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蓝色的天幕上跳出了几颗稀疏的星斗,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注视着大地。
秀子拖着铅块一样沉重的脚步,艰难地爬上了最后一个山坡,一屁股坐在山顶的大松树下,凝望着山脚下灰蒙蒙的夜色里稀疏的灯火,长一声短一声地喘着气。俗话说,屁股落地,三分力气。她累了,脚底板下磨起了血泡,走一步疼一下,太难熬了……
朦朦胧胧,昏昏沉沉,她靠在树上,眼睛像蒙了一层雾。这雾似乎一丝一缕地旋转,然后变成无数个亮亮的小圆圈,上上下下飘动;耳朵也像塞了一团棉花,嗡嗡地发响。
她突然一紧,心如被谁抓了一把,一下子提到脖子眼,瑟瑟地抖动。啊,满天繁星的夜,令人心旷神怡,也令人毛骨悚然,包藏了多少阴阳差错。
月亮从头顶偏移的时候,秀子来到了家门口。她怔怔地站着,两只脚僵直,迈不开步。她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家,恨那可怜多病的爹。要不是爹……她绝不会让人贩子骗走,闹了这么一场悲剧,还算福寿做事心细,心肠好,没有碰她一根汗毛,把她救了出来,还留下个彩云姑娘的传说。不过,不进去也不好,水也过了三丘田,家还是自己的家,爹还是自己的爹。爹长年多病,家境又贫寒,欠下人家五六百块钱,是没有办法才走这条路的呀。一想到这些,她又原谅了爹,两只僵直的脚终于跨进了门坎。
院子里很乱,大门的两边码着块子柴,这是秀子上山一背一背背来的。院子中间有一个松毛堆,也是秀子背来的。触景生情,她的脖子一硬,一天一夜的痛苦再也不能压抑了,晶莹的泪珠像断线的珠子落下来。
东边的房里还亮着灯,她连看也不耐烦看,就奔进西边房,一头倒在床上,喔喔地哭出声来。
片刻,东边的房门开了,秀子爹左手抬着煤油灯,右手扶着一根拐棍颤巍巍地走出来,朝西房摸去。
老实巴巴的秀子爹,有生以来干了一件天底下最荒唐的事。他痛心,后悔,煎熬了一天一夜,遭受了心灵上和肉体上的折磨,眼窝深陷,面容憔悴,目光灰暗,本来就瘦弱的身子越发显得衰竭。前几年他就得了胃病,一日疼几回,硬饭吃不下,只能喝几口米浆敷衍肚子。那时秀子还小,白天在几里外的小学读书,晚上回来还要跟着大人做活。反正山里的娃娃都是苦大的,做爹的从来不会心疼。谁叫他年年超支呢?欠下生产队的账不说,还差了私人的。这几年虽然承包了土地山林,可是缺乏劳动力,生活依旧过得贫困。索子专往细处断,今年初他又住进了医院,肚子上挨了一刀,好好的胃被穿白大褂的太医割掉三分之一,花了三百多块钱。雪上加霜,他无法支撑。讨账的人三天两头找上门,又拿不出,只能虔诚地给人家说好话,得到宽容和同情。他暗地流过泪,甚至还想到死。那天,他正苦于无法还清这些账,一个鬼头鬼脑的坝子人找上门来,自称是做媒,硬要把秀子带走。他一见人家拿出四百块钱,就动了心……
屋里的哭声越来越大,还不时传出捶打被窝的“嘭嘭”之声。
秀子爹愣愣地站在门口,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杂白的眉毛耸动了几下,浑浊的泪水便从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来,泛着蜡黄的光慢悠悠往下爬。过了一会儿,他把拐棍靠在身上,用衣袖揩了揩脸,然后拖着无力的脚走进屋里,把油灯往柜子头上一放,坐在秀子旁边慢慢说:
“秀子,爹对不住你。爹是老糊涂了,上了人贩子的当……都怪我们家穷,怪爹盼钱盼红了眼,愁还账愁昏了头,把你当牛马卖了。你是在爹身边长大的,是爹的宝贝心肝。爹这些年病成这个样子,只会费钱,不会挣钱,你吃苦受累支撑着这个家。多亏你呀,要不是你,爹早到阴间去了。秀子,你妈死得早,都怪你这没用的爹没把你好好搁在心上,要是你死去的妈得知,一定会在阎王老爹那里告我的状……告就告吧,我甘愿受罚。秀子,你别哭。你起来,狠狠地打你这没用的爹……打呀……快打。”
秀子爹紧紧抓住秀子的手,哆哆嗦嗦地往上拉。
她听爹这么一说,猛地抬起头来,把自己的手从爹无力的手心里抽出来,就势扶着爹瘦骨嶙峋的肩头,哽咽着说:“爹,我不怪你,都怪……”
“秀子,我……”秀子爹一边颤动着双唇,一边把手伸进了系在肚皮上的紫皮兜肚,慢慢掖出大叠票子,结结巴巴地说:“爹……还没把钱还出去。你回来了……就好,把这背时倒霉的钱还给那坝子里的人贩子,你就……不要离开这个家。”
秀子看着票子,发痴,发呆,发怒。人贩子只把她倒一次手,就多赚了福寿家的两百块钱,多肮脏的手腕。
爹把票子放到床上,又低着头呐呐地说:“秀子,爹从今后不干预你的事。”
这话就像春天的甘霖,浇在燥裂的土地上,发出咝咝的声响。秀子心头一热,止住了哭声。爹原先是反对秀子的,主要原因就是她和同寨子的新贵好,但爹不准,说新贵是个“五保户”,自己家里也穷,穷够了,穷怕了,穷找穷,世世代代的穷,更何况新贵也拿不出分文来为爹还账。爹要为她找一个富家,好及早把账还清,所以就……她现在听爹这么一说,心里的重压无形地减轻了……
夜里下了小雨,天亮才晴。
她早早地起了床,梳了头,从柜子里拿出蓝涤卡衣裳,放在铺上展开。这是她半年前背柴到县城卖了后买的,一直舍不得穿。今天早上她把它翻出来,左瞧右瞧,好像欣赏一件稀世的珍宝,过了好一阵才穿上身。人的衣裳,马的鞍装。她一穿上这件蓝涤卡上衣,就对着圆圆的小镜子上上下下地照,照得那么仔细。她平时只认为自己是个丑八怪,还没发现有恁么好看。她照了好一会才慢慢地把圆圆的小镜子翻过来,放到破旧的柜子头上。
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瞧着女儿的这番举动,干瘪的嘴角裂了裂,说:“秀子,你去吧,只要你们俩喜欢。”他一直把秀子送出大门外。
早晨的空气像过滤过一样清新爽快。一条小路从秀子家的门口伸向一片竹林里,弯弯曲曲的。
大约十几分钟后,秀子走进了竹林,推开了一所草房的门。这就是新贵的家,一人多高的围墙围着一个小小的院子和两间矮房。她见里面没有人,就放开嗓子喊,但什么回音也没有。
秀子回过身来,门口站着新贵。
新贵把身子歪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瞅秀子,眼角好像还露出一丝不满的光。
秀子也看着新贵,过了一阵才说:“大清早就到责任田去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开场白。
“人走了,要责任田干哪?”生硬的声音。
“可我不是又回来了。”秀子的眼睫毛上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她想起了福寿说的彩云姑娘与樵夫分别的情景。
新贵还是冷冷地说:“你是回娘家。我认得。”
“不,不是,你别误会。”她极力辩白,但又好像说不清。她受到了委屈。
“我才不误会。”
“那钱我爹还留着……我不走了。”秀子还在苦口婆心地申辩,“真的,我不走了。”
“你爹?”新贵有些惊讶,向来对他冷若冰霜,说穷色变的老人僵死的思想瞬间就转了弯,的确是难想象的。他打量着秀子。
“你陪我把这钱送给福寿,我们……”
“要去你自己去。”他想起秀子是人家的人。
秀子没想到新贵会这样说,她翻起了眼皮说:“就没你的事?福寿可是个好人,昨晚……”她又想起了昨晚的情景,眼前的新贵好像变成了福寿。开初她像一只迷路的小羊孤身坠入空谷,人地生疏,呼天不应。当福寿把她带进房里,她以为他会像一只秃头雕那么扑过来,啄碎身上的肉,可是他连碰都没碰一下她,还出个主意让她逃之夭夭。她真感谢他。感谢什么呢?心里空空如一,如果是新贵……她把胸前的辫子甩到身后。
新贵不出声,气鼓鼓地愣站着。
“你不去,可不要后悔。”秀子出了门,心想,自己拼死拼活跑回来,你还无情无义,要不是为你,早和福寿……也不想想旧情,我就有这么轻浮,还疑神疑鬼,算哪样男子?
新贵闷闷地低着头,没了主意,最后也跟着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