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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王通森 双凤山

“A01工程”开工以后不久招标办宣布解散,康成也算圆满完成了任务,回到他原来的岗位继续做他的建工局副局长。

然而,康成知恩图报,没有忘记王通森。一天,他来到王通森家里,向王通森透露了一个令人惊喜、充满希望的讯息。

康成说他有个老同学,在省旅游局工作。几天前两人偶然在路上相遇,老同学说他最近很忙,康成问忙什么?老同学说从香港来了一位姓薛的老先生,很有钱,非要让我们为他派个导游,你知道,我们旅游局一般是不提倡为私人提供导游的,可是港客,我们又不好拒绝,所以不得不把我手下搞财务的人派去充当导游,搞得我就紧张啦!

老同学无心说,康成却有心听。于是,康成又在晚特意去了老同学家,让老同学又仔细地说了说这位姓薛的港客。然后,康成便跑到王通森家来了。

康成说,这位从香港来的老先生姓薛,叫薛启荣,今年七十岁,这之前老先生还从没有到过内地。他的女儿薛女士也来了,离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专门为了陪伴和照顾老父亲。薛老先生很有钱也很有个性,每到一处必先找旅游部门,要求为他专门派一个导游,为此他可以付出比较昂贵的服务费。

薛老先生从北京一路过来,到了这个省,这个市,便不想走了!你猜怎地?

康成似乎在卖关子,王通森不理他,只等他说。

康成继续说,老先生原来不光为了旅游,他还有个庞大的在内地的投资计划。他看中咱们省城了,但看中的不是市区,而是郊区,你猜怎地?老先生说那里风水好,地貌好,也有古迹……他还说你们参透中央政府的策略了吗?老先生估计西部大开发之后,中央肯定要拿出相当的力量来帮助中部崛起……

王通森说:“具体点儿,具体点儿。”

“王总知道不知道西北郊有个地方,叫双凤山?”

“听说过,但还没去过。”

“那个导游回来向我那老同学反映,老同学又和我说,薛老先生就看中了那个双凤山。他要投巨资,建一个集休闲、娱乐、康复为一体的亚州最大的活动中心,总投资恐怕要过一两个亿……”

“老康,昨晚上你大概做了个梦吧。”王通森不肯相信。

“王总,你别不相信我。我花了你的钱、住了你的房,是想实心实意报答你。”说完,康成又像个老小孩似地用手比了个龟爬的样子,说,“蒙你是这个!”

康成忠诚老实,王通森没有理由再不相信。他说了声“好”,站起来:“老康,你赶快告诉你那个老同学,让他再告诉那个导游,这个事绝对不能外传,包括你在内,都一律不能再向第二个人说。如果成功了,我必有重谢。”

康成也站起身:“好好,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他们。”

于是第二天王通森便在康成的引领下见到了康成的老同学,也就是那位旅游局的领导,把该说的全说了。又叮嘱老同学不可怠慢,把那位本是财会人员只不时充当一下导游的女同志当即召回来,把该说的,也向这位临时女导游说了。

一切顺理成章,王通森坐着奔驰车很快便出现在薛老先生的面前。

薛老先生开始以为是官方人物。他似乎不太喜欢官方介入,便问导游:“这位是谁?”

女导游差不多与薛老先生的女儿同龄,指王通森说:“薛老,这位是我们省大名鼎鼎的王通森王总,专门搞建筑和房地产开发。”

薛老笑了,用手指着女导游:“据传内地全民皆商,真是全民皆商呵。”

导游分辩:“薛老您别误会,王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只不过是我们领导的一个朋友。”

薛老仍旧笑:“一样的嘛,一样的嘛。”

王通森也开玩笑说:“薛老,您不要以为您的秘密就是秘密,俗话说,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呵!”

王通森开启了他的全攻略,一步紧跟一步。

他把薛老先生父女俩的一切衣食住行大包大揽。当然,其中也包括了导游的全部费用,而旅游局该怎么挣还怎么挣,钱由王通森出。

他带薛老先生父女俩加导游一行三人转遍了省城四周的郊区,吃了许多次所谓农家饭,也洗了温泉澡,又去庙里烧香拜佛。王通森当然不会忘记适时适度地介绍自己的公司,他先让薛老先生看了公司的全部资料。薛老的女儿看来也是财务方面的专家,对所有的报表及年终盘点都感兴趣。然后,王通森又带他们参观了他的公司总部,以及近年来公司所承建和完成的酒店、写字楼、住宅小区以及富人别墅等等。

一段时间以后王通森自感留给了薛氏父女良好的印象,而且,也许是年龄相近的缘故,此时的王通森已是六十出头,薛老先生和他竟然很谈得来。

薛老先生很有个性,也很倔,看了那么多地方,老人家最后还是坚决认准了省城西北郊那个叫双凤山的地方。

薛老先生不像七十岁的人,他面目清矍、神采奕奕,登上一个土岗子,用拐杖指着近处的庄稼和远处的山,那样子倒很像个军事家或哲人。他说:“你看,这地方叫双凤山,北面还真有山,像不像双凤我们且不管它,但山上确实有庙,山前是大片的庄稼地,还有一条河自东向西,然后是村庄连着村庄,这可真是有山有水有人气呵!我很奇怪,那些开发商的眼光都到哪儿去了?怎么就没有发现这块风水宝地呢?”

薛女士说:“爸,您必须注意到,没有一条像样的路。”

薛老爽然大笑:“闺女,天下本来是没有路的。”

司机和助手从车上拿来垫子,他们就坐在山岗子上。秋风习习,正是不冷不热的天气,四周很静,村庄离得远,只见三两村民在地里收秋庄稼。

于是,薛老先生便在这山岗子上向王通森道出了他的全部想法。

他确是要建造一个规模宏大的、在亚洲起码也要数一数二的综合性休闲、娱乐场所,占地千亩,投资两亿,整个布局以中间的会议厅为界点,前面是休闲娱乐,有健身房、棋牌室、台球厅、书画室和KTV间。后面是康复中心,有洗浴、按摩、足疗、中医和中草药,当然,还有餐厅和大小客房若干间。薛老说,眼光一定要放远,不能只看眼前,目前一般人的消费水平的确还达不到,但估计要不了几年,也许就在这项工程完成之后,中原地区的百姓们就有可能追上沿海城市的消费水平,把休闲娱乐和康复保健当成一种生话常态。他更相信,到那时候这里将四通八达,不但是休闲娱乐的好去处,也会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

“有兴趣吗?”说完后,老先生望着王通森问。

王通森听傻了,说:“薛老,只要您信得过我。”

薛老说:“我的条件很苛刻。”

王通森说:“无论什么条件。”

薛老说:“好,第一,我只投资,只做董事长,其它一切我全不管,特别是与地方打交道。第二,所有的设计、建造,必须符合我的要求,符合我的想法。第三,只要签了合同,不许追加投资。”

“不算苛刻,完全没问题!”王通森说。

“说定了?”

“说定了。”

他们真就这样说定了。一个月以后,合同签好,整体的、分项的、以及各种补充协议,书面材料总体撂起来足有一尺厚。

薛老先生虽第一次来内地,但却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怎么回事呢?后来,闲暇了,薛老先生便又说起了他刚到北京时的一段插曲。

原来薛老的祖上是北京人,很小的时候他就曾听爷爷说过他们是从北京迁到香港去的。那时候北京一带曾流传一种说法,叫做“同仁堂乐记,河北薛记,磨石口万记”,可见这是三个名门大户无疑。而薛老的“薛”便属于“河北薛记”这一姓,六十多年前因为战乱,几经辗转去了香港。薛老先生这次来一是投资,二是想顺便打听一下这三个名门大户中的“河北薛记”是否还真有其人?或者还有什么遗留的痕迹?但经他多日寻找,最后失望了。同仁堂虽然不再姓乐,但它还在,而且生意兴隆、远近闻名;磨石口也确有真的地名存在,西郊一辆公共汽车站的站名就叫磨石口。唯有“河北薛记”,不要说薛姓人,就是那“河北”两字也令人无比困惑。首先,北京不管有水的没水的大小河流很不少,但究竟是哪条河的“河北”?倘若说是河北省的河北,那显然说不通;找不到“河北”这个具体地方,北京姓薛的多的是,然而没有意义。

送走了薛老先生,王通森便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他首先要着手的自然是图纸的设计,其次便是与官方和地方上的接洽。高楼大厦、各式住宅无论设计还是施工对王通森来说已不算一回事,做惯了,做熟了,他有得是人才和干将。但眼前,工程如此浩大,工作量如此庞杂,其技术、其综合性,其兼容并包,其复杂程度,都是他首次遇到的。因心里没底,王通森最后想起了大儿子,也就是王恳。

儿子王恳在王通森胃切除了三分之二那年的晚些时候回来了,回来的目的一是看望父母,二是把他的女儿王琼接走。王恳已经有了固定的工作,因为和一个叫唐娜的澳籍女人结了婚,也就自美国移居到了澳大利亚,随之也入了澳籍,成了外国人。他想把女儿王琼也接到澳大利亚去,说在那儿能接受更好的教育。那时小孙女儿才刚上小学二年级,王通森恋恋不舍,但孩子毕竟是人家生的,一个接辈人做不得大主,从此孙女便离开了家,到国外去了。

这第二任儿媳原来并非纯洋妞儿,而带有华裔血统,听说还带一个孩子,证明也是二婚。儿子王恳在澳大利亚的一个叫什么“普若丝拍日替”的建筑事务所里给洋人打工,这个什么“拍日替”的设计所据儿子说实力相当雄厚,曾很好地完成了澳国国内与国外许多有名的设计项目,但最近又听儿子说状况不是太好,因竞争的日益激烈、与澳国国内建筑项目的相对饱和,而显出生意的日趋清淡与衰落,于是,王通森一个战略性计划应运而生。他想与其让儿子所在的这个澳国设计公司来设计双凤山这个工程,倒不如让儿子王恳趁早拔腿,离开那个所谓“拍日替”,回到中国,回到自己家的公司来。

儿子是专门学建筑设计的,他相信儿子的能力,儿子肯定是这个领域中的姣姣者,由他来做总工程师,主管这项庞大的设计,天衣无缝,锦上添花,设计费再多再贵,肥水总之没有流进外人田呵。

他先给王恳去了越洋电话,把事情简单扼要地说了下,然后用传真再把详细的材料传了过去。儿子王恳,真的比二儿子王安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老爸的用意。于是,王恳向那个“普若丝拍日替”提出辞职,理由是,父亲老了,且身体多病,做儿子的当然要回家来帮一把。澳国老外也通情达理,对王恳说:“好吧,王,一路顺风。”

王恳虽是澳国人,但他回来了,回来帮老爸。然而,违背政策法规的事你不能干,不能儿子搞设计,老子管施工,这成了自己检查自己、自己监督自己,自己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于是,王恳又回到了墨尔本,以他澳籍身份在墨尔本注册了一家属于自己的设计公司,这个公司面向全球开展业务。而启动资金可全是老子的……

现在想起来,那便是儿子顶替老子、也就是拿掉老子的第一步。

二儿子王安刑满出狱了,王通森又悲又喜。喜的是,二儿子改造得非常不错,悲的是,儿子在狱中着实受了几年罪,而他未曾走动过,未曾给牢里花过一分钱,觉得对不住儿子。悲喜交集之余,他去了丰安市;此时的丰安已大变样,什么“金属公司”,什么“社队企业局”,早已不见了它们的踪影,而代之以“星月情深”,“燕赵佳人”等等夜总会的字样。同时,丰安仍有他王通森许多的、扯也扯不断的人际关系,于是,几天以后二儿子王安便去大东家酒楼上了班。他先是带领人负责清洁卫生工作,三个月过后便提升为主管外联的副经理。

王通森的下一步,就要为双凤山工程与官方和地方打交道。国家土地资源部,省、市规划部门,各级招商引资办公室,都先后被他拿下,到了乡镇这一级,却碰到天大的麻烦。

他也是农民出身,深深懂得农民的心理,表面上看他们的土地被侵占了,受到了损害,一脸“旧社会苦大仇深”的样子,实际上天赐良机,巴不得你来占土地,于是不狠狠吃你、咬你,是绝过不了这一关的。

有个人叫佟德全,四十岁左右,是双凤山村的村委会主任兼农工商公司总经理,掌管着双凤山村所有的大权。占了他的土地,他首先提出每亩地要十万元,一共占地八百亩,那就是八千万,占去了总投资的一半,岂不成了大笑话?于是反复拉锯,谈了吹,吹了谈,简直比朝核六方会谈还难!

佟德全此人不但饶有心计,且巧言善辩,最终以每亩地四万元的价格成交。说实话,这个价钱即使是在上海或北京的农村也不算低。

然而,佟德全提出:在合同上不要写那么多,每亩只写三万六千元,少写四千元。

王通森当然明白,但是他惊愕说:“你要知道,八百亩,那一下子就是三百二十万呵!”

佟德全说:“这个您放心,绝不是我一个人拿。”

王通森说:“谁拿也不是个小数目。”

然而,王通森照办了。随后,佟德全又提出一个条件,说这个工程能不能让他们乡以及他们村联合起来再搞个二包,因为他们这里也有基建公司,也能盖房盖高楼。

对于这个要求王通森不但于以坚决拒绝而且表现得异常震怒,说:“到此为止,你如果再提这样的要求我就立刻撤走,另选别处!”

佟德全嘻皮笑脸:“那您就违约了。”

王通森说:“是你们违约在先,明明无理取闹!”

这个要求佟德全总算不再提,但接下来有个“双凤山”名称使用问题,佟德全不依不饶,说双凤山本属于他们村的名字,用它来当成你们这个工程项目的名字便属于侵权,王通森不得不暗中又给了佟德全几万块钱才算了事。佟德全后来又提出,在施工过程中必须启用他们村一百二十个劳动力,这一百二十个劳动力背后的工头便是佟德全的弟弟。王通森虽然都明白,但也只好委曲求全,否则佟德全这人实在难缠难惹,如再加上地方保护主义出来做怪,付出更大的代价不是没有可能,起码精力、体力、时间他消耗不起。

您这八百亩地有围墙吗?这么阔绰的处所难道不要围墙?还有,这里面打马路吗?是水泥路还是柏油路?我弟弟也有个基建公司,很有实力,打个围墙、修个马路百分百没有问题!

再说,您这么大个娱乐中心,里面能没有商业网点儿吗?连小卖部也没有?门口要开个饭馆有多好!我小姨子是专门干餐饮业的,这方面保证做得让您满意。对您,王总,我实话实说,用不着拐弯抹角,看以上的要求您能不能答应?还有,您也清楚,您那重型汽车、超重汽车已经把我们的地压成了泥粥,您看怎么办吧?是不是应该赔偿一些?

这都是佟德全提出的要求。这就是佟德全,乡村里最基层的一个干部,贪得无厌,哪里是要求,简直是要挟!

王通森知道,繁荣与贪腐共存并进,但县一级、县以下的乡镇及村、大大小小的地头蛇们也太胆大、太肆无忌惮、太直来直去了。又不明白,中央纪委在干什么?地方纪委在干什么?难道只抓大的,小的就不管了吗?王通森在这方面实在领教过不少。

但是,没有办法,王道森只好尽量满足了佟德全的要求。谁让薛老爷子非看中了双凤山这块地方不可呢?

这恼人的地方交涉结束以后,接着是勘测、测绘,然后便进入了图纸设计和地面平整。儿子王恳正置壮年,精力充沛,这是给自己家干,更是给他自己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成了大忙人。在儿子的主持下,设计小组加班加点,又几经修改,图纸终于定了稿,也符合了薛老的要求。于是,开始施工了。

二儿子王安的确没有白接受改造,他在大东家酒楼副经理的位置上干得有声有色。但也不完全是因为改造,他王通森的遗传基因也最终在二儿子身上凸显出来,因为儿子很快看到了一个机遇,酒楼的原经理年纪大了,马上要到退休的年龄,儿子说他想做总经理。王通森为二儿子王安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深感欣慰,恰在这时,珠海和广州的工程顺利告罄,王通森便用那里赚来的钱一举买下了大东家酒楼的全部股份,并重新装修,二儿子王安便堂而皇之地做起了总经理。又过了些时日,王通森几年前在省城承建的一个星级酒店因经营不善濒临倒闭,他又花重金把那个酒店盘了下来,让儿子王安索性做起了两个酒店的后台老板,另聘了经理人,并成立了子公司,隶属他王通森的名下,叫做通森集团。

珠海交付使用的住楼与当地物业公司发生了矛盾,纠缠不清,于是他的一个副手向他谏言,应该成立一个物业公司,把自己盖完了的楼堂馆所统管起来,实行开发、管理一体化,会减少许多今后必会牵涉到的麻烦,避免了相互踢球,也就同时为客户提供了方便。王通森觉得对,立刻采纳了副手的建议,并命副手向银行办贷。两个月后物业公司组建起来了,便由那位副手充当公司经理,同样隶属于通森集团名下。

“双凤山”工程进行超过一半的时候明显地看出来,必须要追加投资!王通森出了一身冷汗,这在合同上明明签好了的,不许追加投资,是薛老一再强调的条件。但深谙世事的王通森还是宁起头皮亲付香港,邀薛老及其监理人和薛老的女儿同来双凤山,共同化解难题,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薛老嘿嘿地笑了,说:“和你们内地人打交道呵,我是做了两手准备的。因为你们容易变,所以我也准备了变。不过我还是相信你王总,好吧,就再追加八百万。”

八百万,薛老就这么嘴一张一合地解决了。都说香港人抠,满脑子钱,满脑子经济账,却不了解香港人办亊也灵活、痛快,且同样富有人情味,同时不像我们内地人那样好疑神疑鬼。

好啦,所有该解决的都解决了,估计不会再有大难题出现了。待双凤山工程完成以后,他王通森一定要、也应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自己已是六十多岁的人,忙到哪里算一站呢?钱挣多少算够呢?名声到什么地步才算满足呢?是呵,从香港回来一直就这么想,想。

有一天,他从施工现场回到他在工地的临时办公室,喝了几口水以后想歪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

又是秋天了,屋里比外面要凉一些,他把自己早晨从家里披来的一件呢大衣从衣架上拿下来盖在身上,很好,很安逸,很舒服,于是把眼睛闭起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然而,真的睡着了吗?是睡着了还是在做了梦?是梦吧,又似梦非梦,他仿佛晃晃悠悠,身体不知怎么飘起来,飘向空中,漂上了云端,又好像那次被叫周壮的骂过一样,觉得高处有人在呼叫他,有男人,也有女人,但只有声音,却不见人,那声音很单调,只是一句,来呀,来呀,来呀……。

是谁在叫他呢?是阎王?是判官?不,也许是李同吧,也许是曹春英吧……也不是,那么是谁呢?难道是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了腿的那个民工?要么是被钢筋抽得脑浆迸裂的那个民工?再或者是耿兰?不,不管它了,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还要走完这艰难的人生历程……赶快休息一会吧,当下最要紧,还有好多好多事等着做。于是王通森的身子慢慢从高处飘落下来,心也随之飘落下来,继而往下沉、沉、沉……似乎真的睡着了。

儿子王恳回到办公室,叫了一声“爸”。见父亲睡着了,他便没有再惊动父亲。他喝了几口水,然后又出去忙,但不到一分钟又返回来,因为他似乎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于是把父亲叫醒:“爸,您醒醒、醒醒,有急事……”

按说父亲听说有急事应该醒来了,但父亲这次既没有应声更没有醒,而是随着王恳摇动他的动作像一团浸了水的泥塑一样散倒下去……儿子大惊,叫道:“来人哪!爸!爸!您怎么了?”

如果儿子王恳恰巧没有回到办公室,如果儿子王恳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不用多,只再须五分钟时间,他的灵魂出窍,人走西天,一条老命就这样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地归去了。

还是老毛病,突发缺血性心肌梗;又不是老毛病,人一天比一天老,心脏总之承受不来持续的操劳和变本加厉的负荷。

在王通森的生命进程中这是一个分水岭,也算一个里程碑,无论大儿子王恳还是二儿子王安从此再不让他操一点心,什么都不让他管,连过问也不让他过问,连手机也强令没收。

这叫什么呢?叫退居二线?叫离休?他不是国家干部,扯不上边,就叫颐养天年、享受老来之乐吧。好在两个儿子已经成人,均能独挡一面,大儿子王恳更是个全才,建筑设计与经济管理皆烂熟于胸,自他接手公司以后便开始与世界接轨了。二儿子王安也学得人情练达,酒店业经营得很不错,而且没让老子操一点心就已娶妻生子,他们都是他的好儿子,他没白操心,没有白培养他们,他现在也应该听孩子们的话了,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那年冬天他听任孩子们的安排来到了珠海。珠海这里早已为他预备好一幢别墅小楼,这应该算继搬到省城以后他的第四个家了。可惜年纪比他小一岁的老妻没有同来,不是孩子们不让她來,是她自己不愿来,仍然守在省城的家里。王通森一个人在珠海安心静养,早晨看太阳从海平面升起,傍晚看太阳在远山与楼群之间落下去。这里有他的物业公司和另一个建筑分公司,但他们什么事都不找他、不问他,只派了人像伺候他们自己老子似地把他伺候得周周到到、舒舒服服。这里远离“双凤山”,听不见工地上喧嚣,闻不到这问题那问题,他只注意自己的吃喝拉撒睡,安心做他的寓公。

珠海真的很好,四季如春,二十多年来他东征西讨,身心俱疲,却从来没有驻足欣赏过美景,特别没有在这么好的地方休养过……阳光,沙滩,比三亚一点也不差劲。

成功了,总之是成功了,在他六十四五岁的时候发现自己确实是成功了,这股气,这副派头总算在世人面前展现出来了。他现在已经拥有建筑、房地产开发、工程设计、物业管理和酒店业五个子公司,虽然各有法人,但均统一在他的大旗之下,无论你是哪个子公司,首先必须冠以“通森集团”四个大字。同时他也着实体会到薛启荣薛老先生所表现出的一种人生意境,即,只投资,只做董事长,其它一切均与自己无关。什么样的努力,什么样的实力才能到达如此的境界!

然而病,病是任何成功、任何名誉、任何金钱都顶替不了的,他总觉得气短,总觉得心脏早搏,要么就是间歇,他的血压总是忽高忽低,有时心脏又狂跳不止,好像偷了人家东西、抢了银行。有两次,他不知不觉便摔倒在地上,人倒了,也立刻清醒过来,继续走路,这是不是很危险?自他的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大伤元气之后又接连遭受打击,二儿子坐牢,陶强出事,接着便是建筑市场一落千丈,周壮那狗东西的欺辱和嘲骂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创伤。他明白,那不是周壮在骂,而是耿立文在骂,是一股势力一股强权在骂。

如果说王通森在珠海还有什么想念的话,那便是想念他的孙女王琼。孙女儿很可怜,一九八九年出生,九零年便死了母亲,在南庄长到四岁便随家来到丰安,在丰安也只上到小学二年级便被她的父亲接走,接到澳大利亚去了。他不愿意孙女离开他,更不愿意孙女儿入外国籍,然而孙女不但入了外国籍,一下离开十二年了,他怎能不想念呢?

在珠海,忽然一天从报上看到了一则消息,耿立文被双归了,涉嫌买官卖官和司法腐败……又说他的内弟周壮也因涉案逃往了美国,耿立文的妻子配合检方,对自家财产正进行清仓查库,云云。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一切全报,这是谁说的?忘了,说的是谁?也忘了。总之那意思是说,你做了怎样的事就会有怎样的回报,有怎样的缘,就有怎样的果,这就是所谓种瓜得瓜种豆的豆吧……但是,细想起来,我的妻,我的老伴儿呵,在你看来,难道我这一生种的都是恶果吗?

我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清楚,从一开始就清楚。虽然南庄的人们不会当着你的面说三道四,你也不会去主动打听什么,但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甚至可以想见你连细枝末节都清楚。但是你什么也不说,平静得象一潭死水。然而你毕竟是我的妻子,你照样替我担扰,替我害怕,因为那是一桩命案,我看见你在村里低头走路,我看见你谦和地甚至卑微地和人说话,当我偶然看你一眼的时候也触到过你那谴责甚至鄙夷的目光……我的妻呀,你知道,一开始我曾经很希望你和我吵架,借此我们可以分开,以实现我和曹春英结合的目的,但是后来我不做这种希望了,我害怕你问,害怕你和我吵,然而,我的妻,你还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好像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平静得象一潭死水。

后来,在丰安又发生事了,你那敏感的神经怎么又触摸到了呢?你也许不知道具体是谁,但你知道又出事了。我的妻,你怎么还是不说还是不问呢?谁让你学会了你隐忍?谁磨砺了你坚韧得令人生畏的性格?如果你问,哪怕婉转地问;如果你说,哪怕雷鸣电闪地说,我也能道一道我的苦衷,诉一诉我当时的难处,但是你阴沉着脸,脸上几乎滴下水来,就是不问也不说,然而你仍坚持为我洗衣做饭,冬日把冬日的衣裳预备好,夏日把夏日的衣服洗净,当你做着这些的时候你是客观的、冷静的,又是冷漠的,我心里好吃不消!

直到有一天,在医院里,你亲眼见到了,见到了她,也见到她是怎样对待我的……我的妻,你是否看透了我,认为我完全是个卑鄙无耻的东西,也是否看透了这个世界,认为这个世界肮脏得不可救药?你的目光也从谴责、怨恨变成了彻底的绝望。但是我的妻,你怎么就不替我想一想,你难道不知道我也在忍吗?为什么要忍?因为她的丈夫是副市长,因为她有一个弟弟可以通天,如果说以前我存有个人邪念,那么现在我的所作所为则全是为我们这个家庭、为了你和孩子。

我的妻,我的老伴儿呵,你的平静还不如不平静的好,你的不言不语真的不如大吵大闹的好,即使你对我施行打击报复或人身毁损也算有个了结吧?也总比你这样地与我拉开距离、对我这样地冷淡、几天十几天没话说的好。我的妻,到现在你还不肯原谅我吗?你宁肯相信耶稣也不肯相信我吗?你宁肯每天对着耶稣和菩萨说话也不肯和我说句话吗?你每天都在祈祷什么?忏悔什么?是替我祈祷、替我忏悔,还是为你自己的命运祈祷、忏悔?要么是为这人间太多的丑恶太多的不平祈祷、忏悔?老伴儿,那天乘你不在的时候我到你房里去了,我也做忏悔了,我忏悔的内容很多、很丰富,其中就包括对不起你。你知道,如果不是那个叫朱立秋的年轻人闯进来,我会哭的,会哭出声音的。

老伴呵,你在省城的家里一人孤守也应该明白我在珠海的时候心情其实并不真的很舒畅,即使我俩一同被儿子接到澳大利亚,我仍如个小孩子般的感到委屈,儿子强令收走了我的手机,而他们用的手机是最先进、最时尚、最漂亮的,我名为董事长,可现在连签字的权力也没有,儿子什么什么都代我签了。我当然明白他们全是为我好,怕我操心、怕我受累,但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又何必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累、又何必做了那样多对不起人、对不起你的事?老伴,人说爬到山顶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坟丘,然而我没有想到来得如此快,我到珠海后几天工夫便有了这种感觉,现在身处异国他乡这种感觉却愈发来得强烈。再看衣柜里的那些衣裳吧,无论早些时候的中山装还是晚些时候的西装,加起来也有十来套之多,最贵的一套西装我记得是一万八千元左右,当时只想还会聚见更多的名人、更多的高官和更多的企业家,在一起吃饭、洽谈、一起合影留念,我不允许自己比任何人逊色。可是你算算才过去了几年?绝大部份衣裳连穿也没有穿过,我,我……就成了这个样子。

老伴呵,你应该知道年轻有多么好!如果可能,我愿以我全部的资产买回我的年龄,我可以一千万买一年,这样两个亿就可以买回二十年,三个亿买回三十年,我可以一无所有,可以生在山沟里,甚至可以是个乞丐,沿街乞讨,这一切就等于从零开始,多么好,多么使人激动,那将是一场人生的重新奋斗!

回去吧,回去吧,昨天夜里那个叫朱立秋的年轻人不知怎么回事掉到河里了。王琼说他在街上喝了许多酒,找不到家了,就掉到河里去了……唉,那年轻人可怜,老家在西部山区,借酒浇愁是难免的。

回去吧,看看他,那年轻人不错,救过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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