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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王通森 红颜祸水

来了多长时间了?过了这个月,大约整两年了吧。

和老家比起来,这里不像冬天。有个厄尔尼诺现象,不知是不是受了影响,如果是影响了,那么老家的冬天也应该不似从前那祥冷。

不冷吗?那是年轻人不感到冷。俗话说老人小孩儿无六月,你看那些年轻人,只穿着薄薄的运动衣,还有那胖子,居然穿短裤、无袖衫,像刚打完篮球似的。这个国家的大胖子真多。

唉,想当初自己也是这样不怕冷的哟,不知不觉,老了,忽然怕冷起来,那么怕冷。

老了便事多,便处处麻烦,首先你不能太早出家门,太早出来即便没有风,也还是感觉冷。冷,居然眼睛先冷,迎风流泪,见到光两眼就睁不开。按理说,自己如果活到八十岁,也应该算是一边一半的人,改革开放一半,计划经济一半。可是,为什么总觉得穿西装不舒服呢?休闲装也不行,总还是中山装穿在身上感觉好些,感觉舒服些。后来研究了,原来穿西装你需敞胸露怀,即使把釦子系上也只那一两个,否则就不像穿西装的样子。休闲装也不能穿得太厚,厚了也不叫休闲,只有中山装最严实、最合体、最舒服。唉,总之谁都不怪,只怪自己老喽,一切都说不得、讲不得了。

想起当年打拼的时候是绝对要穿西装的,忙还忙不过来,拼还拼不过来,哪里还管什么舒服不舒服,哪里还管什么冷不冷?

这几天来这里聊天的人少了,中国人在这儿被称为“老外”。但那些真正的老外就是不行,不但语言不通,好多人情事理也不懂,只能和他们下下棋,随便比划比划,若真和他们交流,费了老鼻子劲。很可惜,唯一能说几句汉语的那个日本人,大前天走了,他只比自己大两岁,就走了。据说走得很惨,只有老伴儿哭他,女儿在日本国内,居然没有来,儿子远在非洲,也没有来。

该回去了,太阳一偏西,又要冷了,该回去了……

这个人是王通森。他坐在草坪边一块空地的石凳上,这里经常聚集了一些老年人。

然而,他真想再多待一会儿,回去干什么呢?又有什么可干的呢?也还不过是胡思乱想,没来由地胡思乱想,就好像从黑洞洞的深井里往上捞东西,什么乱七八糟都被打捞上来。侯宝林大师说过一句话:坐着就想睡,躺下睡不着;眼前的记不住,过去的忘不了。王通森觉得这话真对,什么叫老?这就叫老。

但他还是回去了,边往回走边想;真是怪,走路也想,床上躺着也想,夜晚睡不着,更是想得厉害,想得没完没了,近来就是这么神经般地想来想去。

难怪,他的这一生太纷繁、太复杂,经无数事,阅无数人,有些事、有些人记不清了,也无须记清;但有些事有些人,即使想忘,打死也忘不了。

他想的是,五十五岁那年他的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他的小儿子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大儿子此时在国外发展,不管老子,说死也不肯回国。他开不出员工的工资,他的建筑工程款被甲方严重拖欠,而他开发的楼盘又售不出去,干干地、静静地放在那里等待楼市大跌。后来民工造反,至使雪上加霜,身体也就在此下了一个大台阶,再不能恢复到原来,而且每况愈下。

至于人,无论他得罪的还是他对不起的,很多很多,他的合作伙伴,他的甲方,他的领导,还有那些摔断了胳膊摔断了腿的民工,以及受了他的贿,或者本来老实巴交却上了他圈套的干部,再或者本来胆小怕事的知识分子,现在想来,他都对不起。

但对不起不等于后悔。他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因为就群体而言,大家都这样,现在也依然这样。而无论如何,他成功了,成为了人们公认的成功人士之一,有人说,没死赖活往山顶爬,拼命爬到了山顶,然而登顶之后所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坟丘。但他王通森毕竟登上了山顶呵,许多人还根本上不到山顶,半路摔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的大有人在。

资本市场,人和物都是资源,没有竞争就没有繁荣,没有剥削就没有进步,这是规律,铁的规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有哪一个老板愿意把剩余价值分给他的手下人,而继续成为老板的吗?

就个体而言,就王通森本人而言,他现在后悔了,甚至要忏悔了,深深地忏悔了。

人人都说神仙好,唯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聚到多时眼闭了。

这是他来澳大利亚之前,在珠海的床榻上,偶然看到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重播所听到的一首篇尾曲。他觉得那首歌仿佛就唱给他听的,禁不住掉下了眼泪。

钱呵,即前程,没有钱即没有前程,有了钱便有前程,钱是前程的标志,是成功的证明。任何人在金钱面前都不得不低头,在金钱面前没有真君子,没有英雄好汉,更别提那靠每天挣钱来养家糊口的。所以为了钱什么事都可以干,也什么都可以干得出来。也许一开始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追求某种美好,幻想达到某种美好的目的,然而一旦与钱、即前程发生了矛盾,你就会立刻变脸,就会什么都不顾,甚至不惜毁了它!也不惜与之结成永久的仇恨!

他知道,每每想到“变脸”、想到“毁”、想到结仇结怨,便是在想关于曹春英。

许多人都说企业家有原罪,起码国内的人们这样说过。自己有没有原罪?自己干的那些事,自己事业的成功,算不算原罪?算不算?谁能给个明确答复?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指的是战争,然而经济建设何尝不如此?战争,使士兵成为了将军,无可厚非,那么自己那点儿事如果也算原罪的话,天下的原罪何其多!

如果不算原罪而偏说有原罪,就不折不扣地证明了社会上存在着一种严重的仇富心理。

春英,曹春英,我对你可真的是一片真情,一种纯洁美好的想往,其中未掺有一点关于钱的杂念,如果说有,也是为了你、我两个人的前程。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真心地爱上了你,并为我们两人设计了美好的前景,当我在路上反复碰见你,用大胆的、直接的目光盯着你看时,你开始把头低下去了,脸上泛起了红晕,我当时感觉幸福极了,这说明我对你的爱意你是感觉到了的。当我把你调到我的酒坊,让你干着那么轻松的工作,又拿到那么高的工资时我觉得舒服,觉得满足,因为我看到你那愧疚的、可爱的笑脸,同时也看到了自己在朝设计好的目标一步步靠近。当我把买回来的新衣服送给你时,你婉言拒绝,我吃惊,我愤怒,我不理解,但后来我理解了,证明你不是一个随便的、贪图享受、好占便宜的女人,于是我就更爱你了。后来你无声地离开了我的酒坊,我一点不恼,一点也不怪你,因为我明白你。

再后来……我终于触摸到了你的身体,你是那么让我心动,让我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新鲜和快乐,说实话,在这之前除了妻子我从来没有碰过别的女人,连一句过份的玩笑也没开过。你在惊恐中呻吟,在抗拒中喘息,在嗔怒中细语……我抚摸并夸赞你的头发,抚摸并夸赞你的脖颈和你的腿,以及你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的心是真的,我说的也是真的,我对你迷恋已久、渴望已久,绝非只图一时快乐和一时取信于你,我对你讲我的计划,描绘我设计的美好前景;我清楚地告诉你那时候我已经是四十四岁年纪,然而我却像个年轻小伙子似的满怀了那样的激情!这并不新鲜,那个年代许许多多中国人都那样,那是一种迸发,是捆绑太久、憋闷得太久的一种势不可当的迸发!

当我把我的离婚计划、以及我们俩可能共同生话的远景向你合盘托出的时候,我为我自己感动了,流下了眼泪。我说:“春英,这一切都是你的,我所挣的钱都是你的,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你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明白,但是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说这话的时候你也抚摸着我的肩膀,你比我整整小了十四岁,此时温存得倒像我的姐姐。我说:“怎么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只要有决心,只要我们坚持,世界上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你看,那时候我都疯了。那时候许多人都疯了。

王通森没有说谎,他真的拟好了一个离婚计划,并开始逐步冷淡妻子。妻子不过是他中学时候一个同学,相貌平平,智力平平,然而那时候妻子的家境比起他来略显宽裕,设在大王庄的中学离妻子的家很近,做为曾经是王家庄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儿子的王通森在经济上并没有得到多少实惠,于是他每每带去学校的中午饭便时常被后来成为他的妻子的这位女同学没收,掺了红薯秧子的玉米饼子便同他一起来到这位女同学家里。她家的饭食不但热乎乎而且质量较好,因为劳动力多,也因为那里是公社所在地。如此这般日久生情,他们就这样相好了,后来结了婚。这一过程也太简单些,也显得俗气了些,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感情,也没有什么不能割舍。可惜的是,在遇到曹春英以前,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没有寻到任何时机来改变他的婚姻。当遇到了曹春英以后,一个好时机便到来了。

唉,如果曹春英是一个轻浮的、贪图享受、好占便宜的女人倒好了,他也不会那么爱她、对她那么用情,更不会陷得这么深。当然了,也就不会招至后来那样的惊天大祸!

也怪曹春英,当时曹春英但凡袒露一丝诚意,但凡表现出一些宽容和理解,或者能稍稍感念他对她的一番深情,再或者,装些糊涂也好,那么他王通森就不会说谎,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把真实情况告诉曹春英,说那天晚上他真的去了李同的小屋,火门儿是他关的,门钥匙也是他从外面挂上去的,烟筒,坦白地说,就是他堵死的。然后他们俩人再共同编制让所有人都能相信的谎言,曹春英就等于帮助他度过了这一难关,他们也可以开始属于他们两人新的生活了。然而,这个女人却是那么冷酷无情,那么翻脸不认人,她从怀疑到肯定,从憎恶到仇恨,以至把他王通森完全彻底地当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必置他于死地而后快。他对曹春英的爱呢?到哪儿去了?他给她的好处呢?到哪儿去了?王通森是被逼到墙角、被逼到绝路,让他迫不得已才又做出那更加丧尽天良的事,用钱,使钱,再次摆平了齐常贵,还摆平了……不能说,到现在也不能说,因为他的二儿子还在中国大陆,还受着人家的管辖,还要求到人家。对不起呵春英,我倒打一筢,最后把一盆脏水反扣在你的头上,说你勾引了我、要嫁给我,实出无奈,实在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了呵!

是的,他不能因为情而舍弃钱、舍弃前程。那么李同呢,他那样对待李同可以说一半是因为情、一半是因为前程。他当时正在做假酒,他怀疑李同发现了,发现了便有可能坏了大事,还便是因为前程。他爱曹春英,李同无疑是这条爱的路上最大障碍,这便是因为情。当然,他让李同来酒厂看料库是有意的,是为了晚上能去找曹春英,但那天夜里在李同小屋干了那样的事纯属偶然,并非蓄谋已久,是因为他喝多了,却又没有想到,还真的起到了一箭双雕的作用,既保护了假酒,也灭掉了爱的绊脚石。

也怪李同,既然什么也没看见,既然没想告发我,为什么见了我又很紧张?甚至表现出萎萎缩缩,这不能不让我生疑,认为你做贼心虚。

曹春英也真是的,并没见她在人前夸过李同怎祥地好,甚至根本就没提起过李同,但事出来了,李同死了,曹春英却动了心、动了正格的,连命也不要,要的是把他王通森彻底告倒!

说来说去还是怪自己,那天晚上如果是喝多了,怎又会干出那明显清醒、又十分狠毒的事?如果说没喝多,怎又那样糊涂?干出那明显糊涂、不计后果的事?现在也糊涂,不知那时究竟喝多没喝多。总之,他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好事做到底,坏事也要做到底,否则他在牢狱度过他的后半生!

但是,曹春英,你这个女人呵,说你脆弱你却又那么执拗,执拗得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实际呢,你就是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你何苦来那么折磨自己呢?让自己的心灵雪上加霜,让自己的命运惨上加惨,偶尔在街上碰见你,你那憔悴的脸、深陷的眼窝,你那日渐消瘦的身躯,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

可谁又曾料到忽然几天之内你停止了挣扎,生命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好女人,无论如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即使我再想悔过,悔过一千次、一万次,也毫无意义了。

但是我害怕呵,我表面装得坦然自若,内心真的很害怕,因为不管怎样李同的死成了一宗命案,而且又牵连到了你的死……不,不只是你,还有李同的父亲,你的公公,他也死了。另外,你们的儿子呢?那个叫秋儿的孩子,他到哪儿去了?

可怜的孩子,过去了多少年,现在仍然不知他的下落,也不知流落何方,更不知是死是活。

我的好女人,你活着的时候我害怕,你死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依旧害怕。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有风吹草动,不知什么时候就有那深知底细的人跳出来吹风,会是谁呢?我不知道,有几个,也不知道。南庄是否存在这样的知情人更难说,怕就怕真的有,如果有,当时又没能在我这里得到好处,而又没和我说、或不敢和我说,那才是最最可怕、非常可怕的事。幸好,到现在还没听说这方面的任何蛛丝马迹。

但,这就是红颜祸水,这就是都因女人惹的祸!从那时起,我下定决心,以后绝不再沾染女人,绝不再往女人身边靠一靠,哪怕说话,也与女人尽量少说。男人,我是男人,男人毕竟要以事业为重,以理想、前程为重。当时我盼望这场灾难快些过去,从此风平浪静永无人再提起。

于是,我开始了新的打拚,开始新的征程。

然而,活该命运多舛,命运捉弄人,其实,主观愿望在生命运行中起不到多大的作用。王通森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王恳,六五年出生;二儿子叫王安,七零年出生。王通森之所以让两个儿子的名字里带了一个“恳”,和一个“安”,是希望他们此生勤勤恳恳、平平安安。大儿子王恳学习成绩优秀,也很懂事,知道心疼父母,知道两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在家里要吃饱肚子便意味着父母肩上的担子多么沉重。于是高中毕业后大儿子便没有去考大学,但是王通森把儿子安排在哪里呢?此时,正闹出了李同的那宗命案,王通森不想让儿子知道这样的事,即便风言风语也不愿让儿子听说,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唯一的出路便是让儿子远离南庄。

崇水县城里有个叫刘天河的,是个盖民房起家的一个建筑工程队的老板,也是他的“南庄高粱白”和他的沙石料在崇水县城的最大需求客户。他们的私交很好,于是便把大儿子安排在那里,刘天河很够朋友,一开始便让儿子做了材料员,二年以后又做了会计,因为大儿子王恳在那个建筑工程队中是唯一的一个高中毕业生。

假酒照样做,和真酒同时并举。假酒不过是别人的酒买来兑了水,喝不坏人,更喝不死人。况且,李同命案炒得沸沸扬扬,没有人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再吵吵小事。

沙子也照样挖,因为它的利润太可观了,简直就等于平地抠饼。土地是老天爷的,地下的沙石也是老天爷的,挖出来就是钱,而钱属于自己。

李同命案终于过去了。对王通森来说除去损失了钱、付出了钱,便等于什么事也没发生。

一年之后的三月,一天,他开着一辆新购置的黑色“切诺基”,在崇水县城里游荡,在为扩展新的销售渠道、寻找新的客源奔波。虽然他让大儿子王恳一面给刘天河打工一面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意思是千万不能把自己家的生意忘掉,但春天将至,万物催生,王通森在家里怎待得住?还是一个人跑到县城里来。

但命运开始再次捉弄他了。

当他开着“切诺基”刚刚拐过一个丁字路口的时候,一个女人骑着自行车竟然在他前面约四米远的地方突然来了个左转弯;当然,如果他注意力集中,四米远的距离根本不算回事,他完全可以急刹车,但他偏偏注意力不集中,因为他一面开车一面在巡视路边的那些工地,又偏偏没有急刹车,所幸的是他的车速并不快,但他把那个女人撞到了,自行车卷了饼,人趴在地上,不知是不起来还是起不来。

他把那女人送进了医院,但不是崇水县医院,而是丰安市第一医院。因为那女人在车上一面呻吟着一面说:“你得把我送市医院,我是那儿的大夫。”

她是那儿的大夫,这么巧!再说,不是发誓不再碰女人了吗?连边儿也不要沾!可王通森何曾料到,今天他偏偏又碰到了女人,而且这起小小的车祸便从此让他和这个女人结下了不解之缘。那女人像一把钩子,紧紧勾住了他,又像一贴膏药,粘粘糊糊地沾住了他,他想揭但揭不掉,想逃又逃不了。然而,王通森后来也根本不想离开这个女人了。

丰安市第一医院的大夫给那女人做了检查,照了片子,还好,肋骨上只有轻微的骨折,其余便是一些皮外伤,说问题不大,输输液、吃点药,少活动多休息,很快就会好。但大夫们一个个见了那女人都半说半唱:“呦!呦呦,这不是耿大夫吗?怎么让车给撞了?”

她们又对王通森说:“你这个人也真是,不长眼睛,偏偏撞了市长夫人。”

这话立刻把王通森吓出了一身冷汗,市长夫人?真的是市长夫人?是丰安市的市长吗?是正市长还是副市长?这之前,他这个在崇水县尚且提不起来的小小土财主还根本不敢想丰安市,更别提什么市长、副市长……此刻,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词:机遇!对,机遇,说不定机遇就在眼前,就紧跟在灾祸的后面,就有可能把坏事变成了好事。这真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大夫背地里又对王通森说:“看你开那么好的车,肯定是那有钱的。假如你是没钱的,她的医疗费就公出,因为她本来就是我们这儿的大夫,又是市长夫人。可惜,你是那有钱的。”

王通森说:“不不,全怪我,尽管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护理,所有的费用全我负责。”

原来,这位市长姓陶,是个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

自有医院的人通知了市里,市里又转告了陶副市长。

大家都等着,王通森也等着,然而陶副市长迟迟不来。

王通森不敢离开医院半步,从下午一直守候到天黑,陶副市长依然没有来。王通森只好在医院附近找了个旅店,住下。如果撞的不是市长夫人,是个普通人,他可能给家里打个电话,让沙石场或是酒厂随便来个人陪伴一下,或者拍在桌上千八百元钱一走了之。说实话,即使让交通队来裁判他也绝对不会是事故的甲方,而只会怪罪那骑车突然左转弯的人,但现在不同,他撞的是市长大人的夫人。

第二天陶副市长依然没有露面,但却等来了另外两个人,这两个人着实让王通森大为吃惊,也大为不解。

那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他的儿子王恳,一个是位姑娘,王通森没见过。

大夫们当然不认识王通森的儿子,但对那姑娘却很熟悉,说:“你这丫头,接到了电话,怎么今天才来看你妈?”

那姑娘说:“阿姨,接到电话几点了?从县城到这儿一百里地呢,我们根本赶不及!”

匆忙中儿子王恳主动向姑娘介绍了父亲,说:“这是我父亲。”

姑娘脸红了一下,腼腆地叫道:“王叔叔。”

儿子纠正说:“不对,我不是和你说了?我爸比你爸大,大好几岁呢。”

姑娘改口又叫了一声“王伯伯。”

说完,两人跑进病房去了。

王通森明白了。他心里骂儿子,****的瞒着你老爹!但他又夸赞儿子:****的,算你行,在这一点上比你老子强了百倍!

但王通森终究搞不清楚,儿子怎么会和市长的女儿混到了一起?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或者说儿子是怎么把市长的女儿搞到手的?好呵,看来今年是个好年头,这个春天也是个好春天。他预料,可能真的要双喜临门!

下午,陶副市长终于来了。

陶副市长坐了一辆吉普车,半新不旧,实在与王通森的“切诺基”没法相比。王通森虽然知道一个普通市级干部和县委书记差不多,大都坐这种部队淘汰下来的军用吉普,但他对这位陶副市长已有了一种想象,觉得即便是副市长,也定是西装革履,打着官腔、或笑容可掬,谈吐间表现出一定的风度,表现出较高的修养。但见了面,这一切均对不上号。陶副市长矮墩墩个儿,并非仪表堂堂,也确实坐了一辆吉普车。

陶副市长叫陶强,大约四十三四岁的年纪,比王通森小了不少。他留着寸头,皮肤黑红,虽然个子不高却显得很壮实。他虽然穿着西装、扎着领带,但那西装看去很旧,而且不太整洁,肩上不知被什么东西还刮了个口子。领带虽是鲜红色,但已看不出鲜红,而是油乎乎近于灰紫色。再看,陶副市长似乎刚从某个工地或某处田里回来,因为脚下一双皮鞋虽然新、却湿,鞋邦上还沾有泥垢,裤角子上也有泥垢。若说陶市长刚刚干过活儿也不为过,因为西服袖子是挽着的,脸上汗迹斑斑,那副模样倒让人想起了农村中生产队长。

王通森诚挚而歉疚地说这起这次车祸,把责任一拢在身,并保证为此负责到底,同时不忘把自已的名片双手捧送陶副市长,也顺便问道:“陶市长主管什么?”

“乱七八糟,乱七八糟……”陶副市长咧咧嘴,笑了笑。

“您谦虚,”王通森夸张说,“乱七八糟,就等于全管、全抓!”

陶副市长在咧嘴笑的时候显出了一张大嘴。王通森又觉得陶副市长是个侉子,或者说半土不洋,或者说既土又洋,再或者既时髦,又有些侉里侉气。

陶副市长看望了妻子,医护人员也向副市长做了汇报。他让妻子安心疗养,出来的时候拍了拍王通森的肩,反倒安慰王通森几句,他说他忙得很,一方大口仍然笑着,然后上车走了。

如果往好里说,根据王通森的经验,他喜欢陶副市长这副模样,特别是他的笑,因为这种人打起交道来比较容易。如果往坏里说,这种人不大靠谱,有些事能办成,有些事恐怕办不成,甚至办砸。

但王通森决心不放弃如此的一个机会。他依然每天到医院来,对副市长夫人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慢慢地,也和医护人员混得熟了起来。于是,他借用医院的电话对家里做遥控指挥,也故意买来太多的水果和太多的零食美味,让副市长夫人和医生护士一同分享,医院的人也就逐渐向王通森透露出了关于这位市长夫人的许多事。

市长夫人叫耿兰,原本是县级医院的内科医生,后来因为和副市长结了婚,便调到市级医院来了。讲老实话,她的医术一点也不高明,人也不求上劲,但她相貌姣好,皮肤白嫩,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没一点褶子,永远是白里透红。前年,她忽然得了子宫积瘤,这种病,在医学界尚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只有切除,把子宫切除,免得发生癌变。况且她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正好不能再生,除去性生活上可能带来一些不便,身体上绝无大碍。这之后,她一直在家休养,后来养好了也不再来上班,只在发工资的时候才来医院一趟。她是市长夫人,谁又能管她?又能拿她怎样?她也能凑合,即使奖金少,即使没有奖金,她也不在乎,因为保底工资不能不发给她。

怎么说呢?王通森对这女人有了种好奇,也有了种同情,同时也有些看不上眼。

这个耿兰,在医院住了十天。陶副市长没有再来看过她。

陶副市长和耿兰两人的女儿以及王通森的儿子王恳,又来过一次。那一次,王通森点手把儿子王恳叫到了病房外面,他半嗔半怒地骂了儿子,说:“好哇臭小子,翅膀硬了是不是?学会跟你爸保密了,是不是?”

儿子王恳只是笑,并不回答问话。于是王通森命令:“说,究竟怎么回事?”

儿子说那个姑娘姓陶……

王通森打断他:“废话,我还不知姓陶?”

儿子继续说,说她叫陶小霞,初中毕业,原本没有工作,在家闲待。他俩是在陶小霞家认识的,因为刘天河与陶副市长是老同学,又是一同当过兵的老战友;老同学加老战友还要送礼吗?刘天河说要送的,一定要送。王恳因为是刘天河那儿的会计,于是每逢年节王恳便奉了刘天河之命,帯着礼物,来到了陶副市长家里,和陶小霞就这样认识了。他们很谈得来,然后陶小霞的爸陶副市长要小霞去天河建筑工程队上班,亊先打了招呼,小霞就来了。刘天河让小霞做了出纳,于是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他们更方便相处,也越来越亲密,恋爱关系就这样确定了。

“儿子,你有多大把握?”王通森关切地问。

“没问题。”儿子很有信心地说。

“陶小霞的父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但是有感觉。”

“千万不能让刘天河知道。”王通森叮嘱说,“刘天河要是知道了,就会从中破坏。因为陶市长是他刘天河的同学、战友,他不会容忍我们与陶市长家结亲。明白吗?”

儿子说明白,当然明白。

十天之后王通森用“切诺基”把耿兰接出了院,既没有通知陶强,儿子也没有通知陶小霞。

陶副市长的家在一栋普通的居民楼的三层,两室一厅。这两室一厅曾经很认真地装修过,但现在已显得很过时、很老旧,墙上贴的还是壁纸,脚下仍是已经老化了的地板革。家具摆设也普通得很,因女主人离家十天,沙发和茶几上落了一层灰尘。

耿兰恢复得非常好,脸上明显充溢着健康而又喜兴的红晕,四十多岁的人了,一颦一笑,还像个刚结婚的小媳妇似的。她让王通森坐,要去给他烧水沏茶,但王通森不坐,说:“你不用忙了,把你送回了家,你又恢复得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那女人似乎有些过意不去,说:“也难怪,这屋子这么脏,你可怎么坐呀!”于是动手要收拾屋子。

王通森说:“叫你不用忙就不用忙,明天我给你派个人来,一是替你打扫卫生,二是再伺候你几天。你刚好,不能再累。”

那女人站在那儿望着王通森:“你真要走呵?”

王通森说:“我得走。十天了,家里许多事要办。”

那女人说:“你就不能再坐一会儿?”

王通森说:“不用管我,你赶快躺下,盖上被子,千万别着凉。也真是,这暖气说停就停!”

“我要是又着了凉、感冒了呢?”耿兰歪着头,逗趣一样地看王通森。

“那能怎地?还不又是我的事!”王通森带着些抱怨的口气。

“你不烦?不腻?”

王通森说:“不烦,不腻。但是你最好别感冒。”

耿兰把王通森送到了楼下。第二天,王通森去了丰安市的一个劳务市场,真的给耿兰雇来一个伺候人的,并当场把条件讲定,管吃管住,月工资300元。

这是个女孩儿,十九岁。王通森问她:“你是哪里人?”

女孩儿回答说是“承德市”。

“承德?那是有名的避暑山庄。”王通森说,“可是,你怎么会出来打工呢?”

“承德还有不少县。”女孩儿嗫嚅着说。

王通森明白了,出来打工的女孩儿总爱把自己说成是某城市人,而不愿说出她们具体是哪个县哪个乡。一个据说是“上海人”,但王通森再一打听,原来那个人的居住地距上海还有二百多里,是很远很远的一个乡。

把女孩儿带到陶家、让耿兰看的时候,耿兰并不怎样感兴趣。王通森说:“暂用十天,看她的表现,主要看你身体恢的情况”

然而还不到两天,耿兰便呼他了,叫他回电话。

已经有人用上了一种叫“大哥大”的随身携带电话,但王通森还没有用,还只用着BP机,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用,因为他的生意做得还不够大、不够强。但他不敢怠慢,赶快给耿兰回了电话。他问耿兰:怎么了?又有什么事?身体是不是又觉得不舒服?耿兰说:你雇来的这个小丫头又懒又笨,什么都不会干,我不想用了,你来一趟吧。王通森又问:你现在究竟怎么样?身体究竟怎么不好?耿兰说:就是觉得不好嘛,外面不疼里面疼!王通森说:我马上到。实在不行,咱们再回医院,再好好查一查。

王通森进门的时候,那女孩儿正坐在一旁掉眼泪。耿兰见到王通森,却是春风满面,喜笑颜开:“你可来了,来得还真快!”

王通森说:“姑奶奶,我敢不来吗。”

耿兰说:“叫你来你就来呀?”

真怪,不知这个女人是在搞幽默,还是故意逗人玩儿,要么就是脾气怪。

王通森说:“你快说,到底怎么了。我来一趟不容易,从家到这儿也二百来里地呢。”

耿兰似乎还在逗趣儿:“呦,你家有那么远吗?”

王通森装做绷起脸:“说不说?你不说我就走了。”

“说谁呀?”

王通森指着那个女孩儿:“你不是说她?说她又懒又笨?你不想用了。”

这时候,那女孩儿停止抹泪,大声分辨:“我使劲往好里做,本来心里就害怕,可是她总找茬儿,没茬儿也找茬儿,还骂我!”

耿兰却显出了笑不叽叽的模样:“行了,别哭了。我给你钱,你现在走吧。”

王通森说:“哪能让你付钱?说好的,我来给,我来给。”

但是耿兰已经掏出了钱,三天,共三十元,塞到那女孩儿手里。女孩儿仍然抹着眼泪,一面又把一双泪眼投向王通森。

王通森也只好安慰女孩儿:“对不住啊姑娘,原来说十天,可现在连三天都不到。”

女孩儿说:“老板,您记住我的名儿吧。我叫齐燕儿,往后有什么活儿您多想着我一点,行不行?”

王通森应付道:“可以可以,完全可以。”

齐燕儿,抹着眼泪走了。王通森对那女孩儿真的闪过一丝同情。

耿兰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问王通森“吃饭了没有”。

王通森说:“吃过了。走吧,我的车就在楼下。”

“去哪儿?”耿兰又歪起头。

“去医院呵,你不是说还疼?”

“可不是?里面不疼外面疼,外面不疼里面就疼。”

王通森说:“可能伤口发炎了。让你小心,让你小心……”

耿兰打断王通森,忽然轻声细语地说:“其实呵,也没大事……兴许呢,你给我捏一捏、揉一揉,比较好。”

揉一揉,捏一捏,怎么揉?怎么捏?

于是王通森赶快说:“我又不是大夫,如果揉不好捏不好,反倒坏了事!”

然而耿兰已经脱下了外面的衣服,一面说:“你慢慢练习着揉嘛,揉坏了也不怨你。”

这女人露出了白白的脖颈,藕枝一样的双臂,还有那只隔了一层衬衫的起伏的胸脯,她的脸,分明绽放成一朵桃花。实际上这女人保养得很好,身体园实又丰满。

但可怎么办呢?王通森犹豫起来。他想,这算怎么回事?面前的是市长夫人,而又很快成为自己的儿女亲家,那么她就是亲家母,是儿媳的亲妈,也是儿子的丈母娘,在这三层楼上,在这两室一厅,揉,捏……这叫什么事!再如果陶副市长此时回来,进了门,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像什么话,又该怎么说!

“你快点儿呵,我冷,快冻死了!”那女人趴在床上叫道。

王通森终于下了决心,或者叫做出了决定,于是他不再犹豫,不再矛盾,他这么想:正因为是市长夫人,也正因为和她极有可能成为儿女亲家,所以他王通森才应该、也必须做到让这个女人处外满意。至于其它,纯属多余,根本就不应该顾虑。

他给她捏着肩,揉着背,捶打着腿部,那女人的屁股园乎乎,肉乎乎,偶触到肋下,因为有过轻微的骨折,王通森的手特意放轻、放慢,那女人便格格的、像搔到痒处似地笑个没完,舒服了,便又发出娇滴滴地呻吟。

王通森喘了,边喘边说:“也真是的,那天你不好好骑车,非要来个左转弯干嘛?”

耿兰不时“哎吆、哎吆”轻声叫着,说:“我要不转弯……哟喂,轻点儿……咱们上哪儿认识去呀!”

“那天你究竞跑崇水干什么去了?”

“我去看我女儿,老陶派车把我送到那儿,他就不管了。可是我一下车碰见了我中学的一个老同学,就把看女儿的事给忘了,我就和老同学到她家去了,还在人家那儿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借了人家的车又去看女儿,走到半路又不想去了……哎哟喂,再往下点,往下点儿……想回家。”

“记着赔你老同学的车,或者赔人家钱。”

“记着呢,用你操心……你的手真有劲。”

“你女儿有对象了吗?”

“没有吧。不知道,她也不跟我说。”

这女人真是个一心不挂二的糊涂虫。但她很会享受,王通森怎么捏、怎么揉,她就怎么享受。王通森却卖了好一通力气,出了一身臭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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