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立秋起来得很早。而王琼似乎有睡懒觉的习惯,立秋便不好弄出响动,便只待在自己房里。九点过后,立秋看到王琼穿着睡衣,散乱着头发,站在阳台上打手机,从王琼的的说话里可听出是打给她父亲的,似乎在说回家的事。此时立秋方才想到今天已是星期六。
王琼关了手机看到立秋,高兴地向立秋说了一句:“爸爸十点到家!还有唐娜。”然后就跑到楼下去了。
果然,十点刚过,院子里一前一后开进来两辆卧车。立秋会开车,但不懂车,叫不出那车的名字以及是否高级、高级到什么程度。从第一辆车里下来一个男人,约四十多岁,微胖,头发稀疏,已开始谢顶了,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无疑,这个男人是王琼的父亲。第二辆车里下来一个女的,身边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女人略显年轻,肤色倒与保姆阿月相近似,小男孩则全然是白种人的长相。
为了礼貌,立秋早已下楼站在了二层小楼门口。王琼首先张开双臂奔向那男孩儿,男孩儿也扑到王琼怀里,两人拥抱。王琼叫那男孩儿“博尔”,后来又叫他“糖包儿”,男孩儿叫她“姐姐”,是汉语,很响亮。那四十多岁的男人笑指着王琼和男孩儿,对那个女人说了一句英语,从表情和声调看,立秋猜想那大概是说王琼见了他们不亲,倒和那男孩儿亲!
不见王琼的爷爷、奶奶出来。坐进客厅里,王琼马上就把立秋推到面前,介绍道:“爸爸,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他叫朱立秋,是从大陆来的。他的家里非常贫穷,他自己也非常贫穷,为了在澳大利亚找到一份工作他从旅游团里偷跑出来。他现在非常危险,随时有被抓的可能,爸爸,我们帮帮他吧,设法给他找到一份工作。”然后又对立秋说:“朱里奇,你应该叫叔叔。”
立秋叫了一声叔叔。
王琼的父亲看了一眼立秋,严肃地对王琼说:“宝贝女儿,这种事我们怎么好管?这牵扯到法律,法律,你懂吗?甚至牵扯到国际法律!你的同情心是可以理解的,但违法的事我们不能做。”
没想到王琼的脾气很大,她恼了起来,说:“难道我们就看着他被抓捕、被拘留,被遣送回去?这对你们并不难,对吗?只可惜我是个学生,没有那么多社会关系,否则我根本用不到你们!”
她父亲说:“可是这是澳大利亚,不是在中国,不讲究关系。”
小男孩儿依然在纠缠着王琼,他的母亲命令道:“去看爷爷奶奶。”小男孩很听话,跑进客厅后面的门里去了。那女人说的也是汉语,声音低沉,像个男的,且卷舌卷得更厉害,续而又沉稳地对王琼说:“琼,你要知道,这种事很不少,管起来很麻烦。弄不成,连我们自己也会有麻烦的。”
王琼几乎针锋相对地说:“苔娜阿姨,我亲爱的继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三年前您曾经给一个印尼人找了工作,并在澳国留了下来。”
这个叫苔娜的,王琼的继母,楞愣地注视着王琼。
王琼又说,语调也更加尖锐:“您再想一想,阿月是不是您找来的?您雇来的?是不是也取得了澳大利亚国籍?”
看不出是嗔怪还是欣赏,王琼的父亲用手指戳点着王琼,同付扭头和那女人又说起了英语。王琼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们:“你们不要又提我的学习成绩,这是两回事。你们难道不觉得我的口才和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很棒吗?苔娜阿姨,我是不是很棒?”又对身立秋,“朱里奇,你位漂亮的女人是苔娜阿姨。”
立秋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叫了一声“苔娜阿姨”。
苔娜阿姨却很镇静:“琼,正如你所说,这是两回事。”
“什么两回事?”
“你的口才和你所要求我们办的,是两回事。我们无法达到你的要求。”
立秋再也坐不住,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他站起身,恭敬地说:“实在对不起,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我现在就走,马上离开,你们不要再为这事争吵了。”说完,他转身就走,但是王琼一把拉住了他,拉住他不放。王琼气呼呼地喊道:“你们干嘛?你们这是歧视,是缺乏人道,缺乏起码的同情心!”
苔娜阿姨为王琼的大胆、放肆发出了一声惊叫。她惊叫的样子,在立秋看来像是外国电影中表情夸张的白种女人。
王琼的父亲对女儿却很宠爱,但也能看出那男人无可奈何或无计可施。他思付了一会儿,问道:“你爷爷知道吗?”
王琼余怒未消,大喊:“爷爷根本不管这事!”
王琼父亲扭头和那女人交谈。他们说的全是英语,王琼也参加进去,同样说英语。立秋虽然一句听不懂,但他慢慢观察到,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立秋看到,王琼在星期六下午和整个星期日,都在追赶着、纠缠着她的父亲和苔娜阿姨。立秋后来把自己关在房里,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人家为他而争吵,为他伤了和气,为他颇费周折,大动脑筋。全怪自己,直到现在不但希望渺茫,且走投无路。
吃饭的时候,大家又都碰面了。两个老人依旧默默吃,吃完饭,各回个的房间去。王琼的父亲和苔娜阿姨不时看一眼立秋,这让立秋如坐针毡。的确,他是这个家突然而至的、没来由的一个麻烦!他决定还是要离开,必须离开,不管到哪儿,也不管后果如何。
然而,就在星期日的晚上,王琼跑上楼来,抑制住自己的高兴,故做平淡地对立秋说:“OK,解决了。”
立秋大感意外,欣喜异常,问是怎么解决的。
王琼说:“更多的你也不要问,一切都由我来操作。但是你一定要听从指令,明白吗?”
接着,王琼首先要立秋亲手写一封求职信,那信是写给澳大利亚永久性居民王恳家的,并声称他们曾经是很亲近的邻居。信中还要尽量清楚地说明立秋本人及他家庭的困窘状况,以及他的技术特长;他的技术特长是什么呢?王琼告诉他,是园丁和室内装修。但发信地址必须是立秋的户口所在地,而发信的时间,不能是今年,更不能是现在,而必须是头年的某月某日。
王琼又以父亲王恳的口吻写了一份热切盼望对方来澳帮工的复信,信中的劳务要求与立秋的技术特长相吻合,并针对前来帮工者提供了所有一切应该提供的担保,其中包括开列工资、待遇等等若干项目。这封复信发去的时间则是今年五月,立秋的所谓求职信,和王家正好希求前来帮工的信,相隔了很长时间。
王琼拿走立秋所有的证件,然后让他耐心等待。王琼预备了所有的信件与证件中英文各若干份,首先要去中国驻澳使馆,再去移民部。至于立秋的潜逃,王琼父亲已和他的朋友商量好,先去和两边的旅游部门交涉,然后再去找警方,其理由是复信的时间太晚了,父亲太忙,没有看到那封求职信。因此,对方不知情,来澳以后才做了那样的傻事。父亲说无论如何这是违法,是其中最难办的环节。其实王琼不见得想不出这主意,但是她说那牵扯到经济,也就是钱,因此必须征得父亲和继母的同意,起码要父亲的同意。否则,一切努力全付之东流。
该做的都做了。立秋让自己镇定下来,老老实实等待结果。
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王琼除了上学以外,余下的时间全部为这事奔波,有时她索性不去上学,半天半天的旷课,立秋于心不安、不忍,同时又感动不已,同时又没别的办法。然而王琼是个既聪明又乐观的女孩儿,或者叫女大学生,她似乎不懂得发愁、不懂得忧虑,只快快乐乐生活,快快乐乐办事。
这中间,王琼的伙伴们来了,邀她出去,王琼摇摇头,送走了同学们。
那个叫戴维的男孩儿来过了,并且来了两次。一次王琼不在家,一次两个人在楼上闲谈了大约十分钟。然后,戴维就那么垂着头走了。
忽然有一天保姆阿月叫立秋接电话,立秋十分奇怪,在这异国他乡,谁认识他?谁会给他来电话?而且竟然打到这姓王的家里。
他拿起耳机,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是不是朱立秋?”
立秋说是,请问您是哪位?
那男人说:“我是米旺山,告诉你,你是个混蛋、流氓,是个卑鄙的小人!”
声音大得剌耳,说完,对方“啪”地挂了电话。
立秋忽地想起在三亚的房东,那个矮瘦老头儿和他的儿子米旺山。他是他们找来的旅游客源,然而他中途逃跑了,现在不知给人家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乃至损害……
但立秋想,不也证明了自己的事在有效地进展吗?否则米旺山他们怎会知道他的下落?
一个多月以后,王琼拿回来一张表格,表格细密而复杂。在王琼的指导下,立秋逐一填写了表格,王琼在下面附上了英文。
过了几天,王琼带他到移民部去了,人家要面试,也叫当面考查。又是在王琼的帮助下立秋逐下回答了问题。他回答,王琼给他做翻译,王琼并且向人家保证说,朱里奇的英语包在她身上,又说朱里奇天资聪明,水平会提高得很快很快,如果不信,过一段时间看!
又是几天以后警察来了,和颜悦色地向立秋出示了罚款单。虽然事出有因,也值得同情和理解,但利用旅游机会设法逃匿,仍然触犯了本国法律,因此罚款是必须的。
自然又是王琼出钱。
王琼说:“没有拘你几天简直是个意外。”
她又说:“Gyeat!”
立秋问她什么意思,王琼说:“太好了!”
终于拿到了合法签证,有效期是五年,如果需要,还可以继续申请、或者延期。
最后一道程序是携立秋到有关部门去登记劳务种类,以及工资、个人所得税税号等等。这一切办完,屈指算来已经快两个月了。
这天下午,王琼很早从学校回来,她来接立秋,让他上车,说要带他去兜兜风。
两个多月来,立秋不敢乱动,连这个院子也不敢出,特别是在王琼不在的时候,他没了保护随时都有做囚徒的可能。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他有了合法身份,也总算有了一份工作。王琼要带他兜风,等于是好好庆贺一番呢!
法拉利车驶出林荫道,驶过街镇,开进了宽阔、笔直的市区公路,来到了墨尔本热闹的商业街。王琼携立秋先到一家服装店,为立秋选购了一套新西装,乳白色的,很雅致,还有一件咖啡色的休闲夹克和一条牛仔裤。明明说是兜风,却给他买东西,立秋哪里敢要?但王琼说已经是八月份,你自始至终只这一身衣服,刚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会觉得冷,现在春天快到了,又要热,你难道还穿这一身衣服?
花去了王琼不少钱,立秋也只好说等他有了工资,一定偿还。
他们又去了一个超市,王琼让立秋自己选了两间内衣内裤,她付钱。这让立秋再一次感到脸红,他几乎不好意思看王琼一眼。不过还好,付钱的时候兜里还有,多少?四个澳元,但也够了,澳大利亚的服装很便宜。
想不到王琼在一旁却笑起来,说:“原来我们的列瓦利士先生并不是无产阶级!”
立秋奇怪地问谁是列瓦利士。
王琼说:“你不知道列瓦利士?他是小说‘牛虻’里的一个复仇英雄!”
立秋说:“干嘛这么比?不要拿我比他,我不是英雄,也不,也不复仇。”
王琼打趣地说:“因为你长得像英雄,不复仇也像英雄。”
立秋说:“什么瓦利士肯定是外国人,怎么会像我呢?”
王琼说:“朱里奇,不在乎是哪国人,关键在气质。”
傍黑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家餐厅,粉红色的霓虹灯把餐厅名字照得耀人眼目,上面写:FastEddyscafe。王琼说这家餐厅二十四小时营业,很红火,因为旁边有一家迪斯科舞厅,因此就特别受年轻人的青睐。他们在这里吃了晚饭,吃得很丰盛,在立秋看来很奢侈,王琼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这个店的炭烧牛排还算有些特色。
吃过饭后王琼说去旁边的迪厅跳舞,立秋不去,说他不会跳舞,也从来没跳过。王琼说:“今天就是为了给你庆贺,不跳舞怎么庆贺?”
立秋说:“你请我吃了那么多好东西已经是庆贺了。”
王琼有些扫兴,说:“早要知道,我们刚才为什么不喝酒?真是的。”
不过只待了一会儿,王琼又恢复了兴致勃勃。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儿、或叫女大学生。
吃了饭,不去跳舞,他们只好按原路返回。
来的时候是傍晚,现在已是九点钟。商业街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各种各样、高矮不等、造形不同的大楼也更显得绚烂夺目。
王琼开车从来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有时她也不快不慢,便一面开车一面听音乐,一只手不停地打着节拍。她指指外面的大楼说,世界上许多大公司都在墨尔本,特别是跨国集团,他们的总部一般都愿设在墨尔本。立秋问为什么?王琼说墨尔本投资环境好,人文环境也好,是最适合商业发展和人类居住的地方。
立秋说难怪你读的是工商管理,说得这么内行。
沿宽阔的柏油路走了一会儿,王琼忽然指着一幢大约十层左右的塔楼,对立秋说:“看,那就是父亲的公司!”
立秋隔窗望去,见塔楼顶层闪烁着一行英文字,他不认识,便问王琼:“那英文写的什么?”
王琼说:“托克森,或者通克森,父亲公司的名称。”
立秋问:“是中国的公司吗?干嘛叫这名字?怪绕口。”
王琼说:“是警钟的意思,懂吗?”
“哦,警钟长鸣的意思,那还不错。”立秋说。
王琼又说:“其实我也说不太准,从一开始就是按着爷爷的名字起的。”
立秋说:“你爷爷很老了,干嘛按他的名字起?”
王琼说:“因为爷爷的名字叫通森,是按了他名字的谐音。”
“什么?你说什么?”
“朱里奇,你看前面那摩托车多狂!”
“王琼,你刚才说什么?什么通森?”
“爷爷的名字叫通森,没听明白?”
“那么,你爷爷姓什么?”
王琼嘎嗄大笑:“朱里奇,我们可没喝酒呵,你怎么有点发晕?你说,我爷爷应该姓什么?”
“哦,哦,哦……”
“朱里奇,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不过,你们老家是哪里?”
“不是和你说过?中国大陆,中国大陆!”
“大陆什么地方?”
“听父亲说,是大王庄还是什么,什么南庄?记不清了,反正我是在那儿出生的。”
“哦,哦……很好。”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很好,真是,太好了……”
“朱立奇!怎么啦你?怎么了?朱里奇……你醒醒,醒醒,别吓唬我,别吓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