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乌江三峡总是那么羞羞答答，丁家坳峡上空昨天还犹抱琵琶半遮面露出半块小脸，今天又被迷离恍惚的云雾笼罩着，让人觉得沉重，烦闷，喘不过气来。迷雾下丁家坳村的农家院子里断断续续向三峡上空送去撕心裂肺的肥猪挣扎求生的哀鸣声。再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人们开始杀过年猪了。过年的气氛在村子里慢慢隆重起来。
丁歪宝今年差不多都是在监狱里度过。家里没劳力，没有养过年猪。不过有丁生发那么大一坨人物在乡政府，没养过年猪并不意味着不杀过年猪。这不，丁生发不知从哪个农户家里弄来一头四百多斤的大肥猪，昨天用小船顺江运到家里。今天一大早一家人围着肥猪转。把肥猪按倒在桌子上，父子几个一个拿脚，一个按头，一个握刀。随着肥猪的几声惨叫，过年的东西就算有了。“歪宝，没有你前几天的那一招，那坨私生女就不会这么快嫁人了。”丁生发一边刨着猪毛一边得意地对丁歪宝说。
“姑娘这一嫁，我们的目的就要达到了。”老头子丁家国恬不知耻告诉两个儿子。
“哥，只要你那公家的饭碗稳稳地端着，他一个土哩吧叽的徐大根想和政府官员斗，没门。”丁歪宝嬉笑着说。
“那是。这人啦，要做成一件事，该软的时候软到底，该毒的时候毒到家。”丁生发咬牙切齿地回答。
“不过有件事情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当初吕大发答应再给我们一万块钱的补偿，没想到钱还没到手他就进去了。”丁歪宝翘着那只酒糟鼻对丁生发说。
“唉，算了，人都进去了，还去想那干啥，你们听，隔壁乱哄哄那样，那坨女人要出发了吧。”丁歪宝把目光瞟向徐大根的院子里说。
“走，该走的走，不该走的也走，走得一个不剩……。”
“嘟……嘟……嘟”，村子脚乌江白马滩上的轮船汽笛声打乱了丁家父子的兴致。汽笛声过后，接着是纤夫与恶水险滩挣扎的号子声：
夫君外出，嘿哟嘿哟，不回乡哟，嘿哟嘿哟，妻我独自，嘿哟嘿哟，守空房哟，嘿哟嘿哟。
时时刻刻，嘿哟嘿哟，把郎望哟，嘿哟嘿哟，日日夜夜，嘿哟嘿哟，不见郎哟……
纤夫拉船的号子声刚停下来，江边就向村子里送来“咚，咚，咚”三下马铁炮声。
“秀，邝家的迎亲船到了，你还是打理一下跟他们去吧。”徐大根心情沉重地对呆坐在床上的双秀说。
双秀咬紧牙齿，从身上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眼泪。手上捧着点燃的三柱香，来到堂屋跪在母亲的牌位前，凝视着散乱飘然的香烟，嘴里轻轻地念叨道：“娘，你开口对女儿说说话吧，我到底该怎么办呐。娘，你救救我吧，女儿的心在流血呀，娘……”双秀的眼里又一次喷出两股汹涌的泪泉。两眼被泪泉浸的一片模糊。她看着模糊的烟柱慢慢伸向楼顶，飘向窗外。心里默默地希望自由飘荡的烟柱能给沙焕带去吉祥，带去祝福，带去自己对他的一片真情。“沙焕哥，你就原谅我吧。我不知道爱情境界的最高峰是什么，但我这样做绝对不是为了自己。我本来应该属于你，可是……我不能带着污点投入你的怀抱，只好为了父亲，为了孩子，为了你……沙焕哥……”
虽说今天是双秀第三次出嫁的日子，但徐大根没有请吹鼓手，没有放鞭炮，只在院子大门和堂屋大门上粘贴了两副对联，整个院子看不出有啥喜庆吉祥气氛。
双秀没有打扮，不涂粉不抹红，并且进屋把代表她身价的两条长辫子也剪了，留着中分齐耳发。所不同的是她把姑娘时候沙焕送给她的银灰色发卡卡在了头上。她没有换上邝发生给她买的新衣服，而把那件过去和沙焕一起进城买的，现在已经半新不旧的淡红色宽领衣服套在绿色毛衣外面，一条灰色裤子，一双平跟旧皮鞋。
“双秀姐，今天是啥日子，你怎么这身打扮？”秀丽在一边不解地问。
双秀没有说话，陌生地面带阴云看着面前大圆镜里面的自己。
山外青山楼外楼，么妹今天下涪州；
幺妹哩，你停停，告诉我你要去多久？
天上下雨地下流，幺妹脸上愁对愁，
情哥哎，莫想我，三年五载我不回头。
大路坑坑无人修，情哥送妹过沟头，
海枯石烂哥等妹，我等么妹到白头。
情绵绵，泪流流，我等么妹到白头！
这时，村子里传来一阵录音机里的歌唱声，歌声凄凄惨惨，悲悲切切，荡在三峡两岸，荡在村子上空，犹如晴天一声雷，犹如阎王夺魂绳……
“咚，咚，咚”一阵沉闷而厚重的榨油声把人们的思绪又一次带到了远古，带到了混沌的过去，仿佛这个世界又回到了原来。
歌唱声、榨油声、猪叫声、狗吠声，还有屋里屋外人们的喧闹声捆绑在一起，在石板路，在房檐屋角乱转乱跳，给整个村子带来的是杂乱，是迷糊，弄不清到底是在年关还是在什么季节。
“大根兄弟，我看时间快到午时了，是不是可以出发了？”丁老大拄着烟杆弓着腰进屋对徐大根说。
“他们的人到啦？”徐大根问。
“早到了，就等时辰了。”丁老大伸直腰杆回答。
“你看着办吧，该走的还是要走啊。”徐大根眼里有些湿润。
午时刚过，邝发生和几个弟兄昂首挺胸来到徐家大院。他梳着二分头，身着淡灰色宽领西服，银灰色羊毛衫外面套着一条黑白相间的珍珠领带。脚上是双半高跟鳄鱼皮溜尖紫色皮鞋，胸前别着一朵小红花，面带微笑、神情庄重。看了他这身打扮，人群中有人悄悄议论说：“你们看，这小子和双秀才真正算得是郎才女貌，天配一对，地配一双啊。”
“那是，要不然他怎么会来娶双秀呢。”
“和这小子比起来，沙焕就不是个东西了。”
“话可别这么说，爱情这东西可没有个标准，不是有啥……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双秀被秀丽掺扶着走出堂屋，邝发生看到双秀那身打扮，脸上的肌肉轻轻地颤抖了几下，不过并没有被人察觉。“她今天是怎么啦，怎么这身打扮？怎么把长长的大黑辫子也给剪了？”他在心里自问。
双秀跟在邝发生后面，顺着村子里的那条石板路，第三次告别这个村子，这个充满希望和仇恨的村子。她的这次告别，没有鞭炮送行，没有锣鼓送行，没有唢呐送行，更没有亲人送行。这是她给父亲提出来的要求，自己第三次嫁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啥锣鼓，要啥唢呐，要啥亲人？不要让人笑话。他也给父亲说过，自己先走一步，你在村里把肥猪处理了，把房子处理了，过完春节就到城里来，买个房子，开个饭店，好好过过后面的日子。只有你永远离开这里，我才不会向这里回头。我不回头，他才会慢慢把我忘记。他只有彻底的忘记我，才会开始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只要我还在他面前晃动，他的生活就不会开始，你说是吗，爹。沙焕这几天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自从那天两人在吊脚楼分手后，他就没有露过面，更没有和我说句话。他是不是想不通了？是不是开始把我从他心里抹去了？是不是忘记了？抹去了就好，忘记了就好。这样自己今后过起日子来也少一份牵挂。不过呢我还是有句话想问问他，那天在吊脚楼我怎么就没有问他这事呢？我要问沙焕，我第一次结婚时你托叮当送给我的礼物我没有丢在箱子里，没有放在提包里，我一直把它放在身上，并且和心窝贴得很近。不过我想问问你，你怎么想到送给我这么一个礼物？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绯红色的同心石？那么小巧玲珑，那么别致可爱。天底下要找这么一个东西作为礼物实在不容易。不过你在上面刻的那几个字让人一看就……啥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话多不吉利：你可不能胡思乱想，你要是……我……那就……算了，不说这些了，说起这些我这心里就像刀绞，眼睛就酸痛，两腿就无力……
双秀把脚步停下来，转身用期待的目光在村口的人群中搜索着什么。可搜索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搜索到。她带着心酸将失望的目光移向乌江下游，移向江的对岸，移向江边的简易码头。只见停靠在江边的灰白色的中型快艇上左右两边挂满了彩旗，前后宽大的玻璃窗上贴着大红双喜字。几个警察正站在江边等待着新郎新娘的到来。双秀站在那里看着看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模糊，灰白色的快艇变成了一副偌大的棺材，又好像是一堆白色的坟墓，滔滔而去的江水犹如一条天河，将棺材和坟墓带到了无际的天空。
“秀，时间不早了，快走吧。”邝发生甜蜜的叫声既是催促，也是关切。
对方的声音把她从空中拉回来，目光又自觉不自觉地移到了右前方鲁居峡口江边的那块乌龟石上。哦，他在那里，其实早应该知道他会在那里。他会去那里寻找过去留下的一切。不，自己的心在告诉自己，他不是在寻找，他不会寻找，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寻找。自己第一次嫁给尹波时，他在家里长叹短息，第二次嫁吕大头时他在家里喝闷酒。这一次……他竟然去了那里……
“沙焕哥……”她大叫一声，伸手猛地一掌推开挡在前面的邝发生，犹如一只被猎人追赶的野兔，飞快地向那块乌龟石跑去。
“我的孩子，快回来。”徐大根在后面追喊“秀，给我回来，宝儿在等着你。”杨菊丽在后面追喊。
“秀，你给我回来。”邝发生反应过来后在后面追喊。
秀丽甩着两条小辫子冲出人群，在后面边跑边喊道：“双秀姐，你这是怎么的了？沙焕哥，你可别做傻事呐……”
一股寒风像刀子一样从鲁居峡雷公山上向人们的脸上扑来，仿佛要凝固整个大地，撕破整个世界。
人们看着远去的双秀和沙焕，看着巍巍而立的悬崖，看着滔滔而去的江水，除了悲愤和惊讶，嘴里没有了呼唤，眼里没有了泪水。
山外青山楼外楼，幺妹今天下涪州；
幺妹哩，你停停，告诉我你要去多久……
村子里的录音机又响起了，还是那么悲楚，还是那么凄凉……
“咚！咚！咚！”代表古人脚步的榨油声又响了。这古老而沉闷的声音，仿佛是乌江对面朱罗纪时代的悬崖遭受外来星球撞击而发出的崩裂声，是远古的恐龙在遭受毁灭之前而发出的哀鸣声，是山上的猴群在相互撕打中而发出的争斗声……正是为了摆脱这不和谐的声音，两个不愿分离的年轻人，带着希望，带着微笑，带着爱情，紧紧地抱在一起，投入乌江的怀抱。他们化着鸳鸯，化着蝴蝶，踏着漩涡，踏着巨浪，顺着古老的三峡航道，慢慢地，走的很远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