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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侦探出动、露天游乐场、玛利嫣

“你就这样来到了地下?”龙野有些不敢相信。

“我杀人了,别无退路。”女人一脸平静的表情,“那些家伙说能摆平一切,不听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你就这么相信了他们?”龙野感到不可思议。

“当然不是。”女人摸出一张支票的凭证,“这是他们给我的钱,已经兑现了。”

龙野接过凭证瞧了一眼,虽说不是特别天文的数字,却也叫他暗暗吃了一惊。“这些钱你放在──”

“放在某人帐户里了。”

凭证上的数字足以还清女人的贷款,跟着供她的孩子念完大学。“他们为什么给你这笔钱?”龙野大惑不解。女人下半生已偿清了债务,孩子的抚养费也有了着落,相比之下自己虽未杀人,家里却有个烂摊等着收拾(如果还能回到地上的话)。假如女人留在地上的世界,诚如那些家伙所言,怕是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杀人的事情不被发现(实际怎么可能?),尚存十年的房贷要如何面对?以她的经济能力抚养孩子刚刚好,再要归还贷款是天方夜谭。如此说来,逃到地下王国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阿松一举成名当上了作家,面前的女人了却了“后顾之忧”,只有自己两手空空,既没得到一笔款子,又给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棍,现在就连能否存活下去也不得而知,境况可谓十分不利。

“我也直纳闷呢,不认识的给了一大笔钱,会不会是一场骗局来着?不过事出突然,反正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也就顾不得考虑那么多了。”女人收回凭证小心地折好,“当时我的脑子乱作一团,差点儿想打电话报警的,可是一旦报警什么都完了,肯定会被抓进牢里缢死(一种绞刑)。就在一筹莫展的当下,两个男人找上门来,现在回想当时的情形有点古怪,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龙野默不作声。

“ねえ,买书的先生,我想到了!”女人如梦初醒,“他们好像是直接闯进来的,门也没敲!”

“亦即说是破门而入?”

“也没‘破门’,他们……”

“先不管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你不觉得事有蹊跷?你‘杀人了’,立马有两个男人‘登门造访’,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通呀,这又不是在拍电影!”

“拍电影也不能胡来!”

“两个男人有没有再见过面,到了地下之后?”

“没有。他们送我上了一辆车,蒙上(我的)眼睛,此后便消失了。”

“老套的伎俩……”

龙野陷入沉思的状态,像个侦探似的力图串联起几条线索,从中挖出合乎情理的答案。手上的线索七零八落,之前的新闻以及女人的叙述:女人的叙述篇幅过长,目前仍在整理尚未消化;新闻中的死者是否即为女人的丈夫?八九不离十吧!连接两者的便是粉红的耳钉,一颗掉于现场,一颗在他的手中。新闻的内容龙野暂未告知,倘若新闻的报道属实并且推断无误(死者即为女人的丈夫),那么那些家伙并没有帮忙解决尸体、清理现场的痕迹。也就是说,女人仍将成为头号嫌犯!这将是个不小的打击。

“那笔钱你打给了谁?不会是你的小姐妹吧?”龙野突然想到。

“给了一个信得过的人。”女人并未正面回答。

“有没有想过再回到上面?”龙野指了指天花板,示意地上的世界。

“不好说,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得把债先还了。”

“债?”

“你当那些钱是白给的不成?我干这行(交际服务)正是为了还债。”

“哦……”

对话发生在深夜12点左右,参加完了阿松的パーティ(party)之后。阿松的パーティ异常壮观,认识了几位地下的“超级大牌”,有音乐人、插画家、还有各行各业的能人异士。地下王国有着不亚于地上的硬件设施,龙野大开眼界。阿松带他参观了录音棚、插画工作室、还有一座“露天游乐场”!所谓“露天”是指规模上的极尽所能,包括空间的距离、器械的布置……据说游乐场有50米深,电梯下至最深的底层,抬头仰望,上面便是一望无际的“天空”!“露天”由此得名。

50米以地上的标准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地下的世界而言,已是最高的规格。设计师们克服地域的劣势,在有限的空间造出紧凑而不失精美的游乐场,这份智慧令人不由得赞叹。大怒神和过山车便充分利用了高度,加上地下本来就黑不溜秋,使得游乐场从上方探去有种深不见底的感觉,游客心惊胆战。

等等,“游客”?哪来的游客?

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啦。

“你是蒙着眼被带入地下的?”龙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当时神志可是清醒的?”

“神志当然清醒了,我又没被打晕……”

“那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比方周围有什么动静?”

“周围很吵,应该是在马路上吧;然后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好像开进了一座──隧道一样的建筑里。”

龙野再度陷入沉思,本来他曾有过这样的猜测:关押他们的地方根本不是在地下,压根没什么地下王国!建造地下王国得多大的财力?要挖地、要爆破、要打桩……一堆事儿;而且光有财力还远远不够,这么大个工程难道不会被世人发现?就算偷偷摸摸完成了建造,谁能保证往后不修地铁?一旦上面的人们修起地铁,或是隧道、地下车库……那些个玩意,岂非转眼之间败露了行径?

没准是在密闭的仓库里,龙野如此推想。关押他们的是一座巨型仓库,密封好,隔音好,位于偏僻的荒郊野外、废弃的工厂里、甚至荒岛上……这种推断全无根据,只是洗澡的时候突然想到的。当他跟随阿松与一群“大牌”搭上观光电梯俯瞰游乐场时,荒谬的推想不攻自破。哪有仓库还内置过山车的?

可惜今晚游乐场不开放,一行数人只得悻悻而归。话说开放的日子也不是人人都能玩的,只有平民以上的级别方被允许进入,要么就是随同“大牌”一起,混在“大牌”当中:像龙野这种“菜鸟”若无阿松领着,怕是一步也别想离开走廊,因为到哪儿都得刷卡,不定还有探头四处监视。龙野几年没去游乐场了,不料看到过山车时勾起了童年的记忆,最终由于关门而没有玩成,叫他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平常这儿周末都开的,你这家伙真不走运。”阿松顺势调侃了几句,他倒没怎么特别想玩。随后众人乘着索道车(类似缆车,地下有些地方“无路可走”,只有一条腾空而生的狭缝,故需借助索道车往返于两点之间)来到百米开外的咖啡馆里。咖啡馆是私人承包的,地下王国鼓励“国民”创业,弄了一批场地外租于民,同时拉起了一条产业链,将娱乐业搞得风风火火。地下现有的娱乐场所包括:舞厅、KTV、酒吧、茶室、咖啡馆、保龄球馆、瑜伽教室、柏青哥(弹子赌博机)、桑拿、足浴……还有刚才提到的“露天游乐场”。其中2/3是私有制的,剩余便由公家管理。

自然这些地方也设置了级限,平民百姓不可随意进入。龙野像个未满十八的小孩,由大人们领着走进会所。会所看来奢侈极了,大堂中央有一排耀眼的金饰,往里走是一间间宽敞的包厢,极尽华丽阔气之能事。“这是地下最贵的地方,”阿松当起了导游,“这家咖啡馆有十五年历史,最先是由地窖改建来的。”

“整个地下就是个地窖!我们不都关在了地窖里?”龙野抱怨似的咕哝了两句。

在“地窖”里坐了一个多小时,点了咖啡和几种高档的点心。“大牌”谈论的东西龙野不懂,只觉得他们不时地冒一些单词出来,或是提到某个怪异的名字,接着一群人便哈哈大笑(龙野只能强作欢颜)。参加パーティ的有“Alto老师”,是个音乐人(不过好像没什么名气);大河马,是名插画家,曾帮阿松的小说配过插图;玛利嫣,摄影师,是位大美女,据说音乐才华远超“Alto”(虽然主业干的是拍照片);艾丽丝,足浴房老板娘,长得倒还秀外慧中,据说人品超级“毒辣”;还有一位名字很长,龙野听过很快就忘了,大家对他一致的评价是“いい年して、定職も就かずにぶらぶらしてたら”(一把年纪了,还没稳定的工作,整天游手好闲),但是人缘似乎不错,长得也挺风趣幽默;最后便是龙野跟阿松,阿松是里头名气最响的。“松坂启吾”嘛!

大家便以龙野“不懂”的方式愉悦地聊着,时而欢声笑语。之前阿松介绍龙野的时候,那些“大牌”已是“很有礼貌同时全然不屑”地朝他颔首一笑,心里大概想着“这个家伙过不了几天就会从这儿消失吧”。“大牌”中给龙野留下印象最深的人是玛利嫣,白天阿松好像提起过,是跟普通女人有着很大不同的类型,一眼即可看出。パーティ散场后,玛利嫣随阿松去他的“套房”,由此证实两人确有一腿。

世界彻底变了,龙野心想,想当年一起吃面的弟兄,如今搂着美女逍遥快活,自己却像个落伍的土包子,遭受冷眼相待。一种失意的情绪油然而生,不知因为遭人奚落抑或过山车没玩到,总之回去的路上灰沉沉的,一句话也没说。

“总该听见些什么的,你再仔细想想?”龙野催促女人。

“马路上到哪儿都差不多声音,想不起来!”女人貌似不愿多想,躺到床上翻起了书来。纵是“自愿”来到地下的世界,被人推上车再蒙上眼终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有谁会愿意一遍遍回想?“我们已经聊得够多了,虽然现在是深更半夜,那边还是可能会派人监视。该睡觉了,来。”

“监视,监视!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监视个──”龙野把“P”吞了下去。

“发什么火呀?”女人一脸不解地抬起头,脸上挂着不容侵犯的表情。

女人和玛利嫣有几分相似,那样的表情。说是姐妹也无不可。

“对不起,我──不知怎么的,请你原谅。”龙野上前一步抱住女人,手心汗涔涔的。同阿松、玛利嫣告别后──实际他们三人是最后分手的,其余几位不住同一区,喝完咖啡出来就分道扬镳了──龙野一个人慢慢踱回房间,站在门口拿了支烟抽。餐食一如既往地准备好了,摆在电视机前,一如既往地又是梅餐的盘子,他也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胃口。パーティ一点也不好玩,不知阿松为何那般期待?不就一帮子毫不相干的人士,聚在一起先吃晚餐(晚餐倒是超级赞的,意大利菜),吃完晚餐接着四处闲逛(这是为了龙野特别安排的,他没机会去那些地方),闲逛完了最后找一家夜店,边喝咖啡边聊无趣的话题──至少在他看来没什么乐趣。要是游乐场能开门,多少还能找到些玩的。龙野突然发觉自己很幼稚,成人的世界令他无处安生。

阿松一定是为了玛利嫣才那么兴奋的!龙野得出结论。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阿松房里的Lafite也是为她精心准备的。龙野想起之前玛利嫣打量他的眼神(从头至尾只看了一眼),那种眼神仿佛在说:“你没资格跟我坐一起吃饭,但我出于我的高贵的身份、以及这种身份该有的气度,姑且容忍与你同席而坐,但我骨子里是瞧不起你的!”这是龙野从中读出的信息。

说不上是嫉妒还是羡慕:想当年两人是对等的级别,如今一个做了玛利嫣的こいびと(恋人),一个被玛利嫣踩在脚下,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出于这样的心态于是再度拿起电话。

“几号?”

“R305。”

“几点?”

“立马。”

“工号……”

“等等,我要工号9572!”

这次换作对方怔住了几秒。

“……明白了,工号9572,23点30送达;指名加收15%佣金,总共××××,现金付清!”

“了解。”

挂上电话,进浴室洗了把脸,很快“工号9572”就来了。虽仅过了数把个小时,却有一种“如隔三秋”的意境。龙野发觉同这女人已经连成了一线,精神上已变得密不可分。这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更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使然。再次见面的时候,相互的感觉得到了验证,一种如鱼得水的升华。女人对于时隔不久又被应召似未感到讶异,很自然地脱去外套,放下束在脑后的头发。

应召热线是24/24、7/7的,所以不必在乎时间的早晚,况且时间的概念早已模糊,在地下的世界。龙野包了“9572”过夜,加上指名还得加收佣金,一来一去花费了不少开销,钱包一下子瘪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钱乃身外之物,何况住在地下不需要支出,日常生活全由组织打理。说也惭愧,来到地下唯一的一笔开销即是用在了“应召”上,此外没有花过一分一厘。

“想不想见女儿?”龙野试探女人。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多少是会思念亲人来着。

“要说真的,不怎么想,至少目前为止。”女人躺在龙野怀里答道。第二回“应召”,两人关系进了一步,避讳的东西少了,尺度上也放开了许多。从这一步到下一步仅有一步之遥,跨越的方式亦仅听任本能的意愿即可。假如这是一部电影,双方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拍戏过程牵涉的镜头不与现实搭界,假如这是一部电影。无论是从艺术角度还是出于剧情发展的需要、剧情的合理性、逻辑。逻辑放到最后。跨越最后一步对于此刻的画面而言至关重要,正如跨越最后一步要做的事情那般刻不容缓。唯一的顾虑便是现实的伦理,然而伦理可以淡化,假如这是一部电影的话。

在最理想的状态,导演可以任凭演员发挥,这种客观放任自流较之主观本能的laissez-faire(听其自然)有何不同?肯定是有很大的不同的,但也存在微妙的牵连。听之任之需要极高的默契,导演、演员间须有深层的共鸣,就像composer与arranger(作曲人&编曲人),又或者是producer与singer(制作人&歌手),倘使具备同等的level(级别),某一时刻可以无需对话,柏拉图式的心灵交流即可。专业的称法:神交。

同阿松间显然无法“神交”,一来不在一条水平线上──昔日或许是不分轩轾的,如今却已天壤之别;二来两个男人也没什么好“交”的。龙野的主观本能接受了女人,尽管这次的“初衷”是眼红使然──看到阿松搂着美女心里受了刺激,也想找个人来做伴。一旦事态发展到最后一步,想法跟着变了:此刻怀里躺着的女人不比玛利嫣差,龙野决计好好地保护她。对“烟花女子”起了恻隐之心是件危险的事,但他心意已决。至于究竟怎么个保护法?倒还没有想好。反正今晚不让她回去了,就这么紧紧地抱到天亮。

“ねえ,想我了?”女人问道。

龙野“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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