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圆背吉他、咖啡不是交通工具、南极的笨猫
赶往“心有灵犀”的路上，尚海盘算着一会儿该说些什么。她的手里捧着──用“捧”或许不妥，毕竟东西很小：估计5厘米长乘4厘米宽，厚度不详……那么“托着”？──还是“捧着”好了……转眼手里的东西被塞入口袋，“捧”还是“托”的纠结到此为止。
──但是不久她又给拿了出来！
什么东西呢，让她魂不守舍？她又取出捧在──还是“捧”好了，显得珍贵一点──捧在手心，仔细端看了两眼。“端看”？行了，别再斟字酌句了！已经够烦了，心里很乱！尚海放下玻璃窗（她在计程车上）。作为“相亲会”的头号主角，说了两集都没占到戏份，不是老爸抢镜就是隔壁“太妹”恶意中伤！自己没登场便已坏了名气，什么“凶得半死”、“没男人要”、“装模作样”、“态度很有问题”……世事往往如此，啥都还没干呢，已经一堆祸给招惹好了：“这种女人啊，真不要脸！”、“跟酒吧的男人勾三搭四！”、“脾气这么坏怎么嫁得出去？”……每天小区门口聚集着几个婆婆妈妈，岁数50直至70不等，围在一起讨论昨晚的“花园”。“花园”是档“心理访谈节目”，每晚挖来几个“心理有病”或是“婆媳相处不好”的案例，先由当事人相互对骂一通，最后主持人从中和解，心理学的博士从旁指导──给予学术上的依据与支持。
“心理学呢，就是专管婆媳不和的专业，你得慎重考虑！”往后有了孩子，会对她/他这么解释，当她/他考大学选专业的时候。尚海看着窗外。
尚海不看“花园”，类似“心理访谈节目”也是从不问津。由于老妈问津，多少耳濡目染。电视里的“婆婆”全都凶巴巴的，听了她们的“恶言”，怕是更不敢向婚姻的殿堂大步迈进了。相亲？就免了吧！
尚海拨了拨头发。
当然烦心的绝不是那些事情：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去，那是你们的喜好，本小姐如今要正式登场了。首站：“心有灵犀”！──那是一家餐馆的名字，今晚重头戏可不属于它。因为开场前得先填饱肚子，这才把它摆到第一的位置（还挺押韵的）。今晚重头戏是──1930！
得从一早说起。
“晚上有空没？”早晨刚进办公室没多久，收到小玉发来的一支振屏。“有空没？”后面紧接一枚大笑的表情。尚海瞥了一眼，却见小玉严肃地盯着屏幕，像是正在企划重要的文件。
尚海回了个问号。
小玉是尚海的同事：“姐妹淘”也未尝不可。尚海年长小玉两岁，两人都是单位出了名的“剩斗士”。小玉比起尚海要外放许多，公司大大小小的活动常参与，但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也嫁不出去，于是“剩”了。尚海截然不同，属于秀外慧中、内敛型的：公关不多，碰到男同事也基本呈现目无表情，可就是追求的男人不少。所以各位朋友，什么“没男人要”、“凶得半死”……有时真得问过当事人才可以作数。
“当事人”不屑于花花草草，不然早给嫁了。若要划分等级，小玉只能划进“青铜”级的，而尚海属于无敌“黄金剩斗士”。级别不同，实力自然有如天壤之别。“青铜”爱往前冲，“黄金”静观其变；“青铜”正在埋头写着“企划”，“黄金”这边显示：“玉儿正在输入……”
……
“下了班没事吧？喝两杯去？今天KR生日，说好给他捧捧场的，你要没事就一起去，人多热闹……”一连串的表情。“青铜”打字飞快，“黄金”读了个大概。
KR是一乐手，两个月前通过小玉认识的。那时尚海心情烦闷，情绪跌到谷底，小玉带她去了间酒吧解闷，在那儿看了乐队的表演。与众不同的乐队，尚海过目难忘，临近午夜时分唱了经典的“Tears in Heaven”，无论气氛、格调均与尚海的口味十分相称，叫她眼前一亮。中场休息的时候，小玉跑到台前和吉他手搭话。这位帅气的乐手极具灵性，留着一头中长发，发梢微卷。
“这是KR，”小玉介绍给尚海，“除了吉他弹得好外，KR唱歌也很有那‘feel’！”一副粉丝见到偶像的模样。
“嗯，比Eric好听，你们唱的！”尚海夸奖KR。
“Eric？”小玉一脸茫然。
“Eric Clapton，你这大笨猫！”KR放下吉他逗起小玉来，“听了那么多摇滚乐，竟连Eric都不晓得，真有你的……”开始陆续有人离场。“那边坐一会儿？”KR指着吧台。
这是KR、尚海的“初めまして”（初次相见），他们聊了关于音乐的话题，很多很多。聊了Eric Clapton，聊了“Tears in Heaven”……“大笨猫”被完全奚落到一旁。“初听‘Tears in Heaven’时我还在念中学呢，”尚海啜了口酒说，“名字翻译过来，叫做‘眼泪……’？”
“──‘泪洒天堂’。”KR顺口接道，“其实说实在的也不懂歌词写了些什么，英文不好……”
尚海笑了起来：“……所以只能猫在后面弹琴？”
“也算是吧，”KR点了点头，“这种地方不唱点英文不行……”
“什么‘猫在后面’？”“笨猫”探出颗脑袋，KR信手将其推回原位。“Eric Clapton跟我父亲差不多岁数，属于那个年代的乐手，”KR继续说着，“我们当乐手的，几乎没人没扒过他的谱子──就是练他的歌的意思……纵使不明白那歌词的含义，可是第一遍听，听到那几个小节，#Fm转#C、#C转A7、A7再转到#F……见笑了，对不起，职业病啦！”KR转过身，看见正在整理线路的同伴，“喂，光头，拿支‘圆背’给我！”大声使唤对方。
“光头”递来一支怪异的吉他：背是圆的，前面不规则地钻了几只出气的孔，尚海凑近一看发觉样子还挺诱人的。“这叫‘葡萄孔’，”见女孩们对“孔”起了兴趣，KR把琴一竖讲解起来，“连着看哦，这些孔像不像葡萄的形状，还有藤叶？”他用手指敲了敲面板。
“真的是耶！”小玉如获至宝，“……我说KR同志，以前咋没见你玩过这琴呢？”
KR摇了摇头，把吉他放上膝盖摆平，随意拨弄了几下。“就是这几个转音！”说着弹了一串清脆的和弦。
“就是它们，对了！”尚海喜出望外，“‘I must be strong，and carry on！’……”
“……跟你说了英文不好！”KR一阵汗颜。
尚海也一阵汗颜，半边脸蛋染成了红色。时光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两人不约而同地面红耳赤。当你得知有位异性跟你喜欢同样的歌手、同样的曲子、就连最爱的桥段也如出一辙，接着这位异性现在在你咫尺之遥，抱着风格迥异的圆背吉他，刚好弹完那段你──你们最爱的桥段！……此等杀伤力怕是南极的冰块也融化掉了。
“弹得真不错呢！”南极煞风景地蹦出只“猫”来，跟着大喝一声。两位男女主角又被拉回了现实之中。
之后尚海常去那酒吧散心，看KR和他的乐队演出。酒吧名叫“1930”，就在离尚海家不远的地方。不过此前对其一无所知，因为几乎不去那一类场所──一来不太能喝酒，去了干嘛呢？二来自己走的是“淑女路线”，需要配合优雅、唯美的意境；那种金属泛滥、迷幻充斥──当时对于酒吧的印象仅此──那种氛围，不太适合自己。总之不存在有多少意义，去酒吧这桩事。采用时下风行的讲法即为：太过“小资”。
这个时代的特征：只要你是一件有形的物体──有无生命并不重要，甚至即便无形也难逃一劫──都被扣上定性的帽子加以分门别类，就像生物学的教材或是图书馆里贴了标签的藏书。尚海自小编入了“文静气质系”，虽然小时候也不懂什么叫“文静气质”。有天爸爸讲了──当然妈妈也有可能：“往后出门你得温和大方，哪些可以做的、哪些坚决不能──再有想法也得遏制下去，非得记清楚了！”那时尚海已被定准了方向，脑子里也背了些条条杠杠，好像做人总得有一个科系，将你收容进去；后来科系改名，尚海又从“气质系”转到了“淑女系”──换汤不换药。从旧系到新系，掐指一数整整二十个年头，尚海至今不了这“气质”乃至“淑女”究竟代表了哪些、自己何至于被圈入其中、或是从中到底又学到了什么？一头雾水。
概括讲来：你是“淑女系”的，因而你所表现的举止应当温柔贤淑、端庄有礼；你绝不可跑去偷玩摇滚、或跟玩摇滚的有任何牵扯，那是“太妹系”的专属领域，不可涉足；你要呆在家里静静地欣赏古典唱片──交响也无大碍，此乃“淑女条例”；但又最好别上咖啡馆没准会所之类的场合边喝咖啡边听音乐享受──那又成了“小资”……
──记住“咖啡”这词万分地敏感！不论后面有无加上个“馆”字，一旦扯上了“咖啡”，便是无可辩驳地成为了“小资”！没有通融的余地，所以千万谨记。
同需谨记的还有，驳斥你为“小资”的那些家伙，极有可能用着CLINIQUE、Dior、Estée Lauder（以下简称“CDE”）……或是开着Rolls-Royce、Mercedes-Benz（以下简称“RMB”）……没有关系，有个立场需要澄清，切勿混淆了概念：“CDE”是必不可少的日用品，而“RMB”是交通工具，两者同“小资”可八竿子也打不着一起。好比人要吃饭、人要喝水，不能说那吃饭、喝水也都成了“小资”？──至于“咖啡”么，既非“必不可少”又非“交通工具”；既然两头不搭，不属必须配备的日用品，那么只好将其归入“小资”──总得有个去处。
一言以蔽之，戴上帽子以后，就得乖乖认命，不要做出“跨系”的不当举止，更不要去──轻易地──喝咖啡！
酒精也是同样。还有村上春树。
等下要去的地方叫“心有灵犀”，和“咖啡”毫不沾边，再说名字也够土──有头“犀牛”在里面。名字土、不洋气、加上最重要的──不沾染“咖啡”！……OK，不是“小资”！鉴定完毕。
尚海又把那东西──就是“托”啊“捧”的闹不清的，开头提到的那件──东西，至此为止只能以“东西”相称──放回了口袋。东西虽小却是很有价值，所谓“限量版”的珍品一件。小玉定会送蛋糕或拼图，那些大尺寸的，自己于是买了小号的礼物。不是刻意区分，只是送给一个摇滚乐手一枚蛋糕……
……好吧，人各有志。
KR乐团──暂且这么称呼，是支极具个性的摇滚乐队，尚海深信不疑。在未接触KR乐团以前，尚海对于乐队的印象始终流于俗见──叮叮咣咣，除了吵闹之外没别的看点，缺乏内涵。但在看过KR的表演之后，这种想法得以彻底地颠覆。尚海没想过在这座城市会听到如此深情的旋律，韵味款款，恍若处于五月的傍晚时分，因为天气炎热倚在靠窗的凳子上，快要睡着了；之后起了个音符，是从隔了一公里外的区域传过来的；有风，音符随风微微流动──大概就是这么传到耳边的。这时你要作出惬意的抉择：绝非举足轻重的拯世大抉择，而是跟随音符睡去抑或不随它去。仅此而已。
有如听轻音乐的某种“feel”。
尚海选择的便是随它而去。睡觉。其中也定有过挣扎与迷惑，自己将去的是个怎样的境地？倒也说不上来。但是下定决心去开开眼界，大抵是一种感觉。相信抉取的不会令她失望。有时仅需一眼的念头而已，一个“feel”。窗外吹进渐已变暖的和风，带来记忆的掠影。
车一拐弯，停在“心有灵犀”的马路对面。尚海付了钱下车。
“心有灵犀”生意红火无比，晚餐时间堂里集满了人。幸好中午订了位子，才在餐厅的角落得以落脚。尚海刚一坐下，发现邻桌的竟是KR五人组！──KR、吉他手卷毛、键盘手“卡斯特”、鼓手光头以及主唱火箭炮筒。这些奇形怪状的名字尚海头一回听闻，觉得不可思议：“卷毛”头发是直的，直到让人怀疑是否做过了离子烫？“卡斯特”是土生土长、土味浓到不行的──由外表看去──本土人士；而“火箭炮筒”？嗓音很高亢吗？
──只有“光头”是唯一“正常”的：头是光的。尚海想到了MJ。
打篮球那位。
管他们呢……反正都是配角，这点篇幅引介也足够风光了。KR才是主角！──自己是女主角，KR是男主角，加上女配角小玉──女配角总是大大咧咧，女主角矜持，她就要外放，而且说话词不达意、经常破坏气氛，好显出明显的落差以便男主角做选择──以便观众认同男主角所做出的选择是理所当然……至于隔壁“太妹”？群众演员去吧！
这是标准的（青春）偶像剧模式。往下男女主角得找机会相遇──通常借由女配角的引入，这里已经做到；“引”完之后便没配角的事了，言下之意不再需要你了──当然你仍可以时而出现，这里也已做到（变成了“猫”）；再往下即开始自由的发挥──不能总套固定模式来着？男女主角必须──至少有一方得（深）爱着对方，不然从何入戏？从冤家做起发展为情人？──早已过时的套路！
最后到了高潮──其间可能穿插情敌的介入，这里即是“小开”（已经埋好了伏笔）──情敌最终被消灭了（就是“被赶跑”的意思）；情敌万万不可取胜，不可本末倒置，否则除非情敌是金城武演的，不然铁定遭人捶死……情敌消灭以后，来到作品的高潮，这时有一件事决不可或缺：安排女主角患绝症！──比如被车撞倒，送去附近的医院，做了详尽的检查，孰料意外地查出……剧情播了过半出现女主角被车撞、划破手去医院……类似此等事件，必然紧随其后“极其偶然地”查出女主角患上了绝症，多半已是末期──白血、胃癌、子宫颈癌（作为偶像剧还是慎选后者）择一而行；同期热播的白血病已有了，那就姑且胃癌！正如侦探片里双方扭来扭去一方错手一推，另一方必撞上茶几或者其他器皿，无一例外就此一命呜呼，准得就连MJ的罚篮也比下去了！
──还是打篮球那位。
“我一定会陪在你的身边……”、“不管发生什么……”、“菊花盛开的时候……”荡气回肠的话要适时接上，以显作品的深度。
“我会患绝症吗？”尚海自言自语。傻丫头，想哪儿去了？你想患绝症我还不兴用这么感人的情节！
KR才是主角！
虽然主唱是炮筒（往后就这么称呼他了），KR却是乐队的领军人物，这点毋庸置疑。KR身份特殊，名义上是乐队“主音吉他”──不好理解的话，作个扼要的说明：“主音吉他”比“一般吉他”（专业叫法：节奏吉他）要厉害、技术更强！……名义上是主音吉他手，KR实际担当掌管乐队命运的角色。这“命运”可非“今天成立、明天解散”那些个，而是更深度的。这深度同患绝症的“深度”又迥然不同。怎么说呢？或许尚海的第六感使然吧。女主角又把手伸进口袋，再次触摸那件神秘的东西。
“捧”还是“托”？
男主角向她慢慢靠近。
“亲爱的，我要劈了这头假洋鬼子！死娘们让我陪她晚上跟老板吃饭……”
“宝贝啊，我还在开会，怎么办啦……”
“姓龙野的，是姐妹你给我呆在那儿，姐姐吃完饭乘火箭过来，别让KR跑了！”
“饭你自己先吃，咱不心有灵犀了……”
──女配角总是词不达意、经常破坏气氛。四记突兀的铃声，使得这条套路得以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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