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村有四五百条船，星云湖的每个湾湾都能行到，称雄湖上是出了名的。不捕鱼的日子，男人四处寻找做船的木料，以几十块钱买回一棵扭扭曲曲的大桉树，用大锯子随树的扭曲幅度锯成扭曲的木板，丢在水中浸泡上一段日子，等木板过了性，捞上来打制成一只一只精巧的小木船，然后数百块钱一只卖出去，赚了本，而且还有大部分剩余价值。女人呢，别看他们黑黑粗粗，有一股野性，都心灵手巧，拉网、丝网织得精致，销路很好，连村里办的织网厂也比不上。在方圆几百里内，有鱼有水处就有她们织的网。船载着清溪村人的希冀，网裹着清溪村人的崭新世界。
开湖，清溪村人最忙。男人一出湖就是一天，或者一天一夜，或者两天两夜，或者更长的时间，穿足了御寒的衣裳，带足了填肚子的米饭，没有收获不归家。守在家里的是女人，娃娃和病残老人，搬鱼卖鱼全由她们那厚厚的肩膀，那双粗细活都能干的被湖水浸得像松树皮一样的手，以及那一杆磨得油光光闪亮亮的秤。产供销一条龙，她们虽然不懂经济学原理，可是心里明白着哪。
清溪村到处散发着一股骚腥味，腥得外地人闭口抚鼻，醉得湖边人心花怒放。
扁头扛着网走出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痒痒的，醉醉的，很想说说话，可人家忙，没有时间，至多是点一点脑壳，或是匆忙的一笑，就算是打招呼。但他依然很高兴，他总算能下湖捕鱼，而且是一个人划一只船。
行至半路，一个女人迎面而来。她五大三粗，挑着满满两箩鱼，竹子做的扁担扯成弓，吱嘎吱嘎响。鱼沉，至少有一百二三十斤，压得她甩不开步，壮壮的两条腿像跳花灯舞。衬衣是半开的，胸前的两只奶子猛烈颤动，像两只关在笼子里的大白兔欢蹦乱跳。
“下湖呀？”
挑鱼的女人把担子一搁，呼呼喘气，汗水满脸淌。他认出了扁头。她有说话的机会，也许是养养力气，顺便扯扯闲。
扁头也认出了这个女人是张婶。张婶一胎生过三个儿子，每个只有九百克，短命鬼。后来一胎又生了两个，是姑娘，养活了。他听得张婶问，就回答：“是呀。”
“不当山大王了？”又问，撩起衣角扇风，露出肥肥的肚皮。她不管面前有人，而且是男人，照样扇。
扁头抬了头，眼睛只瞅她的脸，不好意思望脖子以下的身子，说：“想湖，想清溪村。”
“这就合了，湖才是龙的家乡。早该想，早该来！”
“是呀是呀。”扁头应道。
张婶觉得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力气也养足了，就挑起鱼走，扁担又扯成了弓，两只大奶子又猛烈颤动。
扁头也往湖边走。身后，传来打情骂俏的声音：
“张婶，大白兔要跳出窝了。”
“孙子，那就麻烦你给奶奶捉住。”
“要是我不捉呢？”
“真的？”
“真的。”
“那我就捉来喂你。”
猛然大吼一声。扁头听得耳热心跳，偷偷转过头瞧，真的见张婶搁了担子，动手解衣扣。
和张婶戏说的水耗子吓得往一边溜了。
张婶真野，野得可怕。
扁头伸了伸舌头，转回头，又往湖边走。
湖里可是热闹了。扁头到了湖边，一下子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住了。星云湖清清爽爽，绿得耀眼。渔船像天上的星，均匀地散布于湖上。湖上有船，船上有人，人在撒网捕鱼，构成一幅充满诗意的图画。画面上呈现出湖的颜色，勾勒出湖的脊梁，透视出湖的力，湖的性格，湖的灵魂。他看迷了，小时候迷湖，长大了也迷湖，过了许多年了也迷湖。湖召唤着他，吸引着他。
“看呆了。”
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侧过头，看见蓝丽站在一只船上，弓腰，握桨，正准备划出去。
“就你一个人去捕鱼？”他问。
“你不是也一个人？”
“我是我，你有家呢。”
蓝丽就没有回答，瞅一眼，划桨，离岸而去。夜猫子这久都没下湖，蓝丽只有顶上。
他也跳到船上，把桨梢捅到桨梢眼中，猛划，尾随蓝丽的船。
两只小船漂漂，向着湖心。小船拖出的水纹，长长的皱皱的，亮亮的抖抖的，像漂漂浮浮的彩缎。
扁头看着蓝丽的背影，心也像被这漂漂浮浮的彩缎缠绕，迷离而朦胧。蓝丽还是这般有情，招待他过了十多年来第一个鱼节，饱尝了星云湖鱼的美味。那白生生鲜甜甜的鱼汤，热呼呼软柔柔的鱼片，注入了蓝丽的一片深情。他很感动，也很惆怅……慢慢的，那背影不动，那波纹也在眼前消失了。
岸离得很远了。岸上的柳树变得十分瘦小。
这一片水面船很多，两只一组，每只船上两三人，撒下一张很大的网，围住一大片水面，然后又收网，起网，捕住娃娃般大的鱼。
蓝丽也撒网了，撒的是小丝网。
扁头也撒网了，撒的也是小丝网。
小丝网捕小鱼。蓝丽和扁头捕到的都是小鱼。小鱼卖小价钱，大鱼卖大价钱。这且不说，捕鱼人捕大鱼就算有本事，是一种荣耀；捕小鱼就算无能，一种耻辱。
扁头只起了第二网，就觉得十分憋气，停了手中的活，坐在船头看人家捕大鱼。他没带大网，带了大网也捕不成。一个人一条船，没有这样的先例。
“你累啦？”蓝丽以为他干不惯。
“不累。”
“怎么不下网？”
“没意思。”怏怏地回答。
蓝丽猜中他的心事了，说：“你嫌网小拉不到大鱼，明日就换张大的。”
“我一个人怎么拉？”扁头顺水推舟。
蓝丽就回答：“那我就和你搭配为一组。我们家那张大网刚用猪血染过，就用它。”蓝丽很爽快，她没有意料到以后的后果。
两个单干户就开始合并。
两条渔船就开始结为伴侣。
天蓝得可爱。
沉睡了夏秋的星云湖，像个腰缠万贯的富商抖抖身子站起来，袒露胸怀，慷慨捧出自己的财富献给渔民。
第二天，扁头和蓝丽拉了四网，捕了五百多斤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