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黑斑和撒尿本来是生理现象,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可是经那些多嘴的老妇人添盐加醋,就被神化了:
“这丫头说不定前世是做牛做马的,你瞧她脸上的黑斑,一定是让阎王老爹用香火烙的。”
“呀,哪家的娃娃生下来就九斤重,莫不是妖精转世!”
“听接生婆说,生下来的时候还撤尿呢。怪不怪,撒尿,先冲死嫫……”
这些虽是街头巷尾挤眉弄眼的悄悄话,但满德从她们的诡秘的眼神中好像猜到了什么。他心里苦闷极了。这些日子,人们总是远远地躲避他,就像躲避麻疯病人一样。这个经常锤声不断的家,人声喧闹的家,变得冷冷清清了。
夜深了,他还烦燥得睡不着,胡思乱想搅得一刻也不得安宁。眼前总晃动着隔壁邻舍躲躲藏藏的影子。党囡真是妖精变的吗?他这样问。可是世上哪有妖精呢?他活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他又想起隔壁大柱嫫对他的衷告:“满德,你媳妇生娃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乱头发长牙齿的鬼怪,偷偷摸摸进了你们家,样子可怕死了。后来我从梦中吓醒了,就听到你媳妇喊肚子疼……满德呀,你说怪不怪?你那囡……我们都是隔壁邻居,这两天我那小儿子总发烧,怕是也有邪气……这种邪气也许只有你能治……”大柱嫫果真每晚在门外烧纸钱,泼冷水饭,还弄来一只石狮子放在隔墙上。石狮子张开的大口还朝着他家……这会儿,好像还朝着他走来。他心一悸,翻了一个身,看着党囡。
党囡躺在襁褓中,睡得正香,那眼睛,那眉毛多像她的妈妈呀,还有高高的鼻子和樱桃似的小嘴……有多迷人。
看着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摸摸党囡的小脸。脸柔润光滑,给人一种神秘舒服的感觉。
突然间,他的眼光落在了那块指头般大小的黑斑上,顿时,手像摸到火红的铁块一样,迅速从党囡脸上移开。
这恐怖的黑斑呀,连接着一家人的命运,牵系着他的心,招来全村人的畏惧,好像这襁褓中的婴孩就是青面镣牙的鬼,就是不可饶恕的瘟神!
她真的是鬼脱生吗?是妖精转世吗?他定眼看着那块黑斑,那块指尖般大小的黑斑,眼前又出现了血淋淋的媳妇。对呀对呀,媳妇克不住党囡,被她一泡尿冲到阴间。这是哪世积的怨哟?她还会连累自己吗?他反反复复地思索着,一下子坐起身,哆哆嗦嗦地穿衣裳裤子。他觉得头昏沉沉的,晕乎乎的,像个闷葫芦。
满德摸索了一阵,抱起襁褓中的党囡就开门下楼。门还没打开,他感到身上像打摆子似地抖动,心里也像坠了一砖铁,脚沉重得迈不开……
党囡又被放到了铺上,可她依然睡意正酣,天真无邪的脸上布满微笑,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还一点不知道。
满德站了一会,用手抚摸着党囡,眼眶里渗出两滴浑浊的泪水,滴落在党囡脸上的黑斑上。
他无法再躺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鬼脱生也好,妖精转世也罢,总归是自己的唯一亲人呀。他能黑心凭冲动把她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吗?豺狗毒还不吃儿,何况是人啊!?能下得手,昧着良心干吗?天老爷,这是多缺德,蛆虫蚂蚁都要命,把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可是那黑斑,那泡尿……阎王爷呀,你干吗专在她脸上留下这么个印记,李家向来是积德的,并不做亏心事呀。嗨嗨……唉唉!
满德觉得胸口闷,没有主意,又走到窗子下,打开了窗子。
窗外有一种和谐的美,月亮是明亮的,满天的星星眨着疲倦的眼睛。灰色的房顶上沾着一层露水,月光一照,点点晶莹,晃来晃去。
他爬在窗口,极力把头伸出窗外,极力让自己的目光在朦胧深沉的夜空遨游,使纷纭杂乱的思绪变得有脉胳。
可是,他越这样克制自己,越无法摆脱眼前的现实。大柱嫫在两家隔墙上放着的那个模模糊糊的东西又跃入眼帘。那是一只石狮子呀,好狰狞,兽面人身,人面兽身,是镇邪的圣物。他好像又听到大柱嫫泼冷水饭的声音……
目睹此景,他稍为平静的心又涌起冲天的巨澜,浑身又鼓动起一股粗野横暴的力量。他猛转身,从铺上狠狠抓起襁褓中的党囡,冲到外面去。
空旷的夜色里散发着潮湿的凉意,癞蛤蟆亮着嘶哑的喉舌吃力地唱着秋天的挽歌。
一道灰黑色的屏障扭曲着延伸开去,横在满德面前。
这是村子里送鬼的地方,就着月光,可以看到茂密的刺蓬的阴影上忽喇喇乱响的纸钱,不停地晃动着的红绿小布袋,拴着脚倒吊的死鸡。
满德凝视着这些令人生畏的幽灵,犹豫了一下,把党囡往刺蓬下一扔,长长地喘一口气,匆匆地回过头,沿来路而回。
“哇!哇!”
党囡被震醒了,张开眼看着恐怖的黑夜,狠命摇晃着双手,好像要把黑夜扯个粉碎。她放开嗓子大声哭叫,发泄出人世间的愚昧与不平。
这又尖又脆的声音直直从身后传来,萦绕在满德的耳际,怪揪心呀。
起初,他好像没有听见,还是往前走。无毒不丈夫,忍痛割爱,算得上铁石心肠。
“哇——哇——哇——哇哇——”
尖脆的声音不仅不减弱,却在不断地增加频率。
满德终于停住了脚步。他的心里被一片空白主宰着,孤寂和空虚冷酷地像一把匕首搅动着五脏六腑。他猛然间又回过头,奔到阴森森的刺蓬下……
党囡的哭声消失了。
夜又有了静谧肃穆的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