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自己糊涂了,彻底糊涂了,为什么要回来呢?
走遍天下,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为什么偏要回到老家来呢?
自己只想满足一下怀乡之情,园自己的一个梦,却未料,一场官司等着他!
他回来等于把自己放在了被告席上,等于自投罗网!
本来他的心情极好,吃得也很舒服,踏踏实实在硬板床上睡了一宿觉。儿子王恳也平静地在床边的台灯下工作到很晚。
第二天他很早就起来,亲自叫了孙女王琼;当然还有那个朱立秋,他们出去遛达,看一看这阔别了近二十年的故乡。
他们先来到了“家”,十六年前的家,那是个如灰色碉堡、又方方正正的大房子,既不通风又不采光,连院子也没有。王通森现在十分奇怪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盖这样的房子,活活的是赶时髦追时尚呵,是土老秆变成的暴发户以后才有的行径。
后来他把这房子以令人眼红的低廉价格卖给了王二润。
王二润现在还在这里住着,他也快五十岁的人了,据说还没有结婚。
孙女王琼像个归巢的小燕儿,唊唊地叫着,看什么都新鲜,一会儿要进去看看那房子,一会儿又要上到房顶,用手机拍照。但街门锁着,王二润不在家,孙女儿便一副很失落的样子,说她本想看看她生在哪间屋里,小的时候睡在哪张床上,奶奶又是怎样背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怎样哄她,说“大狼猫来喽!”
接着,他们来到了祖坟;说是祖坟,其实早已经没有了坟,“文革”的时候就没有了,荒岗子上只有一根作为标记的、矮矮的水泥方柱埋在地里,四周荒芜一片。
王通森潸然泪下,他是个不孝的子孙,二十多年来不曾到祖坟拜谒一下埋葬在这里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特别是父亲;可怜的父亲,为王家庄人辛辛苦苦工作了一生,其下场却非常悲惨。
王通森原想在省城买一块墓地,起码把父亲和母亲迁葬到这里,但竟然因为忙、因为打拼,忽略了,或者说忘记了。不孝呵,不孝。
前面是高压钱塔,田野之上,大约每隔几百米便有一座。
王通森不知突然记起来,还是恍惚记得,秋儿的一家三口就埋在一座高压线塔下。一开始不是,一开始是埋在他们自家承包的地里,并留有坟头,但大队管委会齐常贵他们不允许埋在地里,更不允许留坟头,后来,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悄悄地把那一家三口移到了高压线塔下,于是也就留有了最后的痕迹。
然而是哪一座高压线塔呢?
偏偏不巧,头稍微一偏,便看见了那三个小小的坟丘。若是秋天就好了,若是盛夏也好了,大铁架下无人管理,茂盛的荒草会把它掩埋起来。但偏偏是春天,野草刚刚发芽,刚刚吐绿。
男左女右,移这坟头的人应该懂得。那么,右边的那个坟头,埋葬的就应该是曹春英了。
曹春英,好女人,他王通森生命中唯一真爱过的女人。
那时他四十三四岁年纪,竞如小伙子一般充满了火热的激情,充满了奋斗精神!
如果没有孩子们在场,王通森也许为这坟头添一把土,也许在曹春英的坟头前坐一会儿,甚至跪一会儿。还有那个李同……对不起了,我的乡亲。
不会有什么问题,来之前他反复咨询过法律界人士,事情已整整过去了二十四年,也就是说,远远超过了案件的追诉期,没有特殊情况是不允许再追诉的。他想,在南庄,不会出现什么特殊情况,否则他不会回来。因为心里有底,他才回来,虽然年老,但还没有老到在重大问题上犯糊涂的地步。
“爷爷,你在看什么?”王琼在后面问。
“你看,那大架子上的乌鸦。”他说。
“那不是喜鹊吗?怎么是乌鸦?”
“喜鹊是花色的,黑色的叫乌鸦。”
“朱里奇,你也在看,看什么?”
“乌鸦。”
“奇怪,你们都看乌鸦!乌鸦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在往回走的时候,王通森又经过了他当年的始发地,当年他在这里做酒,做“南庄高粱白”,后来又做假酒,后来又挖沙;他从这里起飞,一直飞往县城,飞往丰安市,飞往省城,飞往全国、飞往海外。
后来他同样以令人眼红的低廉价格把这块地方租赁给了齐常贵的弟弟齐常富,再由齐常富转租出去,据说曾有不少天南地北的人在这里做产业,但都没有成功,后来二儿子王安说不要了,赠送给村委会吧。
现在,这里开办了一个纸箱厂,一个塑料制品厂,都是为电视机的包装配套的,村支书郭向东说生意还不错,一年下来也有几十万的利润。
好,很好,家乡的变化令他欣慰,令他满足,他回来了,再来个锦上添花,此时的家乡也就不枉是他王通森的家乡了。
然而,然而……
他王通森还是想错了,还是过于简单地估计了形势,简单地估计了南庄人。
他最顾忌、最害怕的二十四年前的那桩事没有出差错,却未曾想到十七八年前开始的挖沙惹出了是非,倒被人翻捣出来了!
挖沙,挖沙,当年他几乎把南庄周围三百米距离之内挖遍了,积攒了大量资金,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他腾飞的物质基础。
那天,他带领王琼、朱立秋回到村委会,先去吃饭。吃饭的时候还是村主任程玉兰做陪,大家乐乐当当、有说有笑,谁也没有说一句框外的话。但回到住的屋里,儿子王恳说:“爸,出事了。”
王通森一惊:“出什么事了?”
王恳又好长时间沉默不语。
他再问:“到底说什么事了?快说!”
“爸,您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王恳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租地挖沙,把南庄四周挖遍了,而且用那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垃圾,作为回填物,造成了地下水污染。现在人家提出来了,谁污染谁治理,谁造成的损失谁负责赔偿,否则人家就要起诉!”
王通森本来心律不齐,此时忽然间歇,头也在发胀。于是他赶快掏出了随身携带的药丸,塞进嘴里,王恳为他递过了水。
沉了沉,他问:“他们怎么不跟我讲?非要跟你讲?”
王恳说:“您年纪大了,人家也是好心,怕耽误了您的身体。”
他说:“也要看当时的历史背景,当时有什么制度?有什么条条框框?能挣的钱就挣呗。”
王恳说:“一些起码的政策法规国家向来是有的,您不能无视它,不管也不看,光顾了挣钱。”
王通森恼了,说:“当时谁供你们吃饭?谁供你出国留学?现在你又来说这种话!再说我是花钱租地,每亩大概是四千块,若按种庄稼,十年之内他们恐怕还挣不到这个钱呢。至于齐常贵给每户多少,我不知道,也管不着。”
王恳说:“怎么办?整个一上午他们都在和我讲这事,六个村民代表,再加上村委会干部,一共十多个人。他们还搬出了法律,那可不是凭嘴说,而是拿出一本法律书来念……您看我都记下来了。”
说着,王恳拿出个小本子,朝王通森一字一句地念道:“刑法第三百四十二条规定,违反土地管理法规,非法占有耕地改作他用,数量较大,造成耕地大量毁坏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
又念:“非法占用耕地‘造成耕地大量毁坏’是指行为人非法占用耕地建窑、建坟、建房、挖沙、采石、采矿、取土、堆放固体废弃物或者进行其它非农业建设,造成基本农田五亩以上或者基本农田以外的耕地十亩以上种植条件严重毁坏或者严重污染。”念完了,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最高人民法院对于以上条款的司法解释。”
王通森将头沉沉地低下,说:“幸亏我不是违法,是经过当时大队管委会同意批准的,并且签有合同。”
王恳说:“所以他们说如果这事不解决,他们就要把当时的大队领导一并起诉!”
王通森长长地叹了口气:“糊涂了,终归是老糊涂了。”
王恳说:“您不采纳我的意见,我说先派人来考察,看看情况,您就是不听,说没必要,只我们两个人来就行了。结果呢,我们现在多被动,等于入了牢笼……爸,您没见门口总有两个小伙子在那儿遛达?好像便衣警察……”
王通森说:“没理会。”
王恳说:“那就是看着我们的,怕我们跑了。”
然后,王恳又说崇水县环保局和卫生防疫站的人也来了,他们带来了水样化验单和从地下挖出来的回填物化验单,水样含有二氧化硫、苯、铅等化学物质,这些物质严重超标,并具有致癌性。回填物所含有害物质就更多,大约七八种;至于哪七八种,记不清了。
“还有没有?”王通森问。
“爸,还有……”
“还有你就说,我经得住。”
“上午我随同他们,亲自去了南庄,看了自来水管流出来的水。那水有一层白色的泡沫,一会儿又变红了、变黄了,好像啤酒……”
“还有别的吗?有人提没提别的事?”
“没人提别的事。”
王通森稍稍松了口气,因为他最担心的是二十四年前的那宗命案。
王恳接着说:“您和王琼出去转游,没看见村委会用罐车给南庄各家送水?”
王通森说:“没理会。以为推水是给果树打药。”
王恳又问:“你们去村外,就没看见地里挖了一个又一个大坑?”
王通森还说没理会,光顾看景儿了。
王通森让自己平静下来,躺了一会儿,也不知睡着没睡着。他起来以后,便要儿子王恳陪他到地里看一看。
父子俩来到南庄村外。
经过十多年的沉积,表面的土地巳经塌实,上面的麦子长得很不错,绿油油的已经有一拃高。这时,王恳又想起他们提出的另一个问题,那就是用来浇地的水也同样受了污染,用这样的水浇出来的庄稼会不会也有害?打出的粮食人还能不能吃?
于是父子俩来到了一个大坑,看到挖上来的污七八糟的东西还在坑边堆放着,太阳晒得半干,仍然散发着一股臭气。
他们又来到另一个大坑,污七八糟的东西同样堆在那里,同样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坑边还有人看新鲜,见他们来了,都一声不吭地走开。
王通森让儿子自去忙他的,他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王恳走了。
王通森随便在一个土坡前坐下来。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根本就不该回来。
他挖沙挖了多长时间?是六七年,还是七八年?抑或九年吧。
但那钱同样是不容易挣的,首先,巨大的深坑要挖下七八米才能见到沙石,还要找来充填物,把坑填平。
不知道哪年哪月、不知哪条河道,也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刷,才形成了今天这块广阔的平原,东风140和平头解放喘着粗气,从陡峭的坡岸爬上来,把一车车沙石送到客户的施工现场去。
哪里去找那么多的回填物?哪里去找可以腐烂、又对土壤不造成损害的回填物?难道让他王通森用一车沙石的代价去换一车好土吗?不可能,不划算,当然逮着什么是什么,什么快来什么,只求迅速把那些瘆人的大坑填满就好了。所以才有了现在挖上来的那些招惹是非的东西。
但那大都是在夜间进行的,天快亮的时候,卸下了好土,把那些垃圾掩埋掉,同时,二米以上是卸了好土的,因为上面还要种庄稼。他王通森并非是一个灭良心的人。
生财也靠运气,建筑工程那么多,拆迁那么多装修那么多,垃圾的去向成了个大问题。不知谁发起的,每卸一车垃圾,要付给对方二十元钱,否则不让卸,于是夜晚的时候一车一车地来了,包括医院里的垃圾。王通森的沙石坑便成了垃圾填埋场,也额外得到了每车二十元的收入。
齐常贵眼里是不进沙子的,他早就看到了,但是他不吱声,只等一天夜里他用大手电棒围着沙坑照了个遍,王通森当时也在场。怎么了结的?钱。
钱是好挣的吗?想蹭油的人很多,好管闲事的人也很多,有人向县环保局打了小报告,有人往电视台写了信,于是环保局的公务员来了,电视台的记者来了,他们毫不客气,不讲情面,予以当场录像。
怎么解决?用什么方法解决?
吃饭、加红包。另外还有一个真正的包,纯牛皮的包。
第二天他们又来录像,大汽车正在倾泻好土,黄澄澄的好土,一辆接着一辆,环保局的人负责现场解说。于是,王通森又成了一位环保卫士,成了发展企业、同时又注重保护绿色家园的一位模范人物。
怪谁?能全怪我吗?
王通森觉得委屈。
“爷爷,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爸爸让我来找您。”
孙女王琼燕儿似地跑来;奇怪,那个朱立秋还是第一次没有被王琼拉扯着、跟在身后。
水污染,土地污染,祸是我惹的,孽是我造的,这一切就让我承当吧。王通森这样想。
既然回来了,就要做长久回来的打算,一定要对得起乡亲们,一定要对得起这片土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王通森做了这样的决定。
吃过了晚饭,王恳说:“我已经和他们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
王通森隐去了愁苦的面容,显出了一种轻松神态,问,什么办法?
王恳态度诚恳:“是个协议,也可以说是一项计划。”
“那就说说这项计划。”
王恳似乎有些感动:“人家还是很通情达理的,知道翻开厚厚的土层把东西挖出来、再运走不可能,也不愿让我们承受那么大的压力……”
“说具体方案。”
王恳显示出高兴:“方案是我提出的,他们表示完全同意。”
“哦?你提出的?”
“我认为有必要重新为南庄人打一口新的吃水井,这口井要远离挖过的沙坑起码二百米,水管也要重新接通,原来的自来水管全部废掉,这样加上打井的费用,要一百五十万元左右。”
王通森自己也觉意外,竟然叫了一声“儿子”,说:“正合我意,我也这么想!”
王恳接着说:“另外还要把那两口浇地的井再加深,起码再打下去五十米左右,用这样的水浇灌庄稼就保证没问题了。”
“好,太好了!”
“您原来怎么设想的?不是要为南庄的乡亲翻盖一些危房和旧房,还要重新修建村里的小学校舍吗?我们照样实行。这就大大抵消了,也大大地补偿了,也可叫将功补过,也算实现了您的初衷。”
王通森兴奋地说:“不,我再加一项,为王家庄村盖一个图书阅览室,并且由我们负责向社会征集一些图书;儿子,你要明白,我不走了,就留在这里,也许这第一任图书管理员就由我来充当,也满足一下我这一生很想多读些书的愿望。”
王恳说:“爸,这一下,可就接近三百万了。”
“钱不是问题。”王通森好像重新体会到了自己的豪爽,“不行的话,就从我的私人账户上拨!你以为我现在还心疼钱吗?”
王恳说:“爸,您不要那样说,这点钱对公司来说也算不上大事。”
王通森又问:“所有这一切由谁来施工?”
王恳说:“山西的工程马上要结束,把他们调过来好了,离得近一些,打井的人和设备他们也都有。”
王通森做了一个“决定”的手势:“好了,明天就由我亲自和郭向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