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爸爸天天都会来接我，放学来接我，下课外辅导班来接我，去奶奶家也来接我；长大了，爸爸就一句话，再晚都要回家。家总是让人安心的，无论多累多烦躁，一回到家，总感觉那种不适立马减去一大半，现在爸爸不在了，可是习惯已经养成了。
说是回家其实也就几步路的距离，毕竟从梧桐路头走到尾，也就十五分钟。
以前只知道夜晚是最安静的，不知道清晨的黎明更加安静地清晰夺目，早点摊还没出，沿街的店铺还都闭着门，上班的自行车们也都还没上街，总之白天热闹非凡，清晨却冷清异常，许凡回去了，带着他那包还剩两根烟的盒子，临走前嘱咐了一句，叫我好好睡一觉，今天不用去上班了，呵呵，喜欢上了老板并且被老板喜欢着就是能沾点便宜。
吴走心也还没开张，今天也许不会开了。
我摸出了包里的钥匙，轻轻开了门，屋里空荡荡的，意料之中，期待之外。
也许所有的人都该好好睡一觉，不管睡不睡的着，哪怕就只是躺在床上，试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放松，刷两条微博，看几个段子，然后眼皮沉重，死死睡去。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如果嫌过的慢，吞一粒安定，喝口水，多睡一会，但是千万别吞多了，不然就别想醒来了。
我也忘了睡了多久，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模糊朦胧，我好像驾着一条小船，在平静的湖面上，船头一个模糊的白影，唱着我熟悉的旋律，“帆影悬船照，渔歌入暮烟。”然后不时回头，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我相信是在对我笑。不知为什么我想伸手去搭着他，可正当我刚伸出手的时候，突然一个大浪打来，小船左右摇晃，我双手缩了回来，死死把住船舷，不一会又是一个大浪，过了一会又是一个，就感觉梦里的天地在规律性地震动，天旋地转，我一个踉跄，摔入了湖里，头朝下就这么缓缓地下沉，想挣扎可是怎么也用不上力，想呼吸可怎么也开不了口，突然一根杆子伸了下来，仿佛还有几声隔着水的呼喊，“露露，快抓着爸爸的杆子！”
我伸手使劲一抓，感觉杆子在快速上升，亮光越来越亮，终于在我梦里梦外都快窒息的时候，我探出了水面，一片明亮，睁不开眼，突然身体一抖，醒了。
旁边手机规律地震动着，突兀的闪着三个字，吴走心，原来我刚差点淹死就是这王八蛋干的。
“你有病啊，要淹死我啊！”
“淹……淹死你？我在吃东西呢，手里就半杯西瓜汁，怎么淹死你啊。”
吴走心显然一头雾水，为了表明清白，响亮地吸了一口，隔着电话都能清晰地听见果汁见底的声音。。
“找我干嘛，我补睡呢？”
“大白天补什么觉啊，走，我们去游乐场玩，补补童真。”
“神经病！”
我刚想掐了电话。
“杨娜也去。”
杨娜两个字现在就像是一张弓，我就是那只鸟，听到一次我就会惊一下，也许是对她的愧疚，也许是对她的怒气未消，也许是一晚没见她仿佛隔了半个世纪的想念，成了惊弓之鸟。
挂了电话，眼睛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想着刚才那个梦，爸爸的背影，歌声，叫喊，一副很真切的样子，心想着如果爸爸还在多好，坐着他的车，抱着他的腰，闻着他衬衣的肥皂味，在路上颠簸着，兴高采烈地就这么过了一天。
有些人你会担心她，怕什么事会刺痛触及她的神经，然后变得心如死灰，行尸走肉，但是，这份名单里永远不要放上杨娜。
“哟，补觉呢，昨晚累着啦，还是做什么意犹未尽的春梦呢。”
有些人你会不由自主地去注意她，哪怕在她旁边有一百个大妈在那跳广场舞，你也会注意到她，这份名单里永远都要把杨娜排在第一位。
大破浪的的栗色卷发，显然是新烫的，细长干净的眉毛，红的像吸了血的嘴唇，一副闪着光的钻石耳坠，就这样拼凑出了一张媚人的脸，无袖的黑色真丝连衣短裙，一双不知是镶着钻还是镶着玻璃的单鞋，我猜是镶着钻的，因为有些人你用一般的思路去看他会显得特别的蠢，就像小学语文课本里鲁迅写的《两棵红杉树》：“我家门前有两棵红杉树，一棵是红杉树，另一棵也是红杉树。”
就这样简洁大方的杨娜出现在我面前，并且挂着笑脸毫无顾忌地对我冷嘲热讽的时候，又一次刷新了我对杨娜坚强和无坚不摧的上限。
“不是，昨晚没睡好。”
我刻意回避着任何会触及在场三个人敏感神经的话题，但是显然我是多虑了。
“一个人睡怎么睡得好，我们俩昨晚就睡得很好。”
“而且在悲愤交加之后，整个人都敏感了，效果好像增强了一百倍。”
看着吴走心那混蛋邪恶地对着我笑，我发誓，随便哪本电视剧只要请他们俩去演一对奸夫****，收视一定爆表。
“你们怎么不去演金瓶梅，本色演出嘛。”
我恶狠狠地瞪了吴走心一眼，当然杨娜我是不敢瞪的。
“金瓶梅里女的太多，我哪吃得消，一个杨娜就够我受的了。”
走心男一副很“知足”的表情，马上拍张照登报纸上，别人肯定以为他中了一百万。
“好了，进去吧，站门口那么久人家以为我接客呢。”
说罢，杨娜右手戴上了墨镜，左手拿着黑色的手包，走了进去，吴走心搂着她纤细的腰，随在旁边。
我发誓，就算不站在大街上，她也像接客的，没办法，气质。
不知道是不是南国的家长特别爱自己的孩子，或者就是南国的家长特别清闲，周三的下午游乐园里竟然人山人海，我从小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可能是看着别的小孩有妈妈陪着，就会特别羡慕，所以人那么多的时候我通常是不舒服的。
本以为在外那么高冷的杨娜应该比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没想到，一整天笑容就没从她脸上消失过。一个孩子吃着棉花糖匆匆跑过她身边时，撞到了她，彩色的棉花糖粘在了她的裙摆上，然后掉在了地上，孩子哇哇地哭了。
“小朋友，没事没事，别哭哈，姐姐给你买根新的啊。”
说完，买了根新的，小朋友的脸立马乐开了花，嘴里吃着还嘟囔着，
“谢谢姐姐，姐姐姐姐，你真漂亮！”
“哟，吃了棉花糖嘴这么甜呀，来漂亮姐姐亲你一下。”
小朋友肉嘟嘟的小脸上赫然多了一个唇印，一蹦一跳，欢快地找妈妈去了。
吴走心在旁边也学着那小孩的样子。
“姐姐姐姐你真美。”然后嘟着嘴。
杨娜一巴掌推开了。“一边去。”
“你衣服脏了。”我看着裙摆上彩色的印迹，提醒道。
“没事，反正要洗的，不觉得黑色上点缀点彩色很好看吗？”
边说杨娜轻盈地转了一圈，那彩色转了起来，像是彩虹。
“你知道吴走心认识我几年了吗？”
“不知道，你们很早就认识了么？”
“五年了”今天的杨娜没有抽一根烟。“我到南国认识的第一个是许凡的奶奶，第二个就是吴走心。”
杨娜看了看已经走远去帮我们买冰激凌的吴走心，把眼镜架在额头上，两手搭在身边的扶杆上，像吐着酒一样地慢慢说着以前的事。
“我照着许凡以前告诉我的地址，来到了南国城，以为他也会在这。”
杨娜拨了拨头发。
“刚到梧桐路，我也和你刚到这一样面对陌生的地方，充满未知和恐惧。后来有一次我晚上回来，看见一个男人喝醉了躺在地上，就把他扶进了家里，他说他赌钱欠了别人一些钱，也没脸去公司上班了，准备把梧桐路上的祖房卖了，把钱垫上，想从此当个流浪汉算了。”
杨娜说着这些的时候，看着远方正在玩耍的小孩，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看。
“我看着面前醉成烂泥语无伦次的吴走心，突然感觉看到了以前的自己，虽然我没赌博，但是一样的落魄，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信任，我决定把手上仅有的一点积蓄给他，让他渡过难关，不至于无家可归。”
“后来呢？”显然我对于发生在杨娜身上的每件事都充满了好奇和羡慕，因为感觉很多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灾难，而发生在她身上似乎就变成了宝藏。
“他把钱还了，工作辞了，开了加豆浆店就是现在的‘吴走心’，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杨娜很浅地笑了一下，我突然明白原来杨娜的事情吴走心什么都知道，甚至比我知道的多得多。
“可是服装店的生意越来越差，许凡的奶奶又得了癌症，急着用钱，我就像找一条别的出路，后来一次认识了一个女顾客，说看我长得不错，不应该干得这么累，明明可以过得更好，她可以帮我。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想快点攒钱来应付这日子，后来，我就走上了这条路，但我也是有原则的，卖艺不卖身。”
说到这杨娜对我笑了笑，但还是掩饰不了她的失落。
“吴走心知道了，很生气，说不许我干这个，可我对他说‘我不干这个，你又养不起我，你先养好你自己吧。’我知道我伤了他的心，我是故意的。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抽烟喝酒，晚出早归。”
“那后来你们怎么又在一起了呢？”
“还记得我叫你出来，我喝醉的那天吗？在找你之前我已经打电话给他了，他说不要怕，他会养我的，他现在有能力养我了，我很开心，由衷的开心，因为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那个真正爱我不会离开我的他了，但我又很羞愧，觉得对不起他，所以把你叫出来，想让你陪陪我。”
这时吴走心拿着两个冰激凌走了过来。
“聊什么呢？快吃吧，要不化了。”
他看着杨娜，满面春风，一脸温柔。
我真的觉得我是这世上最后知后觉的人，想到昨天我指着吴走心的鼻子说他是世上最蠢的男人，我就觉得无地自容。
世界上总有些人很奇怪，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却敢于对所有东西指指点点，虽然我知道我向来都不是这样的人，但那一刹那我还是成为了那样的人，变成了我曾经最讨厌的人。
天地良心，最煎熬的事，不过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