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英想不到，进了酒厂便有一间专门给她用的房子。王通森说让她当保管，保管酒的数量，这很简单，酒厂会计帮她建了一本数量账，每天不过一、二百瓶酒，自有人把装好箱的酒搬进她的屋里来，她记数、上账，若有人再把酒运出销售，她也记数、上账；但只记数，不管钱。除此之外，酒厂的一切均与她没关系。
曹春英感到轻松，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你想，每天就那么点事，就那么点出库入库的手续，余下来的时间很多，又干什么去呢？
还好，王厂长经常到这里来，有事没事和曹春英聊一会儿，聊些家常，也聊厂子的发展、壮大、前途，这多少让曹春英排遣了些寂寞。
曹春英想给丈夫李同打一件毛衣，但上班时间怎么能干私活儿呢？
她想给三岁的儿子做一双鞋，上班时间干私活儿多不好呵!
但王厂长说：“春英，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我，看哪个敢多话!”
曹春英经过反复考虑，最终还是打消了干私活儿的念头。
不过也怪了，王厂长不知是忙还是闲，怎么总是到她这里来？来了游游默默，该聊的也都聊了，他就动动这儿翻翻那儿，看看账本，看看酒，好像很新鲜，好像他对这些东西很不了解。
一天，王通森问：“春英呵，今天走了几箱？”
曹春英回答：“二十八箱，比昨天多了六箱。”
王通森今天格外高兴：“好哇，芝麻开花节节高！春英，塌塌实实、塌塌实实跟着我，好日子很快就来。”
曹春英却说：“厂长，还是给我找点活儿干吧。”
这话曹春英已经向王通森说了好几次，但王通森都不予以回答。这次，他走过去拍了拍曹春英的肩：“春英，你今后不能再叫我厂长。我叫你春英，你却老是厂长厂长的，不是把距离拉远了？都是一个村的人。”
曹春英问：“那我叫您什么？叫大叔？”
王通森像个首长，嗔怪地瞪了瞪曹春英：“叫大叔就更不好。我虽然比你大十三岁，可是我感觉我很年轻，从来没有过的年轻！”
“那叫您王大哥？”
“把那王字去掉。”王通森果绝地说，“就叫大哥，或者干脆就叫哥。”
曹春英的嘴咕哢了一下，脸红了起来。
王通森索性拉起了曹春英的手：“你比以前胖了，发现没？以前你太瘦。”
曹春英轻轻把手抽了出来：“整天闲着没事干，还能不胖。”
“总之比那个又脏又臭的猪场好!”王通森忽然像发泄，声音很高、很大，几乎吓了曹春英一跳。
曹春英默默站着，王通森也默默站着。然后，曹春英还是向王通森发出申请：“厂长，不管怎样您也得给我找些活儿干。酒房我去了，糟房我也去了，可是都插不上手。我把门口的卫生打扫了，还是闲得慌。”
王通森很没好气：“现在是岗位责任制。这儿就是你的岗位，别的事你少管。”
曹春英低着头，声音也很低：“可是，我不习惯，从来没这么闲过。”
王通森生气的脸变成了笑脸，说话也变得十分轻柔：“春英，你想想，你这个差事有多少人想干呵，可是他们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再说，她们那形象，那形象……比起你来，根本没法比。”说着，王通森又拉起了曹春英的胳膊，“春英，你知道，你在我眼里；不，在我心里，简直就是，就是……总而言之，你应该对自己有个正确的评价。”
曹春英想抽出那支胳膊，但这次却没有抽动。
“这个差事，我还觉得委屈了你呢！”王通森继续说。
曹春英的脸几乎完全面对了王通森的脸，两张脸也几乎相距只有十公分，这让曹春英脸发烧，心发跳。她哀求似地咕哢着：“厂长，厂长……”
然而王通森的那张脸像变了形，眉毛鼻子眼睛好像上下左右地飞舞：“春英，我要给你买身衣服，新衣服，好好打扮打扮你，让你更好看，更有魅力……”
曹春英再一次抽胳膊，还是没有抽动，而王通森反而攥住了她的两支胳膊：“怎么？你不同意？不同意我也买，我说到做到。”
忽听外面车响，是拉酒的车来了，这无疑是等于来了救星！又听车上的人喊：“老王！今天你得好好陪我们喝几盅，要不然我们就拉十箱。你要陪我们喝呢，我们就拉二十箱!”
王通森只好松开了曹春英，又推开了门。接着，招呼客人装酒，曹春英也记数，开了出库单，上好了数量账。
王通森陪客人喝酒去了，屋子里也安静下来。
然而曹春英的心情却还没有平静。她不知怎么搞的，更不知王通森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今天忽然对她动手动脚？她嫁到南庄已经四年，虽然有人夸奖她，赞美她，说她长得好看，说她是南庄乃至全大队最体面的媳妇，但还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说过分的话，更别提动手动脚。到底怎么回事呢？难道身为厂长，他没安好心？
想着想着，曹春英便产生了想离开这里的念头。
然而离开，又到哪儿去呢？那些小猪崽，早已换了别人喂养……她多么怀念那些曾经和她日夜相守的小猪崽呵!
曹春英一连几天都在琢磨，也在犹豫，若是离开了，又该去哪儿、又能去哪儿呢？这时候，王通森又来到曹春英的屋子里，告诉她，让她下午下班以后先不要走，等王通森回来，有事。说完，王通森亲自开了一辆一三0汽车，去崇水县城了。那辆车虽然是二手货，但跑起路来还可以，也经常到崇水县城办事，而且当天打个来回不成问题。
但要不要等王通森呢？他说有事，有什么事？是特别的事还是一般的事？一般的事平时都说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不，不，还是不要等吧，万一王通森再干出些出格的举动，可怎么好？怎么好？那就不如不等，那就不如干脆离开这儿。即便回不了猪场，即便回家种地！
好容易熬到了下班。那么究竟等还是不等呢？要不然，要不然还是等等吧，也许王厂长真的有事、而且是重要的事；也许真的很看重她曹春英，真的想和她商量商量，你岂不是错怪了人家，把人家好心当成了坏意。再说，人家王厂长为什么把你从猪场要出来？那就是一种好意。
酒厂的人全走净了，只剩曹春英一个人坐在屋里。她有些急，有些焦燥不安；说有事，有事就应该早点回来，回来就赶快说，因为家里还有许多活儿，还有孩子，还有一个哮喘的老公公；李同，承包的那八亩地就足够他忙的了。
曹春英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王通森真的回来了。他笑眯眯走进屋子，手里拎了一个塑料袋，腋下夹了个包装盒；放下塑料袋，打开包装盒：“春英，我说到做到！看，我从县城给你稍来一身新衣服，还有一双皮鞋。”
曹春英先是一惊，然后楞住了。她想不到，王通森说给她买衣服，果真就买来了衣服。
那上身是件衬衫，翠绿色，胸前还镶嵌了几朵梅花；下身是条裤子，是那种南庄人乃至全大队人几乎还很少见到的牛仔裤；皮鞋锃光瓜亮，半高根。王通森说：“没敢给你买高根鞋。因为你身材好，个子也高，再穿高根鞋反而不合适。”
曹春英说不出话，脸涨得红布一般。
“来来，换上看合身不合身？我估计合身，没错，肯定合身!”王通森几乎要搬动曹春英的身子。
曹春英憋了好半天，终于说出：“王厂长，我不要。”
“不要？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有衣服穿，有好几件呢，春夏秋冬都有。”
“你有是你的，我给你买是我的心意。”
“我真的不要。”
“春英，你不能伤了我的心!”
“王大哥，您拿回去给嫂子穿吧。”
“切!看你说的，她那个岁数能穿这种衣服吗？再说她那个体形，跟个桶似的！”
“那就让孩子们穿吧。”
“春英，你明明知道我是两个儿子，儿子!不是女儿。”
曹春英不说话了，因为她再不知该说什么，或者该怎样说。
王通森重新把衣服揲好，把皮鞋重新放进包装盒，然后再一同放进塑料袋；把塑料袋亲自递到曹春英的手上，但曹春英没有接，那塑料袋呱哒一声掉到地上了。
“你真的不要？”
“不要。”
“你再说一遍。”
曹春英没有说，她站起身来要走，想推起自行车回家去。
“站住。”王通森的声音像闷雷，既沉重又沙哑。
曹春英说：“厂长，我不知道为这事。要知为这事我就不等你了。”
“那么好。”王通森说，“既然你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那就让你看看一场表演。”
曹春英站在门边，她不得不回头看，看王通森说的所谓表演，看表演什么。
只见王通森又把那衣服从塑料袋里抽了出来，同时掏出了打火机，然后打着了打火机……
曹春英大喊道：“厂长，你这是干什么!”
王通森己经用打火机点燃了衣服，那衣服冉冉升起一股火苗。
曹春英奔过去，想从王通森手里夺过打火机，但那条裤子也被点燃了，只见慢慢萎缩、卷曲，伴随着青烟，化为了一撮灰烬。
王通森笑，歇斯底理地笑，气急败坏地笑。
曹春英几乎哭了出来，抹着眼泪，再一次叫道：“厂长，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呀!”
她推起自行车，并立刻骑上自行车，快速出了厂门，如逃跑般地回家去。
第二天，曹春英便去了大队部，找到了齐主任或叫齐书记，说：“齐大哥，求求你，还把我调回猪场去吧。”
齐常贵不解：“怎么？酒厂不好？”
曹春英苦着脸：“齐大哥，猪场不能回，回去种地也行。”
齐常贵问：“你到底说说酒厂怎个不好嘛。”
“没怎个不好……”
齐常贵说：“曹春英，我问你，是不是王通森对你有什么不好的企图？”
“没，没……”曹春英什么也不能说，既不能说酒厂不好，也不能说王通森不好。因为如果说了，别人会怎么想？一会说她没良心，二会说她招惹事非，反正最后吃亏的总是女人。
“让你说你就说！”齐常贵拍了桌子，“如果王通森真有不轨的企图我就整他，看我不把他整出屎来！”
但齐常贵很快又缓和了语气：“话再说回来，王通森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何况他有能力、有魄力，他这个酒厂肯定大有发展，大有前途。曹春英，你要明白，好多人想去酒厂还根本去不成呢！”
曹春英有些后悔来大队部，有些后悔来找大队领导，找的结果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她只好低着头，默默地回去。
然而第三天，曹春英连招呼也不打，也没告诉任何人，便不去酒厂上班了，便决定留在家里和丈夫李同一起种那八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