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八十一家”,是丰安市首次的拆迁工程。沿市区周围要修一条环形公路,公路冲击了这一带的民房,数了数,正好八十一家。
还没有兴建居民小区的风潮,这“八十一家”已经是很惹人眼目的工程了。回迁房统统安排在公路的另一侧,距公路二百米远,依然是平房,但按统一的图纸,也统一施工。
王通森在最后关头终于拿到了这项工程。其中的艰辛,其中的离奇曲折及许许多多的耐人寻味,局外人是不知晓的,是难以琢磨的。
他曾三次向陶强行贿。
然而,是行贿吗?是受贿吗?抑或是索贿?也是也不是,或者说全不是,这一切都说不清楚、道不清楚。
第一次,他呼陶强,陶强回电话,说他在大东家酒楼,正好,请王通森赶快来一趟。王通森说:“光是喝酒吃饭我就不去了,我找你有正经事。”
陶强请求他过来。
王通森去了。果然,在大东家酒楼,好大一桌子人。
他有许多的事要去办,真的没时间在此陪人吃饭喝酒。他急匆匆忙火火十分夸张地将陶强拉到了门外,从包里拿出三万元现金,说:“这个给你。”
陶强见到了钱,顿时像见到了救星,问:“给我的?”
王通森说:“当然是给你的。快装起来。”
陶强咧嘴笑,说:“老王你真是及时雨,谢谢你了!”
说着,陶强把那钱公然地、堂而皇之地托在手上,回到餐桌边,“啪”地往桌上一撂,说:“李子,小姚,钱说来就来,拿走发工资去!”
王通森稍微逗留了一会儿也稍微打听了一下,原来这一桌子的人都是越了级,直接跑到这儿朝陶强讨要工程款的,其中叫李子和小姚的一班人最为着急,据说已经三个月发不出民工工资,陶强把三万元现金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你说是公用还是私用?你说算是行贿还是受贿?王通森说不清。但他心里却感到苦,觉得那三万块钱无形中打了水漂儿,自己连个响也没听见。
第二次是陶强主动呼他,问:“老王,你有钱没有?”王通森十分高兴,以为“八十一家”工程有希望了,便说:“有,有,你用多少都有。”
“五万。”陶强在电话里说。
“不要说五万,五十万我也给你。”王通森说,“但是,这次你不会又用这钱打水漂吧?”
陶强说:“不会不会,怎么会打水漂?”
王通森立马送去了。他们在公路边碰头,当着司机的面,王通森又把五万元现金亲自交到陶强手里。陶强也很忙,从认识他那天起他就很忙,王通森还没有来得及多问,那墨绿色吉普车便调转车头,急急驶去。
笫一笔钱被陶强为别人发了工资,第二笔钱终不知道派了什么用场。王通森也不好问,而陶强也不再提那钱的事。
王通森做好了一切准备,但“八十一家”工程迟迟不亮底牌,他便迟迟拿不到手。
陶强似乎也觉得过意不去,便安慰说:“老王你够义气、够朋友,可是你看,这事弄得糊里糊涂。”
王通森很不解:“你是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最后的裁定权就在你这儿,怎会糊里糊涂?”
陶强摇头又叹气:“你不知道,我这个副市长也很难。”
王通森说:“你们当官的难,我们干企业的就不难?你看我,本来就不胖,现在又瘦了一圈,回到家孩子都说我跟个糟老头子似的,比我实际年龄老了七、八岁!”
陶强说:“老王,往后咱们是儿女亲家了,看在我面子上,能忍就忍了吧,往后工程多的是。”
王通森气不出,大发牢骚:“儿女亲家怎么了?儿女亲家就应该吃亏?工程预算我也搞了,顾问、技术人员我也聘了,设备我也有,哪点儿不合格?哪点不具备实力?不就是八十一家平房吗?应该非我莫属!”
陶强垂着头说:“也是呢……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那天晚上,王通森辗转反侧睡不着,儿女亲家,儿女亲家便牵扯一个人,耿兰。
他又很长时间没到耿兰那儿去了。最后一次还是五月底,现在已是七月中,快两个月,连面也没有见一次。耿兰也再没有再呼过他。
王通森猛地记起,那女人曾经说,“不信?”又说,“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可以视做警告,视做“等着瞧”……警告什么?什么等着瞧?难道耿兰真有大牌?难道暗地里真有治服人的手段?他王通森之所以迟迟拿不到“八十一家”工程,问题是不是就出在这里呢?
第二天,王通森主动登门去找耿兰。
然而他见到那女人又突感一阵悲凉,因为耿兰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身体瘦了一圈,脸上似乎挂了一层灰。
耿兰直瞪瞪地望着他。
然后她扑进他的怀里,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坐在他腿上,一面往他肩膀上涂紫药水,一面唏唏地哭,哭完了,她又笑,哭是在发泄,笑则十分明显地带了一种胜利的欢喜与得意。光是欢喜和得意吗?在王通森看来,那表现似手又是在幸灾乐祸!也就证明,“八十一家”说不定真的与耿兰有关系。
果然,不出王通森所料,耿兰竞斜眼看他,抑揄地说:“干嘛来了?今天怎么主动找我来了?嗯?”
王通森索性开门见山:“姑奶奶,你那个弟弟究竟是干什么的?”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求求你,跟我说说底细。”
“就不说,就不告诉你!”
王通森对这个弱智的女人使出了激将法:“你弟弟即使是个秘书,也无权无势。否则的话应该给你这个姐姐安排个更好的工作,你也不至于在家死腻活腻。”
耿兰却顺坡下驴:“我就爱死腻活腻,我就爱什么都不干。有本事别找我呀?”
王通森无可奈何:“耿兰,你说,你究竟想怎样,怎样我都答应你。只求你帮帮忙。”
“保证,怎样都答应我?”这个女人,自以为姣媚,竞然又朝王通森飞了飞眼儿。
怎么好呢?万般无奈,王通森只好又与这女人干了那样的事。不过很简单,他们就在沙发上……
也是怪,陶强做不到的,他王通森做到了。你陶强是不肯下辛苦,还是不懂女人心?其实让耿兰这样的女人满意费不了什么劲,因为她更多的是在乎一种心理上的满足。
两天以后,陶强又呼他,他给他回电话,陶强在电话里说:“老王,你有钱没有?”
王通森觉得好笑,钱你少用了吗?还问“有钱没有?”这是你第三次问“有钱没有”。但王通森照往常一样地说:“有,用多少?”
陶强说:“就三万吧。明天下午三点整,你去大东家,412房间,把钱交给立文同志。男的,三十六七岁。”
王通森问:“立文同志是谁?干什么的?”
陶强说:“你别多问了,连我也不多问。”
王通森说:“钱是我的,凭什么交给他?”
陶强说:“上次不是跟你说了,我这个副市长也很难。”
王通森虽不明底细,但体会陶强的难处。勾套圈儿、圈儿套勾,任何人都有难处。
大东家酒楼王通森已经很熟悉,他曾经在那里也招待过几次人,知道412便是四楼、自西向东数、第12房间。
他去了大东家酒楼,站到412房间门口,敲了门,里面一声“请进”,然后果真见一位男子,看去也真三十六七岁,正坐在沙发里看报纸。
王通森问:“请问是不是立文同志?”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竞然说:“这里没什么立文同志。”
王通森说:“是陶副市长让我来的,找立文同志。”
那人说了声“不认识。”然后开了门,走出去了。
王通森心中纳闷儿,明明三点整,明明三十六七岁,明明412房间,房间里又没第二个人,怎就不是立文同志呢?立文同志又在哪儿?王通森站在楼道里只好又呼陶强。
陶强过了很长时间才回电话,抱歉地说:“老王,这事怪我,本应该我亲自去送。”
王通森也不便多问,只好又去找陶强。把钱交给了陶强以后,王通森便不再打听、不再过问,因为打听也打听不出个所以然,问,可又问谁去呢?然而这便等于王通森第三次行贿陶强。
接着,耿兰又呼王通森。
当王通森再次来到了耿兰那里的时候,耿兰扑过去摽住他的脖子,连声问道:“拿到了没有?拿到了没有?”
王通森不明白:“拿到什么?”
“八十一家工程呵!”耿兰显出了得意。
“拿个**!”王通森愤愤地说,“我整整花去了十一万,连个准信儿都没听到!”
耿兰说:“不对呀,前几天我就和他说了,替你说了许多好话,还说咱们是儿女亲家呢!”
王通森问:“你和谁说了?”
“我弟弟呀。”
王通森笑:“你弟弟,一个秘书,管个蛋用。”
耿兰去桌边打电话:“你别着急,在我这儿好好待一天。”
王通森说:“待可以,不过我很累,什么也不想干,除了吃饭就想睡觉。”
“可以,可以,我的大宝贝儿!”
耿兰把电话拨通了,叫道:“我找耿立文!”
王通森刚躺下,忽地又坐起来:“你说什么?耿立文?”
耿兰说:“对呀,耿立文,我弟弟。”
“立文同志?”
“对呀,立文同志。”
“好,好,好个立文同志……”
猫儿腻,猫儿腻,王通森终于明白了。同时,他也明白了眼前这个弱智的女人并不好惹,更不可轻易得罪。
然而几天以后,他顺利地拿到了“八十一家”工程。
他全力以赴,昼夜施工。自己也经常吃住在工地,把个工程搞得热火朝天。
同时,他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隔三差五必须到耿兰那里去。但也要以防万一,万一陶强或陶小霞回家来,可怎么说,怎么交待。
如果说,身材好、长相好、道德品质好,当属曹春英;如果说保养得好、肤色鲜艳、四十多岁仍是个娃娃脸儿、而又好逸恶劳,当属耿兰。
耿兰真的什么也不干,每天除了瞧电视就是睡和吃,其次便是盼望王通森的到来。有时她也一天三四次地换衣裳,如果睏了,她可以从上午十点一直睡到下午三点,晚上还照睡不误。
“老王,你要跟我一条心,不许离开我,不许背叛我,听见没有?”耿兰经常对他这样说。
王通森也经常应和道:“宝贝儿,我保证按你说的做。”
耿兰又说:“他陶强外面有人,我在家里有人!”
王通森说:“这你就冤枉陶市长了,他忙还忙不过来,哪里顾得上外面养女人?”
王通森就这样施展着分身术,“八十一家”工程也就在这样的状况中迅速进展。从七月底到十一月中,他保质保量地完成了这项工程,也从中取得了丰厚的利润。同时,丰安市的有关领导和附近的群众都屡屡来参观,又让王通森赢得了相当好的名声。
然而,刘天河垮了。
实际上从刘天河让王恳来他的建筑公司当会计那天开始,他便为自己的垮台埋下了伏笔。后来又增添了陶小霞,与王恳同心协力,为王通森的公司暗暗地拉走了不少业务,也拉走了不少人。开始时,刘天河也努力争取“八十一家”工程,但也只是争取,争取到半路便彻底将他淘汰出局,理由谁也不说,因为谁也说不清。当刘天河再让王恳和陶小霞两个人拿着礼物去陶副市长家的时候,首先遭到了陶小霞的婉言拒绝,她说不要请客送礼,不许父亲腐败。陶强与刘天河虽是老同学、老战友,但从此很少往来,刘天河也不愿再拍陶强的马屁。当刘天河发现“八十一家工程”忽然归了王通森,才如梦方醒,知道自己上了当,因为他对王通森并未设防;当他再想探个虚实的时候,王通森已开始大张其鼓地动工了,再无挽回的余地。
王通森这一生有许多对不起的人,刘天河便是其中之一。特别是陶强陶副市长,他最对不起,王通森想起来心里就感到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