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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复仇之旅 在海南

立秋每月按时交房费,有时候交完房费也不免在房东屋里小坐一会儿,时间长了,彼此便慢慢熟悉起来。其实那矮瘦老头儿很健谈,他说他原本是云南人,苗族,五零年的时候闹土匪,父亲挑着他,同母亲一起逃出了大山,来到城里一看,也是满街的大兵。他们当时误会了,错把解放军当成了土匪、当成了大兵,结果连夜翻山越岭来到广西,后来又听说三亚这地方好过活,可以打鱼;但是他们一天鱼也没打过,只种椰树。他说三亚原来不叫三亚,只叫大湾子,这里的土地可不像现在,那时根本没人管,可以随便开地、随便种。

房东老头总是夸耀他的儿女,说他们很孝顺。特别是儿子和儿媳,每次回来都给他钱,还买回来许多好吃的。他出租着房,平时只看管一个孙子,所以生活不但富足,也一点不寂寞。他还说他们现在住的这里原来叫三塘寨,是黎族人居住的地方。不过三塘寨现在没人叫了,因为搬走的人越来越多;他的老婆就是黎族人,结婚的时候他十八岁,老婆十四岁,所以他现在的生活习惯也说不清是汉人的、是苗族的、还是黎族的。不过他说这地方很好,很安静,往东有集市,往南往北有椰林和竹楼,平时可以散步,可以找与他年纪相仿的人聊天。

“你既然是来旅游的,”老头儿问立秋,“你怎不去崖城镇哩?往西三十里就是。”

“那里有高楼大厦吗?”立秋反问老头儿。他只惦记着高楼大厦。

“高楼大厦……”老头儿思磨着说,“高楼大厦怕是没有,可崖城镇是个古迹哩,古时候是流放犯人的地方。”

立秋终于直接地问:“阿叔,有一个公司,叫通森建筑公司,听说过吗?”

“哪里晓得吆。”老头儿说,“盖大楼的就同这天上的雨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嘛!”

阿叔说得不错,海南的雨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而且冬天也下雨。

过了春节,进入三月份,雨更多了起来。不过也多亏有了雨,否则到了夏天,真不知道这里的人可怎么过。然而立秋又一切不在乎,因为无论阴天下雨、雷呜闪电,还是毒日当头、抑或寒风凛冽,他都经受过。

又是一个阴雨天,立秋去交三月份的房租。房东老两口正在吃饭,他们的孙子一面吃一面看小人书。立秋拉过一把凳子,坐下来等。

正房坐北朝南就是好,空气流通,阳光充足。外面虽然飘着雨丝,但可以看见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同时那光线穿过玻璃,照进了屋里。

立秋指着窗外面的篱笆,随便问道:“阿叔,为什么不砌院墙,非要围个篱笆呢?”

阿叔吃着饭说:“你不晓得,这地方说不准什么时候也要占。你砌院墙白费工喽,人家只认施工证上的房,就连你们住的小屋也不算数哩。”

立秋的眼睛忽然盯住了那篱笆上的一点,房东说的话他根本没听见。

立秋在那树枝、竹坯和乱七八糟枝条夹成的篱笆上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一个字,那是个“木”字,印在一块木板上。而这块木板只是半块,有明显的断痕,雨滴正顺着木板线儿似的滴下来。这块木板应该是红色,因为它刷了红色的油漆,但现在不仔细看已基本看不出是红色,因为上面挂满了雨水,沾上了污七八糟的东西。

凭立秋的经验,一眼便能断定那半块木板是一种塑面锯末夹心板,它的全部应该是八十公分左右见方,四周还应该是镶了金属边框,上面还应该有字,因为那是工地上或高楼顶端经常可以见到的那种招牌板。那么上半块是个“木”字,下半块应该是个什么字呢?倘若……

待饭吃完,立秋把一张百元票递给阿叔。

倘若下半块是个“子”,那么“木”加“子”便是“李”;下面若是个“口”,那么便是“杏”;但是,如果是个“林”字呢?整个字是什么?那就是“森”!

立秋呵立秋,住了两个月,怎就从没注意过这家的篱笆呢?

他走出去,蹲在那半块木板的下面,用手拨开篱笆根部的枝条。果然,他找到了那断掉的一半,用手抠掉上面仍然很坚固的灰泥,露出来了,天爷,果然是个“林”字!那么整个字就是“森”了。然而“森”什么?森林?森林防火?森林公园或者森林别墅?他想象不出来。

他急不可耐地沿着篱笆搜寻过去。终于在拐角处,另一块八十公分见方的招牌木板出现了,它扎在厚厚的篱笆墙的外侧,面朝西,若不刻意寻找是绝对发现不了的。立秋用力把那块木板翻转过来,篱笆枝条折断了,发出噼啪的响声……啊!果然是个”通”字!连接起来便是“通森”。

此时立秋忽感脊背上一阵潮热,全身无力,心也狂跳起来,几乎要瘫倒在雨地里。

“喂,你在做什么?”阿叔站在屋门口喊道。枝条折断的声音惊动了他。

立秋沒有应声。

阿叔又问:“你要拿那块木板垫床?”

立秋摆摆手,把木板放回原处。

回到屋里,立秋问:“阿叔,那木板是从哪里来的?”

阿叔疑惑不解地看看外面,又看看立秋:“垃圾堆上拾的嘛。”

“垃圾堆?哪个垃圾堆?现在这个垃圾堆还在吗?”

“年远喽。”房东阿叔说,“就是这房子也是我和你阿婆一担一担地捡来的碎砖。你知道,那时候我儿子才刚刚工作,两个女儿还上学。生活饥荒哩。”

“不,不,我是问那个垃圾堆在哪儿?”

“你发神经呵,”阿叔不耐烦了,“哪个还记得嘛。”

立秋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床上。

接下来,他开始了一场信心十足、目标又十分具体地寻找。那朩板既然是拾来的,路途自然不会太远,立秋在几公里以内向遇到的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询问,问几年前或若干年前哪里曾经有个垃圾堆或者垃圾站?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脑,不着边际,因此绝大多数人均不能理解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也就都摇头表示不知,甚至用疑惑的眼神望着立秋。也有人思索了一下,然后指向火车站,或者远处的高尔夫球场。

火车站、高尔夫球场立秋早已去过,遍找也没有找到垃圾堆或者垃圾站,是呵,那里怎么还会有呢?

于是立秋向人们问得更加直白,问在大楼的顶端,或在工地围栏上,见没见过“通森”两个字。然而,你也不知道谁是外来人口,总之外来人口很多,他们对以前的事一无所知。原有的居民,大脑好像都出了问题,似乎集体失忆。

立秋不断遭到拒绝,遭到白眼,或者冷漠无情地怠慢。一个单位,当认出立秋已经是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光顾,负责人便命令保安把他撵了出去。

又下雨了,海风飘卷着带有腥味儿的雨丝,洒在人身上不但不感到凉,反而觉得热嘟嘟,很难受。

立秋在一条街上走着,那是一条小吃街,其中有北方面食,他常在那里吃一碗刀削面。

他走过那面馆,老板早已认得他,以为他会进来,但立秋毫不经意地走过去了。他似乎没有了饿的感觉,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觉得饿。

立秋又看到了那两块公益广告牌:“阅读自然,犹如阅读一部自我心灵史。”“此情此景,最坚硬的心也会变得柔软。”

挺住,立秋,不要掉泪。不管你是“朱立秋”还是“李成秋”,反正你注定是个废物,是个白痴,是个混蛋,父母的冤仇看来你是没能力、没办法报了。那么你应该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应该去死!

他走上一条僻静的小道,这里已经距住的地方不远。小道两旁有草丛,也有水塘,他站在水塘边,摸摸裤兜里的那把弹簧刀,那把刀还在,一直在,从没有离开过身,那么现在就用这把刀首先把自己的生命结束了吧。或者,不用刀,只在脖子上坠上一块石头,然后走下这路边的水塘,将自己沉到水底……

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是否说明了希望的永远破灭?

太阳斜射过来,身边出现了一个人影子。立秋转过身,见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那人扬起脸,解开裤扣,撒尿。

立秋忽然定住了神。他仔细端详,慢慢认出了眼前这个人;这人的长相,那个头儿,那疙疙瘩瘩的脸,不是那个姓秦的、所谓秦经理吗?不是他是谁?

六年时间过去了,姓秦的卷走了大家的钱,他逍遥法外,却未料,在这里碰见了他!

立秋转到他的后面站定。姓秦的穿一身短袖花裤褂,方便完了,回头看一眼路边停的一辆车,那像是辆“本田”,姓秦的大概开车从这里经过。

立秋横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干嘛?”姓秦的瞪起眼睛问。

“不干嘛。”立秋说,“只想跟你要钱。”

“不认识,开什么玩笑!”姓秦的边说边闪开立秋,但立秋伸出双手把他拽住。

“秦经理,不认识我了?我曾经做过你的装修小组组长,我姓朱。”

姓秦的发愣,续而飞快扫了立秋一眼,这一眼,让立秋断定姓秦的也认出了他。但姓秦的又明显装作不认识,狠狠地说:“谁管你是猪还是羊,一边去!”

立秋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姓秦的急了,扬手要打,立秋把握紧的拳头朝他晃了晃,姓秦的手便放下来,然后去掰立秋那只抓他衣领的手,但哪里掰的动?立秋说:“别较劲了,你知道我有多大力气。”

姓秦的说:“你想打劫?”

立秋说:“海南也有警察。如果我打劫,咱们俩干脆就去公安局。”

姓秦的突然变了一副笑脸,说:“兄弟,刚认出你来。你叫朱什么秋,对不对?哎呀呀,那年我家里实在有事,急等用钱,所以没来得及和你们打招呼,后来我又找你们,可就是找不到呵!”

立秋说:“现在好了,找到了,一共八万元,还不算五年的利息。”

“可是我现在没钱。”

“没钱开这么好的车?”

“那车是借的。”

“还是到公安局吧。”立秋说着,把姓秦的拖得在地上哧哧的走。

“好吧。我给你。”姓秦的服了软,续而问道,“就你一个人?”

立秋说:“你放心,那钱我不会一个人独吞。”

“怎么给呢?”

立秋说:“很简单,现在就跟你去银行,我告诉你账号,看着你把钱汇过去。”

姓秦的笑了,说:“太麻烦、太麻烦。还是我让他们把现金拿过来吧,让你当面点清,然后你自己爱怎么汇怎么汇,你们爱怎么分就怎么分,你看好不好?”

立秋点头同意,便松开了手。然而立秋却靠在汽车车门上,以防止姓秦的开车溜走。接着,立秋让他当场打手机。

姓秦的很听话,对着手机说:“四儿呵,告诉你,秃噜了,明白不明白?秃噜了,你赶快拿八万块钱,我就在国际高尔夫往西,再往北,就在那条小路上,旁边有个水塘,我的车也在这儿,明白了吗?对,对……越快越好!”

二十多分钟以后,太阳落下去,黑影子罩下来,天空又飘起了雨丝,这时,只见从北面开来一辆摩托车,车上有三个人,一个开,两个坐,他们下了车很迅速地看了看眼前的阵势,其中一个走过来,把一个皮包样的东西递到了立秋的面前。但就在立秋伸手去接的时候,姓秦的猛地从后面抱住了他,续而立秋的头上、脸上,结结实实挨了几拳,他当即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完全没有了还手的可能。

当立秋感到全身又是一顿拳脚相加的时候,他不但失去知觉,也失去了意识,耳边只听到噗通一声,是谁掉进了水里?

当立秋有些清醒的时候,便听到远处有人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当立秋完全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他的头上、腿上都缝了针,稍微动一动,无一处不疼的。接着,他又睡过去。

他再次醒来,发现床边做了个女的,仔细辨认,原来是那个年轻的孕妇。

“你?怎么……”立秋半问半说,但不知怎么说、怎么问。

“你什么也不用问了。”那孕妇似乎看懂了立秋的心思,“我叫彭秀娥,今天正式告诉你名字。”

“他们……他们呢?”立秋问。他是指姓秦的那几个歹徒。

“你被他们扔进了水塘,打得半死。我去街上买东西,正好回来,我就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他们才跑。”彭秀娥在述说着经过,脸上的表情既有些得意,又有些痛苦。最后她说,“是我喊来了人,才把你送到医院,我在这儿守了你三个多小时。”

“谢谢你。”立秋说。

“警察来过了,你还没醒,我告诉了那个车牌号。”彭秀娥温存地说,脸上居然又出现了一种幸福的表情。

立秋痛疼难忍。他不想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护士来了,把彭秀娥叫走。一会儿回来,彭秀娥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个纸包,打开纸包让立秋看了看,里面是身份证、房门钥匙以及那把弹簧刀。

彭秀娥问:“你身上带个刀干什么?就是为了打架?”

立秋说:“为削水果。”

彭秀娥说:“好,我今天就给你削水果。”说着,从床头柜上拿起她买来的水果,慢慢地削皮。

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警察第二次来,向立秋详细核对了案发的情况。走的时候,警察特别告诉彭秀娥,说她提供的那辆本田车牌号是假的,根本不存在这个号码。

彭秀娥埋怨立秋:“你也真是,连车牌号码也不记。”

立秋分辩:“他们说的全是暗语,说秃噜了、秃噜了,我也没在意。”

彭秀娥小声笑起来:“看你平时挺凶的……”

立秋问:“我怎么挺凶?”

彭秀娥说:“总绷着个脸。一开始让人害怕。”

“现在还怕不怕?”

“现在当然不怕了。”

“可是,我天生来就这样。”

“也真是怪,我每天不出门,那天非要出门,好像不出门心里就痒痒得难受……而且还下着雨。”彭秀娥似乎又要提起那件事情的经过。她脸上依然是那种既得意又痛苦的表情。

立秋拦住她,说:“再次谢谢你,不然淹也要把我淹死。”

“你知道,在海南这地方死一个人可容易了。”彭秀娥说完这句,本来微笑的脸上忽然又闪出了泪花

立秋在医院一共住了八、九天。这中间房东阿叔来过,他听说了此事,只是来证实一下是否实情。然而立秋实在没有想到,在这天涯海角,竟然是一个叫彭秀娥的、年纪只有二十二岁的孕妇不但救了他,还一直照料他。他的那一身又湿又脏衣服是彭秀娥洗,并给他打饭、喂药,帮他洗脸洗脚。彭秀娥早晨来,晚上走,打吊瓶的时候她一刻也不离床边,眼睛只盯着吊瓶。上厕所是立秋最难为情的一件事,开始护士还管一管,后来索性全交给了彭秀娥。彭秀娥搀扶着他,一直搀到厕所门口,并叮嘱他小心,然后站在一边耐心地等。病房里的人说:“你媳妇快生了吧?”

包括医生和护士在内的女人们则说:“彭秀娥,以后可要管住你爱人,不可以让他在外面随便得罪人……你不要笑,这是正经话。”

然而,彭秀娥没有辩解;立秋也没有辩解。但立秋想,怎么会这样?难道就因为他和她住得很近?就因为出了屋门脸碰脸、脚后根几乎挨了脚后根?要不然就因为他吃了她的饺子?然而吃了她的饺子立秋第二天买了一兜桔子,回赠了彭秀娥。要知道,他们一直很少说话,那到底因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在这遥远的海南、以及在那个狭窄的夹道里,他们是仅有的两个北方人?立秋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快出院的时候,立秋把房门钥匙给了彭秀娥,说自己的银行卡就在枕头的凉席下面,求彭秀娥打个迪,去银行取出钱来,好交出院费。

彭秀娥说:“不用,我这儿有。”

立秋说:“你有是你的。我住院,该我花的我花。”

彭秀娥没言语。到出院的那天,彭秀娥真的用自己的钱结了账。半路,彭秀娥又下了车,特意给立秋买了一件短袖衫和一条短裤。她说夏天快到了,海南人一年四季都穿又短又薄的衣服,唯你朱立秋总是这一身长裤长褂,从看见你的那天到现在也没见你换过。你知道,有时候看见你晚上脱下衣服自己洗……

说到这儿,彭秀娥便格格儿地笑,把立秋笑得脸一阵阵发红。

立秋又回到了他的那间小屋。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银行取钱,把钱如数还给了彭秀娥,并且比该还的数目还多出了一些。立秋想,人家救了,又照顾了那么多天,多给一些是应该的。

“是劳务费吗?”彭秀娥楞楞注视立秋,似乎很不高兴。

立秋说:“不不,怎么能算劳务费?多出一些只不过表达我对你的一点谢意。”

彭秀娥转身,气呼呼回自己屋去了。

自此,住在这一步之遥的两间小屋里的两个人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立秋恢复了健康,又开始每天出去;彭秀娥也仍然很少出屋,偶尔两人同时开屋门,便相互点一下头,或极简单地打声招呼。但立秋明显地发现彭秀娥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同时他也愈发奇怪,为什么到现在不见彭秀娥的丈夫?她的亲戚呢?朋友呢?也不见来,连个影子也不见,连个电话也没人给她打,难道真的只是她一个人?而一个人,又怎么会怀孕……

终于有一天,立秋听见了彭秀娥痛苦而凄凉的呻吟声。

已经很晚了,夹道房里全息了灯,而那呻吟一阵比一阵紧,一阵比一阵更让人揪心。

立秋不再犹豫,不再不好意思,他翻身下床,推开了彭秀娥的房门。彭秀娥正挣扎着,蜷缩在小屋的墙角,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来。

怎么办呢?立秋想去叫房东,但房东只有老两口和一个孩子;他想喊起夹道里的住户,但他们第二天还要上班工作,而那两个拾破烂的女人又一向冷漠,对谁都没有好脸。立秋只好当机立断,下腰把彭秀娥平托起来,彭秀娥很听话,不再呻吟,立秋稳稳地托着她出了夹道的门,外面一片漆黑,他把她一直托到大路上。此时,彭秀娥靠在立秋怀里了,而她又开始呻吟。

他们在路边等了好半天才等来一辆出租车,把彭秀娥送到了医院。

那是多么难熬的一夜呵,立秋一直守在产房外面。

天快亮的时候彭秀娥生下一个男孩儿,七斤重。

押金是立秋出的,他返回去取,身上沒带那么多钱。

在家属一栏里,立秋又犹豫了好半天,有什么办法呢?立秋只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冥冥之中,这是不是因果效应?或者叫因因相报?上次她救了他,照顾了他,而今天他又不得不来伺候她!而且他们住的是同一家医院,医生和护士也还那样说:大喜大喜,孩子生了,朱立秋你就好好伺候月子人吧!

接着便是出院;接着便是熬粥、做汤、做饭,预备洗脸洗脚水,以至刷洗孩子的屎布尿布……

那女子态度虽然诚惶诚恐,虽然也把钱还给了立秋,但她的脸上始终荡漾着一种幸福的笑容。而立秋,实实地感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真的,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立秋问她,你丈夫去哪儿了?怎么不回来?彭秀娥不回答。

立秋又问,你的亲人呢?朋友呢?难道一个也没有?彭秀娥还是不回答。立秋也就不好再问,他估计这里面有文章,也许文章大了,自己也只好认头。谁让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呢?谁让她比他还可怜,他住院的时候好歹还有个房东来探望,而她生孩子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要说有,也只有立秋。

不过谢天谢地,彭秀娥恢复得很快,也恢复得很好,三四天后便下了床,开始收拾屋子,一点不再麻烦立秋。

然而,他和她再想恢复以前的样子却难了。立秋每天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彭秀娥已把饭菜做好,等着立秋;立秋前两天立秋吃了彭秀娥做的饭,也算是领了彭秀娥的一片好意。

到了第三天,立秋无论如何不肯再吃。和以前一样,立秋说在外面吃过了。但只见彭秀娥站起身,默默地把桌上的两盘菜用筷子扒到了垃圾桶里,那样子既伤心又像是在生气。

“浪费!”立秋怒斥道。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彭秀娥含着眼泪。

“我没有看不起你。但是你糟蹋东西,不应该!”

“这儿的人都看不起我……”

“就因为我没吃你做的饭?”

彭秀娥面朝着墙,身子一动不动。

“唉!”立秋重重叹了口气。可怎么好呢?挺好的菜,进了垃圾桶。但小小饭桌上,还剩有精致小巧的花卷,她大约知道立秋爱吃面食,所以做饭就做面食……怎么好,就这么好!于是立秋抄起墙角下的一根葱,又拿了西红柿和一个长长的类似茄子样的菜,开始下锅炒。不多一会儿,两盘菜重新摆上了桌子:“秀娥,吃饭吧。”

一个小圆桌,两个小竹凳,小竹凳坐上去吱吱响。立秋因为已吃过了饭,便只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说:“行了吧,满意了吧?”

彭秀娥一个人默默地吃。吃的同时,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幸福的微笑。

立秋回屋去了。但彭秀娥朝他问道:“哎,你今天晚上还出去吗?”

立秋没有回答。

彭秀娥说:“我想,我想今天晚上和你说说话,好好说说话。”

立秋仍没吱声。

“说说我,也说说你。”彭秀娥继续说。

立秋突然想,说说我倒无所谓,但我正想听你说,说说你,把你的来龙去脉、你的所有情况,都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免得我一直云里雾里、像猜谜似地猜。

“你现在就说,我正想听!”立秋蹿出了屋子。

于是,彭秀娥收拾完碗筷,又给婴儿喂了奶,小煤气炉上的水开着,她又沏了两杯茶。立秋坐在小竹椅上,彭秀娥也坐下来,在这狭窄夹道的终端,在这春末的夜晚,彭秀娥便说起了她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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