行尸走肉一般,经常会记不得眼前发生的事。实际上,我几乎丧失了对这段惨痛经历的大部分记忆。许久之后,我才知道欧阳把转院的机会留给了其他病人,自己选择留在治疗条件相对落后的临时医院。我想,我还是自私的,因为知道实情后的我是痛恨欧阳的,痛恨他把死亡留给自己,把遗憾悔恨留给我。
那些天,我记忆最深的事情就是教思北喊爸爸。当时的思北已经有九个月了,但一点牙牙学语的架势都没有,每天只知道自己爬来爬去,顽皮的架势倒是十足。绞尽脑汁,在美玉的帮助下,他终于勉强喊出“爸爸”了。我用MP3录了下来,托医院的同事给欧阳带了进去。
拿到录音的那晚,欧阳很开心,给我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让我误以为他都要痊愈了。
“善善,如果我走了,不要怪罪任何人,也不要怪罪峻泽,只能说我们没有缘分。我想了很久,现在才明白,老天让两个人相遇,不一定是要成全这两个人的缘分。比如你我相识,可能老天只是想让你通过我认识峻泽,老天想成全的是你俩的缘分。所以,要是我不能照顾你了,把机会留给峻泽吧。”最后,欧阳缓缓道来。
“我只想把机会留给你。也许老天让峻泽出现,只是想考验我们。”
“你连自己都骗不了,就不要骗我了。答应我,好吗?”欧阳的声音因连日的高烧已经沙哑了许多,都有些听不出是他了。
“如果你能站在我面前说这个,我就答应你。”
“善善,让我安心离开,好吗?我怕自己走了以后,你不肯让别人照顾。这样,我怎么安心?”
“好,好。我答应你,可你自己也不准放弃。好吗?”
“好,一言为定。”
这是欧阳确诊以来,给我打的最长的一个电话,竟也是最后一个电话。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当时的他已是病重之际,竟强忍着给我打了这么长的电话。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直到见到欧阳的父母,我才反应过来,一切都将无法挽回了。短短几个月不见,欧阳父母的头发竟已花白。
刚才N市,欧阳母亲就已经病倒了,只能躺在家里静养,社区的医生会亲自上门治疗。很多杂事都由欧阳父亲来办,仿佛就是几天的事,叔叔竟微微有些驼背。
没有人告诉我,欧阳到底怎么样了,我也不会去问,大多时候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守在电话旁,可我再也没有等到欧阳的电话。
一阵敲门声过后,便是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欧阳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只是这哭声很快落下了。我从房间冲出去时,欧阳的母亲已昏厥。客厅里的人顿时忙乱起来,看到我时,却又瞬间安静了下来。打量了一圈屋里的人,有邵男,峻泽竟然也在。
“嫂子,节哀。”邵南走上前来,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的木盒子,还有当时我托人带给欧阳的MP3。
“欧阳在哪里?让他来见我。”我一把抓住邵南的胳膊,焦急地问道。
“嫂子,医院只能就地火化,这个录音是消毒之后拿出来的。对不起。”说罢,便把手上的木盒递给我。
我一把推开邵南,哭着喊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欧阳不会不管我的,他不会扔下我的。让欧阳来见我,让他来见我。我不相信,你们都在骗我,让我见他???”
“曦善,你冷静一下,欧阳真的不在了。”峻泽上前抱住我,逼我看着他。
“你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为什么不给我一次机会?”我望着峻泽追问道。
“嫂子,这是医院的规定,不准任何家属探视的。”邵南在一边说道。
“这里面不是欧阳,他那么高,怎么可能待在这里面?”我抱过邵南手里的木盒,呆呆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我,美玉站在我身侧哭了起来。我绕过美玉,走到峻泽面前,冷笑了一声,问道:“杜峻泽,这下你满意了吧?”
峻泽没有回答,可脸色却在瞬间铁青。满意于他的反应,我笑的更放肆。
“曦善,你别这样。”美玉跟过来,在我身边说道。
“不要跟着我。”我怒斥道,把所有人关在卧室门外。怀里抱着欧阳的骨灰盒,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一个晚上,怎么也想不通,欧阳怎么就突然不在了呢。
直到今天,我都不相信当时我抱着的就是欧阳,可我真的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原来,当时接欧阳的不是一辆普通的救护车,最后真成了欧阳的灵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