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表花钱到镇邮电支局请师傅安装了一部电话,原先想着办事方便,有什么事往什么地方打电话,不用动脚,省力。农村现代化嘛,没有电话,就一化也化不了。
“电话电话,联系千万家,好呢。”老表那时高兴,把卖烤烟的钱丢给了邮电局,还说越快越好,全忘了这电话也能让人烦恼。
老表烦恼电话是最近的事。
老表只要听到摆放于堂屋里的红色电话响起清脆的铃声就会神经质地心悸起来,害怕去接,犹豫着对表嫂说:“你去接!”
表嫂这时总在厨房里忙活,听了老表的声音就上了堂屋,用围裙揩揩湿湿的手,说道:“电话是你硬要安装的,来了你又不接,只叫我,没见我正煮饭,离不开灶。”
老表说:“只一会,你帮我接一接,准又是哪个无聊的人说那件事。”
“知道说那件事,别接就行了,还去认真做什么?”表嫂说着又要回厨房。
老表就说:“唉唉,不接它老响,刺耳。你接了要是对方说那件事你就赶紧放下,什么话也不要讲,省得人家还罗罗嗦嗦。”
听老表这么一说,表嫂就又向电话机走去。她抓起话筒一听,脸色就一变,大骂了一句:“你才死呢,你这个瞎说白讲的东西!”骂了就挂了电话,气呼呼地回厨房,也不与老表说电话里的内容。
不与老表说老表也知道,也不问,只闷闷地吸烟,反正这些天来的电话,十有八九离不了那个话题。
“妈的,这些人真的老把我往坏处想呢?”老表愤然地说。
表嫂在厨房里应声:“害红眼病呗,你想想哪个有你的运气好,不想着发财结果却意外地发了财,抱了个金娃娃。”
老表想想也有道理,多少人眼睛红呢,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幸。这不是在诅咒么?
本来是一件好事,这下变成了一件坏事。
老表感到莫名其妙……
事情的起因是七月三十日,老表到县城给养在渔塘里的鱼买饲料。三十日是街日,乡下人没事了喜欢赶街,都往县城挤。公路上跑来跑去的微型车生意就极好,一辆辆满载乡民,压得轮胎一颤一颤的,像要承受不了似的。
微型车的票价不贵,花一元就可以坐六、七公里。老表就坐了微型车去,拎了两只空麻袋。
老表本是往城南的卖鱼饲料的地方去的,不想下了车,便有一辆宣传车开过来,车顶插了红旗,安了喇叭,一个男人的声音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里面竭力鼓噪。
喇叭里说的什么,老表没有听清楚。他只想着鱼饲料的事,只是后来到了一个三角花园的地方,刚要往左转,正前方的百货大楼前却传来乱哄哄的声音。
老表好奇,循声望去,只见那地方人很多,十分热闹,他心想莫不是又出了社会治安问题,或者卖什么便宜货,不然人咋这么挤。想了就要过去看看,下午回家了就有新闻向表嫂透露。
走近了,见是卖一种票。什么票,老表不识字,自是看不懂,就问一位刚刚买了票,而又仔细瞅票上的号码的年轻人:“你买的什么票?”
“彩票。”年轻人说。
“什么是彩票?”老表是从未听说过这个名词的,想着这花花绿绿的票怎么就能卖钱,还吸引这么多人,就又问。
“彩票你都不懂?”那年轻人说,也不看老表,还仔细找着彩票上的号码。
老表说:“我就是不懂才问你。”
“问我也得找个时候,你没看我正在忙乎。万一我不留心到手的财源又飞了怎么办?”那年轻人抬了一下头,不经意地看了老表一眼,又低下头。
老表就一阵迷糊,一边看人家挤来挤去,一边等那年轻人看号码,他还想把这事情弄明白。
太阳热热的,天气热热的,人群里不时响起爆竹声。置于窗台上的喇叭不断地报告着中奖的消息,谁又中了一辆“春花”牌自行车,谁又中了一台“创维”彩电,把急欲想发财的人们的心情搅得更狂躁,掀起拥挤的人浪。
果然的,老表也见放爆竹的硝烟中,有一个女孩去领奖,抱了一台电视机。手执话筒的人还问她要不要帮她送回家,女孩回答着“不要不要”,脸一阵一阵地红,眼睛扑闪扑闪的,乐得叫一同伴抬了就走。
“这世道,天上还真掉金娃娃了。”老表看了,心下这么嘀咕。一台彩电,少说也是二三千元吧,买几张票,中了奖,就是自己的了。这等于他要干很多劳动呢。老表算计开了。
他看了年轻人手中的票,就想这年轻人买了这么多会不会中奖,像那姑娘一样,平白无故弄一台彩电。老表是极希望这年轻人有所收获的。年轻人有了收获,就会告诉他买彩票是怎么一件事,尽管这时他见有人抬走了彩电,可是对于他,还是大姑娘做轿子——头一回见到。
年轻人终于看完了票,很气恼地将票一扔。
老表就凑过去问:“中没中奖?”
“连个末等奖也没有。”年轻人说。
“真的没有?”老表以为人家哄他。
“没有!”年轻人摇了摇头。
“那你买票的钱不是白白扔了?”老表问。
“扔了就扔了,就两块钱,我买了一百张,两百块钱,也不算什么,就算为改革开放作贡献。”年轻人不在乎地说着,刚才的气恼又转为一脸的笑意。
“两百块,扔到水里没见一个气泡泡,还说不算什么?啧啧!”老表看年轻人有几份轻松,就咧咧嘴,羡慕人家有钱了。
“老哥,你怎么不去试一试?”年轻人对老表说。
老表笑着说:“我哪有这笔闲钱?再说,我也弄不清怎么个买法。”
年轻人说:“你只管去买,钱多了就多买几张,钱少了就少买几张,中了奖就领奖。”
“不中奖了就像你刚才一样,什么也没有了?”老表接上话说。
“自然啦,这如同赌钱。”年轻人说。
老表心里也就有了底,买彩票就如同赌钱,赢了算自己的,就如同抬走电视机的那位姑娘,输了就如同这位年轻人,两百块全归了公。
这么多买彩票的人图的什么,图的刺激,图的乐趣,图碰个运气。老表把手伸进了自家口袋,摸摸装得热乎乎的买鱼饲料的那三百块钱,也想碰一碰了。可是,他摸了一阵,还是将手掏出来,心想万一没中奖,鱼饲料买不回去,饿了鱼们不说,还要引起家庭矛盾,让表嫂责怪,也欠妥。
偏偏这时候,那个手执半导体喇叭的肩挎红带子的人又站到极高处,大声说话:“各位顾客请注意,这彩票的发行数额很大,在我们这里是三千万元,设头等奖十名,奖金是十万元。十万元哪,顾客同志们,这是一笔多么大的收入。这个发财的机会我们不能错过,现在我们的彩票已经卖了五天了,这十名头等奖只卖了三名,还有七名没有出现,请抓住这个机遇!”
半导体话筒里的声音刚停止,人群又涌动。还有七名头等奖,这诱惑力的确很大。开了车,带了巨款来的老板就把大把钞票投进去,换回一沓一沓堆得很高的彩票;钱少的,就一百二百地买;也有父母抱着的小孩,图个高兴,手里拿着十元二十元钱,试试手气。
“我就再买一次,如这次再不中奖,就洗手不干了。”站于老表面前的年轻人在头等奖的诱惑下,平静的心里又沸腾起来,从钱包里摸出四百元钱,买了彩票。
老表也想发财,可总是迟迟疑疑的,没有年轻人这份勇气,去冒这个风险,只是还想看看热闹,看看这位年轻人这次的运气怎么样?
天蓝得一丝云也没有。太阳照在百货大楼蓝色的玻璃墙上,折射出刺眼的光。两只鸽子呼儿飞来,落于行道树上,探头探脑看看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又扑腾腾地飞走了。
年轻人这次终于有了收获,中了三等奖,得到的是一辆“春花”牌自行车。年轻人高兴地说:“运气来了。”
老表看了就想:“你四百元钱去买一辆‘春花’车,也不合算。”可他没说出口,怕人家说他扫兴。
“我再买一次吧,这是最后一次了。”年轻人说着又掏出三百元,然后拍了拍钱,说:“全完了,这是最后的赌注。”
老表说:“难说这最后一次真给你买了头等奖。”
年轻人说:“如是头等奖真到了我手里,那这辆自行车,我就送给你做个纪念。”
老表立即推辞,说:“我不要我不要,无功哪能受禄。”
年轻人说:“看你还真给我客气了。”
老表听了就笑了,明白这是说说玩玩的事怎么自己还就当一回真事,要拒绝。但是,说真的,他还真希望年轻人中了头奖,让他开开眼界。
然而,年轻人这最后一次还是没有抓到机会,不但没有头等奖,而且连末等奖也没有买到。三百元买来的那些彩票,全成了一堆废纸,被人们踩来踩去,在风中飞来飞去。
奇迹没有发生。
年轻人的幻想消失了,悻悻地推了自行车走了。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拍拍自行车座,说:“不好意思,这车我还得推走。”
老表说:“我说过你送我,我也不要。这是用很贵的价钱买的,我咋能随便就要?”
年轻人说:“那就再见吧。”说了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老表却在为那辆自行车算账,算了之后就说:“那车贵是贵了点。不过贵了也没法,像赌钱,自愿的。”
年轻人走后,老表没有走,他还在琢磨,还在手摸着衣袋里买鱼饲料的三百元钱,想一想要不要抽出一百元买五十张彩票,小赌一次。反正中不中奖就一次。一百元钱现如今也买不了什么东西,也影响不了正常生活。再说,这种做法也新鲜的,玩一玩也算是开开眼界吧。如是这一百元钱中了一辆自行车,就已是赚了,骑了自行车回家,保证让表嫂大吃一惊……
又有谁中奖了,爆竹噼噼啪啪地响起来,并且有声音叫着要中奖的人请客,说到最好的饭店去。
老表就回过神,重新审视眼前情况,果见一个穿了夹克衫,梳了背头的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在人群里无限风光地微笑和说话,他的面前摆着一台彩电。老表明白,这人又中了一台彩电。
老表的心开始不平静了,心想这么犹犹豫豫的能做什么事,再等一会儿机会就过了。尽管有风险,可是机遇还是经常出现,何况这半天他还没有看到谁中一个大奖。
“买!”老表最后决定。
他用手扶了扶帽子,取出一百元钱捏在手心,挤进人群,排队去买。
老表的心情有些紧张,脸上不时渗出一层热汗,他不停地用袖口去擦。
老表终于鼓起勇气,而又忐忑不安地将捏得卷起的一百元钱递给卖彩票的人。卖彩票的人是个眉清目秀的男青年,有二十岁左右,穿着蓝色制服。
他问老表:“买多少张?”
老表说:“全都买。”
这名青年人就撕了五十张连号的彩票给老表,并嘱咐:“仔细看看号码,有中了奖的号码赶快兑现。”
老表接过彩票,一下子为难了,他虽然识几个洋码字,却并不清楚该怎么对号码。一看那彩票,每张都差不多,花花绿绿,那些号码又有许多位数,他是数也数不过来的。
咋办?老表很为难,怔怔地看着那些彩票。
后面排队的人又在催促,要老表站一边去看,别挡了他们的道。
老表就思忖,干脆请旁边看热闹的识字人给看一看,中没中奖,若是中了,给人家几块酬谢费;若是不中,甩手就走。但是,这么多的人给谁看呢?他拿不准,万一让有歹心的人看了,有中奖的号码人家说没有,蒙混了他,这不白吃了亏,把到手的财又送给人家。
妈的,一泡尿还憋死英雄汉呢。老表心下里责骂自己,睁了一双眼睛怎么就不争气。
“你咋整,买了就该让开我们,怎么像生了根一样,不会动。”后面伸来的一只手已经推了老表一把。
老表气不过,一边说着“推哪样推哪样”,一边就想起刚才卖彩票的小伙子,猛地一乐,呵呵一笑,心想咋不把彩票给他看,真是乱昏了头。这小伙子做这事,即使中奖,也不会蒙骗呀。
主意已定,老表举着拿彩票的手,晃着向小伙子喊:“帮我看一下号码!”
小伙子听到了,也不说话,接了老表的彩票,就一张一张仔细往下翻,翻一张,就看一张号码。
老表就傻傻地站着,等待可有什么奇迹发生。
老表身后的人见卖彩票的小伙子给老表看号码,就不嚷嚷了,还问:“他是你们家亲戚?”
“谁?”老表不知说谁。
“还有谁,卖彩票的。”
“不……”老表实话实说了一个字,一下子醒悟过来,这半天后面人不骂他,全是产生了误会,以为他们之间是亲戚,就顺口说道:“噢噢……是是……”
“怪不得呢,我说你老兄腰杆咋这么硬,就不让我们。”
老表笑说:“你的眼力不错。”
老表与人这么说着话,却是心不在焉,眼皮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小伙子手中的票。
小伙子停一下,老表的心情就紧张一下,觉得来了好事了。可等小伙子往手指上吐了唾沫,又去拈票时,才慢慢地平静。
老表被短暂的时光折磨着。
终于,小伙子看完了最后一张票的号码,抬起头认真审视了老表一番,问:“这些彩票都是你买的?”
“是啊,我还是刚才从你手中买的,整整五十张,我花的一百块钱。”老表也是很认真严肃地告诉小伙子。
小伙子就说:“你中奖了,好运气。”
“我中奖?”老表张大了嘴,心咚咚跳起来。
“没错,是你中奖。”小伙子抽出了中奖的彩票,说:“就是这张,号码是988699788,你看清了。”
老表就仔细看那张彩票,果见号码上有好几个“8”字。“8”就是发,老表今天要发了。但是,他又弄不清是什么奖,如果只是一辆自行车,自然不会高兴到哪里去,就问道:“中的什么奖?”
“头等奖!”小伙子说,语气很肯定。
老表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就觉得这是真的了,不是在做梦。十万块,就花了一百块,就一张票,就一个号码。这钱就是他的了,真的捡了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金娃娃。
这时人群就热闹起来,直往老表面前拥,都说要看看中了头等奖的这个人。
老表就不知所措,在声音的漩涡里旋转。
小伙子此刻就把老表叫到桌子围起的方框里,又招来几名同行中人,让老表拿出了身份证,登了记,将一张存款单塞给老表,并叮嘱:“要装好,是十万元的存款单,用钱的时候可以到滇云路储蓄所取款。”
老表颤抖着手,将存款单揣进了内衣袋里,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当然,这时老表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剩余的二百块钱掏出来买了两串很长的炮竹,点燃了,贺一贺喜。
炮仗的响声十分清脆,噼噼啪啪的,纸花纷飞如同雪片。
老表以为这就可以回家了,向表嫂报喜呢。可是事情还没有完,拿了十万元的头等奖哪能这么随便收场,卖彩票者要用老表作典型,好好宣传渲染一番,何况老表是个农民,农民不是更有说服力么?
“同志们,静一静。”老表被叫到了拿半导体话筒的人跟前,人家就举着话筒喊开了:“这位大哥财运亨通,今日他给彩票市场爆了热门,中了头等奖,真是可喜可贺!”
经人家这么一说,老表就站于众人面前,众人就“哦哦”地羡慕,争看老表。老表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热闹的场合,不知该怎么做,只抬头看一看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
这时拿半导体话筒的人又讲话:“谁说农民只能种田致富。我们这位大哥就是农民,今天中了奖,不是一天就致富了吗?还是十万元户!”
老表听了呵呵地笑了一声又打住,心里说:我是农民。农民就该让你这般耍弄?可是嘴却说不出来。
“这位大哥,请问你住哪个村?”人家还用话筒问,声音很大。
老表说:“我身份证上不是有么?你们都看过了,还要问?”
“我们要请你对大家说。”拿话筒的人把手往前一扬,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老表还是犹豫着。
“大家给他点掌声鼓励,这位农民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又是一阵掌声。
老表终于熬不住,说了自己的村名。
“你叫什么名字?”还问。
老表又说了自己名字,他被人家牵着鼻子走了。
“你结婚了吗?”又问。
“娃娃都有腰高了,哪还没结?”老表说,觉得这问题无聊。
可他一答话,看的许多人都笑了。
“我还以为没结婚呢,如果没结婚,你保准成为姑娘们的抢手货。”插科打诨似地说着还问:“你准备用这十万元钱做什么?”
这个问题老表为难了,他真没有想到用这钱去做什么事。因为只是眼下的工夫,还来不及想呢。
拿话筒的人对老表的问话本该到这里结束,他所要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对买彩票的临场宣传已经到位。老表正要离开,偏偏县电视台的记者又跑来抢新闻,将老表留下,进行现场采访。毕竟,这是全县的大新闻。
电视台的采访内容与彩票市场宣传者提的问题有些类似,老表就重复着作答。
只是有两点不同,一是手执话筒提问的是位女的,细皮嫩肉,声音也好听得多;二是老表说话的时候,扛摄像机的人老把镜头对,准他晃来晃去,弄得他心里慌慌的。
老表被折腾了一阵子,浑身汗淋淋的。电视台刚采访完,就逃难似的离开彩票市场,躲着满街人的眼睛七弯八拐找到一个公厕,看看厕所里没人,急忙将装在衣袋里的存款单掏出,脱下一只鞋子藏进去,穿好,很快出来往家走。
虽说老表发了这么一大笔财,可是心里也虚虚的,是不能再去买鱼饲料了。万一路上被人跟上,岂不因小失大。
老表做事情就是想得细。但是,这件事情老表想得再细,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他还没到家,村里早已传开了,都知道他发了大财。
表嫂自然也知道了,但她还是不太相信,向来对彩票不感兴趣的老表,咋能一去就中奖。因此,老表前脚才进门,她后脚就关上了门,问老表:“村里人都说你买彩票中奖了,得了十万元钱,有这等事?”
老表一口气喝了半瓢凉水,说:“有。”
“真有?”表嫂还问。
“真有!”老表答。
“哎呀你这死鬼,手气这么好。要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去苦累,这得要我们做多少年。”表嫂信了,她又说:“那么钱呢?”
“没给钱,只给了一张存款单。”老表说着就脱下鞋子,从里面取出存款单,给表嫂看。
表嫂接过去看,果然是一张存款单,上面写着“壹拾万元整”,是一年期。看了后,表嫂说:“人家想得周到,给你单子,怕兑了钱你带着不方便。”
“那是……”老表说着就去吸水烟,呼噜呼噜的,那烟从烟筒口冒出来,一缕一缕的,洁白如云丝。
晚上,老表和表嫂都没有睡意,想着把存款单放在哪里保险。表嫂说:“做人也难,没钱的时候愁,有了钱了也愁。”表嫂说着翻了一个身,拉亮了电灯。
老表就说:“关了,三更半夜怪刺眼。”
表嫂就拉熄了电灯,说:“你说这存款单放哪里好呢?”
“你不是放在三门柜里了。”老表说。
表嫂说:“我想那里还是不保险。”就起了身,到三门柜里翻腾。
老表说:“你找什么呀?”
表嫂说:“存款单。”
“黑古隆冬的,开了灯找嘛。”老表说着开了灯。
表嫂立即说:“不开,关了。这时候不能让灯把什么都照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老表就把灯关了。
表嫂摸摸索索一阵,找到了存款单,拿了钻进被窝,打亮老表的打火机照射一阵,放于枕头下。
老表说:“放那里也不保险。”
表嫂说:“那放哪里?”
老表说:“屋里就四个角,你放三门柜里还怕不保险,放枕头下就保险了?”
表嫂又没有主意了,把手伸到枕头下去摸存款单。
老表说:“放到床下的臭胶鞋里。”
表嫂说:“亏你想得出,十万元的存款单就放在臭胶鞋里。”
老表说:“那里比十个保险柜都要保险。”
表嫂说:“我才不放。”
老表说:“你不放,就是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
表嫂想想也对,也许放臭胶鞋里才不会出问题。老表第一次上昆明,就是把钱藏于鞋子里才免遭了敲诈。可是表嫂又犹豫,万一老鼠到鞋子做窝,把存款单咬碎了又咋办?表嫂把这个担忧告诉老表。
老表说:“在屋里多放几包米面,让老鼠解决温饱问题,它哪还会去钻臭胶鞋。”
表嫂就不作声了,起身到床下摸了一阵,找到一只满是灰尘已经有好久没穿的破胶鞋,将存款单用纸包裹好,塞了进去,然后放回原处,又从柜子里舀出些大米,放于床下。
等表嫂把这些事做完的时候,老表开始入睡,打起轻微的鼾声。
表嫂的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老表和表嫂还未起床,就被清脆的电话铃声吵醒了。
表嫂去接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问表嫂是不是某某家?
表嫂回答说:“是啊,你有什么事?”
对方说:“你是他媳妇吧,我要和你老公说话。”
表嫂就叫老表接电话。
老表抓了一件衣裳披了,拖了鞋子,就去接,问:“你是谁?”
对方说:“你就别管我是谁了。我知道老兄你发财了,中奖了,向你贺喜!”
老表说:“你怎么知道?”
对方说:“我从电视上看到,你昨晚上电视了。”
老表说:“我真上电视了?”
对方说:“你不上电视我怎么知道。”
老表就想,这电视台也抓得真快,昨日的事,昨晚就上电视,让他名声远扬了。
“老兄你的运气不错啊,我买了多少彩票,只中了一辆自行车,白扔进去了很多钱。你只是第一次下手,鸿运就照到你头上了。”对方说。
老表就呵呵地笑了笑,问:“你就告诉我上电视的事?”
对方说:“这不是,早早地给你道喜。”
老表又说:“向我道喜了还是不知你的名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也不认得我,乡下人买彩票出了一个大款,我很荣幸啊!”
老表说:“这算什么大款?”
对方说:“大款就是大款,还谦虚什么?不打搅了。我也没什么事,再一次向你贺喜!”
老表说:“我也再一次谢谢你。”
老表挂断了电话,就对表嫂说:“早早的,就有人贺喜了!”
表嫂说:“谁呀?”
老表说:“也不知人家是谁?”
表嫂就去烧水洗脸,她觉得大清早有人道喜,是吉利的事。
老表回屋穿好衣裤,就拎了水烟筒换了水,坐在天井边吸烟。
这时候电话又响了。
老表以为又是谁道喜了,放下烟筒,又去接电话,问:“找谁?”
电话里依然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是昨日中奖的幸运者吧!”
老表如实说:“是啊!”
电话里说:“听说那个卖彩票的小白脸是你亲戚,他是不是作弊,把头等奖给了你。”
老表一听,脸色就变了,说:“老子哪里有什么亲戚,你陷害人呢。”
“这么说你在否认了?”
“老子一个乡下农民,在城里八竿子打不到一个熟人。”
“那么这奖怎么偏偏到了你一个农民手中。你说这不觉得奇怪?”
“农民怎么了?就不许中奖?你害红眼病,硬要在鸡蛋里挑骨头,我才不怕你!”老表听这男子要来找岔,不免一阵火起,对着电话骂开了。
骂了,就挂断电话,满肚子的火气。
表嫂把洗脸水抬到天井边,拿了香皂,拿了毛巾,叫老表洗脸,同时说:“怎么一会晴,一会儿又雷声火闪,下暴雨呢,谁在电话里惹你了?”
老表就把电话的内容说了一遍。
“瞎说。”表嫂听了也说:“平白无故讲鬼话,要遭五雷劈!”
老表说:“老子才不怕他,那地方还有公证处的公证,还有很多公家人。这杂种乱说一气,他也犯法。”
“对,他犯法,到法院去告他个什么罪?”表嫂说。
老表说:“诬陷罪吧,他就是诬陷好人。”
表嫂就说:“他叫什么名字?”
老表洗好脸直起身,眨巴一下眼睛。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我们去告谁?”表嫂说。
老表说:“话说了,还真是没有主了。”
其实,那个打电话的人是要扫扫老表的兴,并无其它意思。老表最后也没去告,告了也白告,是没有被告的事。但是,这个电话之后,许多令老表不高兴的事和电话就频频来了。
老表和表嫂刚刚吃过早饭,正打算到渔塘,喂喂鱼,看看白鳞鱼和鲤鱼是否到了捕捞的时候,如果长得像模像样了,下个街子天就捕捞了,拿去卖,再从县鱼种站买些鱼苗回来放养。
表嫂忙着洗了碗。
老表吸足了烟。
他们刚到门口,村里的张二寿迎面而来,说:“大哥嫂子要出门,看来我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正是时候。”
“你找我有事?”老表问。
张二寿说:“没事我哪敢登你家门。”
老表知道张二寿底细。张二寿是老表三叔的儿子,与老表是堂兄弟关系。老表的年岁比他长,他就称老表为大哥,称表嫂为嫂子。张二寿也不是好吃懒做之人,只是脑袋不灵,只会种种责任田,找不到其它赚钱的门路,日子过得不算宽余。他要买个小猪饲养什么的,需要花钱,就找老表借,等猪养大了养肥了杀了卖成钱,又还给老表。老表手头不紧,张二寿张口借钱就不会空着手回去。老表想,张二寿也许是来借钱了,就说:“你有什么事要大哥帮忙的,就快说,我和你嫂子要到渔塘去。”
张二寿说:“我想给你们借点钱。”
老表说:“借多少?”
张二寿说:“八千吧,好记账。”
“八千?”老表听张二寿说出这个数字,惊得看了看表嫂。
张二寿说:“是八千!”
“做什么用?”老表说。
“盖房!”张二寿说。
张二寿家住房很紧,因为没有钱,批了将近四年的宅基地只下了圈石脚,连墙也没有砌。
老表说:“你一口气借这么多,我哪拿得出?”
张二寿说:“我没有办法了,才向你开这个口。你当大哥的房子盖得板扎扎的,帮一把兄弟就不行?”
表嫂不等老表说完,接了话就说:“二寿兄弟呀,我和你大哥苦一点钱也不容易。你看看,又要买鱼饲料,又要顾吃穿,哪里都要钱花的。你开口要这么大个数,我家也不是银行,到哪里拿来借你?”
张二寿听了表嫂的话说:“嫂子你也叫穷,像猪越胖越哼哼。”
老表听不下去,就说:“你咋这么说话,做大哥的什么时候亏待过你?这回,我和你嫂子确实拿不出这八千块钱。”
张二寿就说:“你不借就不借吧,还像嫂子一样装穷。这村里,哪个不知道你昨天买彩票,中了奖,发了十万块的大财。”
老表和表嫂听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张二寿。
过了一会,还是表嫂脑子灵活,说:“你大哥昨日中的奖,人家也没有兑给他现钱,只给张存款单。现在两手空空,你叫我们哪里拿去?”
“谁信?”张二寿说,“你怕我还不起你,不借就算吧,我二寿以后就是穷死,也不会向你家借一分钱。还是哥们呢,发了财就不认亲了。”
张二寿说完走了,脚步很快。
老表看着他的背影,摇着头说:“这二寿,脾气不小呢,怎么成了这德行?”
表嫂说:“这下好了,把亲戚也给得罪了。还没见到钱,倒先惹了一身味。”
“消息怪灵通的。”老表说。
“如今的事情,只有人不做,哪有人不知?”表嫂说着催老表出门,自己在后面把门锁了,赶快去渔塘,省得又有谁来说这事……
去渔塘是要穿过村子中的巷道的。正是吃早饭的时候,巷道两旁的人家都喜欢抬了饭站在巷道里吃,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话,东家长西家短,话和着饭不停地往嘴外飞,很热闹。今天的话题,自然是老表中奖的事,说那十万块钱来得这么容易,要是自己还不敢要呢;说那样的财最好不要去发,没准出现什么意外,倒把自家玩了;也有的说要去买把彩票,碰碰运气……
老表和表嫂经过巷道时,说话的村民们都不说话了,也不给他们打招呼,只用眼睛瞅瞅,眼神怪怪的。老表与人家说话,人家只是“嗯嗯”,并没有多余的话。
老表和表嫂在村里,向来人缘很好,往日他们碰到这个时候,听到的是一连串的招呼声,看到的是一张张纯朴的笑脸。没想到一夜间,怎么就变得生疏起来。
穿过巷道,老表和表嫂一头雾水,总是弄不明白。一下午,他们先看了鱼,鱼还是瘦,不到捕捞的日子,就坐于渔塘边的柳树下休息。
不远处的湖水和天空一样湛蓝,可他们的心境却不明净……
老表和表嫂到村里的喇叭响了才回家,这时也是下午三点钟,该煮晚饭的时候。表嫂洗了洗手,照例去厨房忙活。老表帮着往灶里凑火,同时吸着烟。俩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在屋里回响。
饭还没煮熟,电话又响了。老表放了烟筒,又往锅里添了两块煤,才大步跨出灶房,抓起电话,问对方找谁?
“哎哟,发了大财就听不出我的声音了。”电话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的声音。
老表说:“我不认识你,你到底是谁呢?”
“我呀!”对方笑笑不说。
老表说:“你是谁?你有什么事?”
女人说:“我祝贺你中奖!”
“就这事?我谢你了,再见吧!”老表说。
“别挂电话,我还有话给你说呢。”老表刚想挂断电话,女人又说。
老表就说:“你快说吧!”
“大哥,你结婚了吧?”女人说。
老表说:“早结了,当爹了,哎,你问这做什么?”
女人说:“和你聊聊天。”
老表说:“我一个农民,能和你聊什么?”
女人说:“你发了大财,怎还是农民,变成老板了。”
老表说:“农民就是农民。”
这时,表嫂在灶房里说:“谁打的电话,说这么长时间,锅洞里的火要熄了,还不赶快来凑火。”
老表就说:“我马上就来。”
电话里的女人听了就说:“你来哪里呀?”
老表说:“我不是与你说话!”
女人说:“噢,是和你老婆说话。刚才让你去凑火的就是你老婆呀?”
老表说:“就是!”
女人说:“你老婆说话好凶,人也很凶吧!”
老表听了生气了,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
女人说:“我又不是当真说,只是猜猜。”
“猜也得有个尺寸。”老表说:“毡帽大过边了可不好戴。”
“对不起。”女人道了歉又问,“你们的关系好吧!”
老表说:“你怎么老问这些话题?”
女人说:“我想了解了解。”
老表说:“妇联才了解这些事,你是做妇女工作的?”
“不是!”女人回答,然后接着说:“现在改革开放了,人的观念更新了,我想你那老婆这么凶,你又这么友善,过着日子也不舒服,想没想过离婚呢?”
老表说:“你又在讲些胡说八道的话。”
“我才不胡说八道,只问你想不想离婚,想不想找一个像我这样又漂亮又有修养的女人?”
老表说:“请你自重一些。”
女人说:“我已经自重了,只给你打个电话。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和你老婆搞搞竞争?”
老表说:“你是为十万块钱竞争吧!”
女人回答:“也是也不是!”
表嫂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老表身后,侧身听听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还要和自己搞竞争,一下子火冒三丈,抢过老表的话筒,吼道:“好你个小妖精,这么缺德,不知羞耻挑拨离间。你再讲我撕烂你的嘴。”
对方半天没吭声,话筒里响着吱吱的刺耳声。表嫂只得放下电话。
表嫂说:“我说你今日电话咋说得这么津津有味呢,怪不得偷偷摸摸与一个小妖精勾搭上了。”
老表气得没话说了。
“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我倒要想会会她。”表嫂说。
老表回答:“我哪知道?”
表嫂说:“你怎不知道?她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还想瞒我。你这个没良心的。”
老表说:“我真的不知道。”
表嫂说:“是不是发财了,就不安好心了?”
老表说:“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
表嫂说:“我清楚个什么?看你老老实实才嫁给你,没想到你还有花花肠子。”
“我是与你越说越说不清了。”老表说。
表嫂说:“说不清也得说,这事情不容含糊。”
老表无奈,只好说:“我发誓,如果我与刚才打电话的女人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天打雷轰!”老表向来是说不清自己的事情时就向表嫂发誓,发誓了事情就会出现转机,一场误会就化解了。
表嫂见老表发誓,说出不吉利的话,害怕日后真生出其它意外,就想,看样子老表也不会做那种事,他要做那种事十万块钱的存款单还会带到家来?想了又说:“发誓有什么用,关键看行动!今天这事我也不计较。”
老表说:“看行动就看行动,你考验呗。”
表嫂就笑了笑,说赶快吃饭,说了这么半天气也气够了,饿也饿够了。
老表这才如释重负……
饭才抬上桌子,冷不丁的电话又吵开了。
老表本能地要站直身去接,但马上又坐下来,对表嫂说:“以后的电话,我都不接了,由你接吧,省得又出岔子。”
表嫂就笑了,说:“你也学乖了,还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麻绳。我接就我接吧,你也省心,我也放心,两全齐美。”
表嫂说了就起来,拿了电话就问对方。
对方是一个男人,声音沙沙的,他问表嫂:“你男人在不在家?”
表嫂说:“不在!”她想人家是不是要找什么麻烦,就这么回答。
“你男人是不是昨日买彩票中了头等奖?”沙沙的声音问。
表嫂说:“中了。”
沙沙的声音说:“听说他中了奖很兴奋,回家了心脏病来了,就离开了人间,找阎王爷报到去了。”
表嫂说:“你听谁说的?”
沙沙的声音说:“到处都这么传吧。也怪可怜你男人的,财大命又受不住,硬给压死了。”
“放你妈胡屁!”表嫂是不轻易骂人的,可越说越离谱,就骂了一句,说:“我男人好生生在着,你嚼牙巴骨也不怕嚼了自身。”
“大嫂你咒得真难听,我是关心才打个电话问问。”沙沙的声音说。
表嫂说:“你给我说这么倒霉的话,我不咒你还要去咒谁?”说完挂了电话,气呼呼地坐到方桌边,饭也懒得吃。
老表说:“接了一个电话就不吃饭,我不是好好的活着,我不死倒把你气得半死。”
表嫂说:“这些人,怎么就把人往坏的地方想,真是的。”说着才抬了饭,慢慢往嘴里扒。
老表说:“你还管得人家说什么?缸嘴罐嘴能盖得住,人嘴是两块皮,翻过来翻过去有无限变化,你咋整?”老表心宽,倒要劝说表嫂……
说着话吃着饭,电话又响起来。
老表放下碗筷,对表嫂说:“还是我去接电话,免得把你气个半死。”说着就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拿起了话筒。
话简里传来一个粗门大嗓的声音,说道:“你囡找到了没有?”
老表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愣住了,说:“我找什么囡?”
“听说你中了奖,高兴得只顾领奖,把带去上街的两岁半的囡弄丢了。”粗门大嗓说。
老表说:“你听谁说的?”
“唉呀这满街的人都这么说。”
“告诉你,我本来就没有囡。”
“那人家是乱说了。”
“当然是乱说!”
老表接着说:“我只有一个小儿子。”
“那是不是儿子丢了?”
“我儿子好吃好在,在他外婆家。”
“哈哈,对不起了,我是关心你才打这个电话,你不要见怪。没丢了就好,不要捡了票子丢了孩子,也不合算。”粗门大嗓者说完先挂断了电话……
老表又回到方桌前吃饭。
表嫂问:“又说什么?”
老表笑着把电话内容粗略说了一遍。
表嫂说:“这些人一会说这,一会说那,中了奖本是件好事,却闹出这多乱子来。”
老表说:“真没有办法。”
第三天、第四天,仍是电话不断,说的都是上面电话里的传闻,没休没止的。
老表本是三锤打不出一个冷屁,心理素质极好,可是接了五十多个类似的电话后,心情也烦躁起来。
“这不是在有意折磨人么?”老表说。他一听到电话响就发神经质。
表嫂偶尔接一接,接了以后总是大骂对方,不管是好意还是恶意。
表嫂建议:“把该死的电话拆了。”
老表犹豫,说:“拆了有事情了就不方便了,要是渔塘里的鱼有了病,咋跟县养渔场联系?”
表嫂说:“骑个单车跑跑不行,就那一点路。你不拆,我可受不了,要搬到娘家去了。”
老表就妥协了,说:“那就拆吧,它也响累了,我们也折腾够了。”老表说着拔去了电话线……
但是,没有电话,老表和表嫂是否能清静呢?
这是一厢情愿的事情。老表没想到,没有了电话,困扰倒要加剧了,麻烦就直接找上门来。并不像有了电话,对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说的莫名其妙的话,不愿听就把话筒一放,与对方的交涉就算结束了。现在,他是要面对面地与人说那十万块奖金得来的话题。
这天一大清早起来,老表吸了一阵烟,腰里插上镰刀,对厨房里做饭的表嫂说:“我要到渔塘割些青草喂草鱼,鱼正长,食量极好。”
表嫂在厨房里回答:“饭就要熟了,吃碗饭再走,不然等你来饭就冷了,又要费许多柴禾。”
老表说:“我不饿,一小会就回来。”
表嫂说:“你昨晚吃了石头嘎,咋不饿?我都饿呢。”
老表开玩笑说:“你们妇人,能吃!”
表嫂就说:“你在挖苦我呀。我又不是猪,咋就专能吃?”
老表说:“你尽说哪样话呢?我不挖苦别人怎的就挖苦自家媳妇?”
“我是逗你呢。”表嫂说:“你去吧。”
老表说:“老夫老妻的,有什么逗的?”
表嫂说:“哎哟,才过了七、八年,就嫌老了?”
“看你,又说到哪里去了。”老表说着出了门,又回头往家里说:“你们妇人,真是没话找话说。”
表嫂说:“没人说话怕你还过不了日子呢。”
老表说:“我好清静。”
“那你咋不清静?去年我去了三日娘家,你就受不了,屁颠屁颠跟了来,硬把我拉来。”表嫂说。
老表说:“你咋又说馊事?”
老表说了就走了,让表嫂自言自语,免得听那些隔年隔月的话。
老表悠闲地向渔塘走去。
太阳刚出山丫,暖暖地照着绿绿的田野。
这几天没有电话的干扰,他的心情要舒畅得多,时不时还哼上几句走了调的花灯小曲。
到了渔塘边,老表从腰间拔下镰刀,刷刷地往埂上割草。青草十分肥嫩,还沾了露水,他的脚和手一会儿就打湿了。
割了一些,就抱了扔到渔塘里。草鱼就来抢食,一束一束的青草在水花翻飞中被吞食。
老表只顾往渔塘里扔草,等草扔完的时候回过头,冷不防身后站了一个女人。
女人先喊了一声:“表哥。”
老表怔怔地看了看女人,也不答应。
女人又喊了一声。
老表仍是没有答应,还是这么怔怔地看着。这女人的年龄与表嫂差不多,却又比表嫂长得好看,那脸色也好,身材修长,咋看咋就舒服。老表不急着答应,倒是想这是不是那个打电话问他离不离婚的女人了。
女人看老表不理会,又道:“表哥是不是记不清我了?”
老表说:“我还真不知你是谁呢?”
“表哥真是贵人多忘事呢。”女人说着往前走了一步。
老表就往后退了一步,说:“我真想不起你呢。”
“表哥有钱了,就想不起穷亲戚了。”女人说,“我是小娇,想起来了吧,小时候你给我捉过蝴蝶的。”
“你是小娇!”老表说。
“是呀!”女人说了一笑。
老表说:“我不知道小娇呀。”
女人说:“都二十多年未见了,你哪还知道哟?”
老表说:“我是不知道你的。”
女人说:“表哥都不认识我,我命苦呢。”
老表说:“瞧你说哪里去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叫什么命苦?”
女人说:“我就是命苦,母亲前几年就不在世了。我嫁的那个男人,得了重病。病没治好,花了很多钱,我是差了一屁股的账。”
女人不管老表愿意不愿意听,诉说着自家就落了泪。
老表听着就有了同情心,说:“也是的,我们农民,有吃无吃只要没有病,就是天大的福份。有了重病,还真不好办了。”
女人说:“我也总不能不管他。”
老表说:“那得赶紧去找钱。”
女人说:“我一个女人,借钱都没有地方去借了,去哪里找?”
老表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要看着他死了。”
女人说:“我正是要救他,才赶了两日路,大清早来找你帮忙了。”
老表说:“我靠养养鱼卖点小钱,也没有钱呢。你看,大清早的,本来是睡懒觉的时候,我却不敢多躺一会,要忙活的。”
老表说着心想,莫不是这女人又打他的主意了。
果然,女人说:“表哥说哪里话。表哥是有福有财之人,只一日就富了。你就借我五千元,要头我给你磕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老表仍然说:“给我……你看,我像一个有钱的人?”
“表哥你看不起我了,你中了大奖,是白来的钱,咋就不拉我一把。”女人说着就又落泪,还说:“我命苦我命苦!”
老表十分为难,手里湿湿的,脚上湿湿的,额头上也流出了汗,他有些可怜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亲戚。
正在这个时候,远处走来了一个男人,还喊老表的名字。老表回过神,见是合作社的主任吴大狗,就应了声。
吴大狗就说:“老六,吃过早饭合作社有事要找你,你到中寺里来一趟。”
中寺是合作社的公房,开社员大会的地方。
老表说:“要做什么?”
吴大狗说:“来了就知道。”
“还这么神秘?”老表说。
吴大狗就笑了笑,转眼看了那流泪的女人一眼,对老表说:“嗨哟,你个狗日的,大清早在这里瞒着媳妇偷情,还把一个好看的女人弄哭了。”
老表就说:“你瞎说哪样?”然后看了一眼女人。
吴大狗说:“我咋是瞎说,这人证物证俱在,还想抵赖?”
老表说:“我说大狗,你开玩笑也该注意些分寸。”
吴大狗说:“好,我不说,我就走,不影响你。”吴大狗说着,就真的走了,走了一阵又回过头,说:“不要忘了吃过早饭到中寺。”
老表“噢”了一声,然后对女人说:“我有事呢,要回去了。你哪里来就回哪里吧。”他急着把女人打发走,刚才这事要让吴大狗传出去,就不好收拾了。
女人擦了一把泪,不哭了,说:“你这个吝啬鬼,话说到这份上,你还没有一点同情心,算我看错人了。”
老表说:“我本来就不认识你。”说完,自个回家,心想,大清早地碰到白骨精了。
以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匆匆赶回家,伸手推门,门却往里面锁着。
老表就拉了门扣摇门,然后叫表嫂的名字。
表嫂在家里,就是不应声。
老表摇了一阵门,干脆不摇了,站到门的一侧,听着门里的动静。
过了一支烟的工夫,门里有了动静,然后门扣一响,大门打开了。表嫂探出半边身子,往外张望,眼圈还红红的。
老表突然地闪了出来,一脚跨进门里,对表嫂说:“你搞的什么名堂,把我堵在门外,是让我有家不能归呀。”
表嫂等老表进了家,又把门关上,走到堂屋里拉个草墩坐了,说:“你还知道有家。”
老表说:“你今天是咋整了?我出门时还好好的,回来了就刮风下雨了。”
表嫂说:“你心里有数。”
老表说:“我没有数。”
表嫂说:“你不老实交待,还等我揭你老底。你大清早连饭也顾不上吃,怪不得是与哪里的野女人约会呢。”
老表明白了,吴大狗把那事告诉了表嫂。可是这回很清楚的事,他觉着真是很难与表嫂说清了,却还说:“看你还说这么新潮的话,我约什么会呢?这不是大清早的说些糊涂话么?”
表嫂说:“我怎的就糊涂?我要是糊涂了说不定你还会做出更让我气的事呢。”
老表说:“我怎么能气你?”
表嫂说:“咋就不会气。你有钱了,成了暴发户了,家里就拴不住你了。我看你老实巴交才嫁的你,没想到你腰杆硬,就有花花心了。男人,真不是好东西。今日不把那女人说清楚,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老表说:“我们又没做哪样,只是说说话。这个大狗可以作证。”老表搓着手。
表嫂说:“你还不怕丢脸,还要人家作证?好事传不出,坏事谁不知。这满村人,哪个不知你今早的风流事。”
老表说:“这是大狗说的?”
表嫂说:“你管他是哪个说的?反正我戴了绿帽子。”
老表听了“呵呵”一笑,打住,说:“我是大清早撞了鬼了。”
表嫂追问:“我就是要让你把那女鬼说出来。怎么平白无故不撞鬼,专这时候要撞鬼,是要瞒着我私奔?你说那女人是不是打电话要与我竞争的那个?”
老表说:“我也不知道。”
表嫂说:“你不知道,装糊涂,我还是要问那婊子怎么就知道你去了渔塘?不是事先约好的?”
老表说:“你越想越离谱了。”
表嫂说:“我一点不离谱!”
老表说:“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表嫂说:“我咋就不知道?”
老表说:“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表嫂看看老表死活不肯说,心想再纠缠也没意思,自家又没碰到,只是听大狗说,恐怕一大早也做不了那种事。表嫂想想冷静了,就说:“你不说也好,家丑不可外扬,这回我忍了,要以观后效。若是以后再有这事,我不会给你撑面子。”
老表说:“这么些年,我肚子里有几条蛔虫你还认不得?能瞒得了你?”
表嫂说:“可是现在,你不同了。”
可以说,这是老表和表嫂结婚以来发生的第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且说的是男女之间的事。今天早上的事,说到了这份上,其实老表也真出了一身冷汗;如是表嫂一条道走到黑,说不定能闹出大乱子来。
但是表嫂心里也结了疙瘩,她就没想到在老表中奖之后有这么一件使他心跳的事发生,而且这么快。
老表刚吃了一碗饭,就给吴大狗叫了去。
老表跟着大狗一路走,话也不说,穿过两条巷道,到了中寺里。中寺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老表仔细瞅了瞅,都是村里有身份的人,明白是要找他说一件重要的事,就找个空位靠墙坐了,等着说话。
可是这些人并没有说话,只是吸着烟,冷不丁地望望老表。老表十分不自在。
过了一段时间,吴大狗才清清喉咙,慢吞吞地说:“我们这个合作社,集体没有什么收入,办一件事情很难呢?村里到镇上的两公里路,下雨了全是泥,走都不好走。老百姓都骂我们无能耐,不把路修好。可是没有钱怎么修呢,去年就说每户人家捐一点,修不了水泥路,就垫些砂石,却总也兑不了现。”
老表听到吴大狗说到这里,明白叫他来是要“商量”什么事了。他看了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也在看他,且那眼神有些怪。
老表明白,村里不是没有钱。年初村里卖了几十块宅基地,每块一百二十平方米,定价是九千元。这么一算,总共就是二十七万元。
怎么才过了几个月,就说没有钱了?连修路的钱也没有了。
老表忍不住就插了一句,说:“咋不用卖宅基地的二十七万元修?村里有钱不用,却要让群众捐。你们也不知群众的钱来得艰难,哪里还有钱?”
吴大狗就说:“卖宅基地是有二十七万元,可是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我算一算账给你听听,修这所寺,花了十三万元。”
老表猛一听,惊得伸了一下舌头。老表想原来修这寺,只换了几片瓦,买了几棵梁,就花了这么大一笔钱。你们村干部就这祥花钱呀。想了,也不能说出来,因为修寺的工程是吴大狗的一个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承包的。谁知道吴大狗在修寺这事上,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呢?
“修了寺,就只剩下十四万元了。”吴大狗说:“这十四万元,杂七杂八的有些开支,如今会计的账上已经没有钱了。你说是不,孙猴子?”
叫孙猴子的会计正吸着水烟简,听到叫自家名字就抬起头,“哦哦”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杂七杂八的十四万元是让眼前这些人给开支了。老表又想难怪常见他们在镇上的饭店里,一个个喝得醉熏熏的。一次吴大狗喝得过了量,烂醉如泥,躺在路边哼哼,还是老表路过,将他弄回家里。
吴大狗说:“话说回来,我们今天把你请来,就是想让你出一出修路的钱。你不是中了十万元的大奖么?我看不成问题。”
孙猴子就说:“是啊,修桥铺路是好事。那路修好,就积了德,村民不会忘记你。”
保管员老兵也道:“你就捐吧,我保证把你的钱用在刀刃上。”
老表说:“咋捐?”
孙猴子说:“把钱拿来交到社里,我记上账,你签个名。”
老表说:“就这么简单。我中奖的时候都还排了半天队,你们让我拿钱就这么说几句话?”
吴大狗说:“我们不是在做你的思想工作吗?你从小在村里长大,热爱热爱家乡也应该,有了钱,而且这钱是白来的,体现一下阶级觉悟总需要嘛。”
老表说:“这也该讲个自愿嘛。”
吴大狗说:“我们不是在做工作么?”
老表“唉唉”地摇了摇头,说:“你们这也叫做工作,分明是……嗨!”
吴大狗说:“你可别乱想哟,我们也是为村里人着想,才让你表现的。”
老表说:“让我表现,你们也太抬举我了。我……嗨嗨!”老表一急,是话也不会说了,脑子里也出现一片空白,浑身冒出虚汗……
村里的头头脑脑们说了一些什么,老表是记不得了,可他离开中寺想不到却是表嫂来解的围。
表嫂虽说上午为老表与陌生女人“约会”于渔塘边十分冒火,可等吴大狗把老表叫了去,心里就又悬悬的了,放心不下,就跑到中寺外,直叫老表的名字,说:“妈病了,肚子疼得厉害,要送医院。”
老表听到表嫂的叫声就逃了出来,问表嫂妈是什么时候肚子疼起来的?
表嫂大声说:“刚才!”说了拉了老表就走。
老表就走得很快,跑似的,一下子就把表嫂甩在了后头。
表嫂说:“慢点走!”
老表说:“我总觉得后面有一群狼。”
表嫂说:“你是大白天发梦症,狼要昆明的动物园才有,后面走的是我!”
老表说:“我真成了一块唐僧肉了,哪个也想吃呢。”
表嫂说:“你一下子冒了油,哪个见了嘴不馋?”
到了拐弯的地方,老表要一直走,到妈住的老屋去看看,要立即把妈送到医院去,可是刚走了几步,就被表嫂拉住了,说:“回家去。”
老表说:“妈不是病了么?”
表嫂说;“谎你的,看你个死脑筋。不说妈病了,他们能让你出来。”
老表就“呵呵”笑了,说:“你这个狐狸精,连我也谎得相信了。”
表嫂也说:“你才狐狸精!”说着往老表胳膊上扭了一把。
老表疼得嘘了一口气,咧了咧嘴,说:“你下手咋这么重?”
表嫂说:“这还不解我上午恨呢。”
老表说:“其实上午也没有什么事?”
表嫂说:“要是真有了事,我就不管你,让吴大狗把你的口袋掏光了,给你空欢喜一场。”
老表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表嫂说:“原来你这么想,就拈花惹草来气我。”
老表说:“那个女人也不是很坏。”接着就说了早上与那个女人的情况。
“上午问你,你吞吞吐吐。”表嫂说:“如今把我惹够了,你才倒出葫芦里的药。”
老表说:“看你那副凶样,要吃人,我能说什么?”
表嫂说:“我要不凶,说不定哪天你上了那女人的床?”
老表说:“我不会!”
说着话,气也消了许多,俩人进了家门。表嫂在后,将门紧紧关上,还反锁稳当了。
老表说:“大白天闩门做什么?”
表嫂说:“防偷防盗。”
话还没说完,门外有人敲门。不过,不是吴大狗,是一个瘦瘦的男人,说是老表的堂叔。
表嫂没开门。
老表怔怔地站在堂屋里,想着哪里又来一个堂叔,心情又烦躁,对着门外说:“家里没人。”
刚说了表嫂就伸手堵住他的嘴巴,悄悄说:“没有人了就不要说话,你说话人家知道家里有人了。”
老表就说:“没有电话了比有电话烦人,到底是自家出了毛病,还是别人出了毛病?”
“你问你自己。”表嫂说。
老表说:“我也不知道。”
大门是关不住的,第二天老兵就来收各种提留款,名目很多,算下来也不是个小数。老表不交,说有些款项不合理。老兵说这是村里规定,无论如何要交。双方争执理论,引来许多村人围观。
老表本是人缘很好,往次他碰到不合理的事与村干部们理论,总有许多村民帮腔,附合着老表说话。可是这次,人家只是看热闹,还悄悄说老表与女人“约会”的事。
老表真正感到了势单力薄。
“中奖,毬呢!”老表骂了一句。
“你骂哪个?”老兵说。
老表说:“我骂自家,中一个奖,弄得里外不是人。”
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到哪里去几天,最好一个人。他实在受不了。
§§第九章 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