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一回单位,张史氏连日来沉甸甸的心情就轻松了许多。
当暮色四合的时候,她拎了一只盖了毛巾的提箩,鬼鬼祟祟地出了村口。
她沿着北去的水沟埂走了一段,又拐向西,顺着长满刺蓬的小路匆匆行走。年老眼不花,她一会儿走,一会儿又停下来窥视一下周围有无人影,侧耳细听有无动静,直到觉得一切正常,又往前行。越往前行,夜色越浓,两三米之外就看不见人影了。她想,在夜的笼子里,人和鬼,鬼和人,人人鬼鬼,鬼鬼人人,都是游动的怪物,谁能分清人与鬼?
终于,张史氏走到了一片荒坟地里。她把提箩放下,就坐到一个坟头上,再从提箩里拿出几张方形白纸折叠了一下放于地上,便要擦火点燃,但那火柴却燃不着,擦一根熄一根。
正在发愁,背后传来一阵人绊到石头上跌倒的声音。她便猛地回头看,只见两个影子向她包抄过来,瞬间就站在了面前。
张史氏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她认出了面前的两个影子,一个是雷明,一个是五狗。
“你没回单位?”张史氏颤抖着说。
“你也没去找你侄女。”雷明说着向前走了一步,又道:“你骗不了我,走吧,那提箩里的东西还是自己享受去。”
张史氏站起来,两腿发抖,知道事情露了破绽……
这里补上一笔,原来雷明今天一早就进城,但只到半路就返回来,悄悄潜入五狗家中。天黑时见张史氏提了提箩走出门,就和五狗悄悄跟来,等待那个深夜到她家吸水烟筒的男人现出原形,再采取行动。不料五狗不小心,在张史氏擦火柴时绊了一块石头,暴露了目标,雷明才不得不走了这步棋……
他们刚走出坟地,坟地里又出现了一个黑影。那黑影猫着腰停留了一下,就消失了。当夜,雷明把张史氏押回县城,进行审讯。
在审讯室里,张史氏惶恐不安,瘦长的身子弯曲着。她那利索的薄嘴皮似乎不在听支配,吐出的语言时断时续,节节巴巴:“我……有罪……有罪。”
“你提箩里的东西是为谁准备的?”声音严厉。
“为……张……天飞……”
“此人在解放时已被镇压,怎么又出现一个张天飞?”
“确实是镇压了,可是……”张史氏交待。
在场参加审讯的人都像在听一个传奇故事:
三十年前的一天上午,张史氏心惊胆颤,龟缩在一口棺木旁哭泣。这棺木就是为丈夫张天飞准备的。
门外传来一阵愤怒的吼声,紧接着就是炒豆似的枪声,枪声过后又是闹嚷嚷的欢呼声,再后来就一片平静……
她清楚,作恶多端的丈夫已经归了阴曹地府,离开了她,结束了罪恶短暂的一生。
张史氏到现场见到的是满场横七竖八的尸体,周围的乱树丛中,野狼用长舌磨着锋利的牙齿,虎视眈眈地准备吃一顿美餐。这些遭了报应的有几个还是张天飞的小兄弟,死者的家属已经抬了棺木来,准备认尸入殓。
她慢慢走过去,在尸体中寻找自己的男人。死尸有二三十个,张了嘴的,没闭眼的,浑身血淋淋的,狰狞可怕。但她却不怎么害怕,因为她看自己的男人杀过人,剥过人皮,也不只一次。
她看看这个的脸,扒扒那个的头,过了一阵才找到张天飞。他脸色惨白,右胸挨了枪子,有一个肉洞,血咕咕地从里面流出来,乌黑的。当她翻动男人尸体的时候,隐隐觉得尸体痉挛地抖动了一下。她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打了个主意,把尸体拖到一棵低矮的青香树下,伸手一摸尸体的胸口,还感觉到心跳的节奏。
“还活着!”她想,急忙找人把家里的棺木抬来,装了男人,在当天夜里悄悄抬回家。
回到家里后,她紧紧插上大门,把棺木盖打开,将男人抬出来,翻箱倒柜找出存放的云南白药,往男人的肉洞里倒……
第二天,空棺木照样出村,她哭哭啼啼泪水挂满了脸。
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张天飞逃脱了致命的严惩,深藏下来,并且在她的调理下养好了伤口……
“他现在在哪里?”又审问。
“我也不知道。”张史氏抬了一下头,又低下,眼光凄凉,又往下交待:“伤治好后,他就出走了,没说去哪里,我也认不得他的行踪,只是他吃的饭还要我送……送到他指定的地点,我就回来。”
“就是那荒坟堆?”
“是!”
“他回家吗?”
“有时回……要我告诉他一些情况。”
“你告诉过他些什么?”
“村里的大事小事都说,包括你回家看古寺的事……我也说过……”她说到这里,用牙齿咬咬衣领,又咽咽唾沫。
“那么,古寺里的大火和鬼是怎么一回事?我家的猪厩被烧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总该明白。”
“这些……我真不知道。”张史氏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好像一个即将离世的人所作的有气无力的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