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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光芒四射

苏老三

如果你让后院的苏老三唠叨起我们战斗巷来,那你几天几夜都听不完;听不完不说,还让你觉得这老家伙纯粹就是流氓出身。他把我们战斗巷从来都称为“花柳巷”,还声若洪钟般地指着我们的鼻子:“你们这些小杂碎,知道个狗屁!”我们的确不知道,也不懂。比如,我们就不懂苏老三说的那些女人为什么非要去找男人,找到男人以后她们就像苏老三说得那样高兴得死去活来。还有,两伙伙男人碰到一起,就可以为一个女人打得头破血流,怨恨结到死了还不肯解。因为狗屁也不知道也不懂,所以苏老三每次就唠叨得特别卖劲,侃侃而谈不说,还一副博学的样子。

据老院子里的人讲,苏老三打生下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精瘦的身材。两只眼睛不小,地道的花花眼,深深地向里面凹下去,煞是好看。有人说,这是“串种”的结果,一定是他母亲和老俄子偷欢的产物。有资历的人对此持肯定的态度,他们说,他们见过老俄子,就是苏老三这副德性。由于是“串种”,苏老三的模样就不是很差,年轻的时候,自然就是那种拈花惹草的货儿。熟悉他的人还说,他胖不了,就是因为他沾惹女人太多了。

对此,苏老三反以为荣,总是沾沾自喜的样子。倘别人说他说不圆的时候,有点犯难的时候,打结巴的时候,他还会大言不惭地帮别人续下去。每及此时,他总是眉飞色舞,绘声绘色,还尤其喜欢把细节讲出来。有时候,讲得激动了,他的嘴角边儿上不仅起了白沫子,甚至还流下来一长串儿哈喇子来。有人就打趣说,苏老三呀,看把你馋成啥样子了。

从他们的谈话里,我们对苏老三有了一个基本的认识:一是他至少不能算是一个什么好人;二是他的本性还没有发生什么根本的改变。基于以上的认识,我们的本能告诉我们,要离苏老三远一点儿,至少不能打得火热。巷子里的大人们,在苏老三的背后,也是这样谆谆教导我们的。再说,那时候我们也看了许多动画片,片子里早就告诉我们,像苏老三这样的人,大多都是阶级敌人。他们手里都有一些“糖衣炮弹”,什么水果糖啦,伊拉克蜜枣啦,芝麻饼干啦,等等。他们就是用这些来拉拢腐蚀我们的。当然,作为毛主席的红小兵和红卫兵,我们是不可能轻易让他拉下水的。我们是生在红旗下的红小孩儿,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怎么会让苏老三轻易得手呢!因此,对于苏老三的防范,我们还是胸有成竹的。

苏老三有两个儿子,在当时那个时代,还算是一个计划生育的模范呢。两个儿子无论从长相上还是从性格上来看,不仅大相径庭,甚至是风马牛不相及。有人说,这都是苏老三造的孽,虽然是他的种,但绝不是在一块地里耕耘的。对此,苏老三也不置可否。苏老三的女人是什么时候不在他身边的,是死了还是抛弃了他,抑或是他抛弃了她,似乎也无人问津。大家关心的不是苏老三的女人,因为他的女人已经不少了,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可以有女人呢?许多老婆姨,到现在见了他,也都像见了老流氓一样:要么躲着,要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两个儿子里,苏老三还是偏爱小的。小的叫毛羔,与老大差着十几岁。毛羔长得讨人喜欢,眼睛、鼻子和嘴,该大的大,该小的小,妥帖地安在那张脸上,怎么看都觉得舒服。到小伙子嘴唇上开始发青的时候,其英俊的模样儿就更加凸现了。大院里有闺女的人家,就格外地看紧了自己的闺女,生怕让这个老流氓的儿子玷污了。不过,渐渐地人们开始发现,毛羔内向的生性,并没有因为他嘴唇发青而有什么改变。也因此,戒备的心理便渐渐有些放松。毛羔也乖,并不与那些妙龄女孩子打闹,也就生不出什么是非来。上学的时候他上学,不上学的时候,还有人见他在水房里洗衬衫哩。

苏老三虽然已经被公认为是一个地道的“混混”,但依然有让人点头称道的地方。比如他的爱看书。在当时那个时代,苏老三的爱看书,被人们认为是知识渊博的表现。当然,人们是无所谓他看什么书的,只要是一本书,就一定会有知识,这也是没有错的。后来我们才知道,苏老三看的书,虽没有什么大的知识,但也不是等闲之辈能够企及的。比如《聊斋志异》《红楼梦》,还比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全唐诗》等。总之,在他看的书里,大多都是竖着排字的,这在我们看来就非常高深;所以,把他看成知识渊博的人,也不为怪。怪的是,他喜欢在厕所里蹲着看书。有时候,一蹲就是几个小时,似乎一点也不感觉到累。发现这一秘密的功臣,应该是二赖子。那天,当二赖子把秘密告诉我们以后,我们像听到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一样兴奋和激动。于是,一个秘密的行动方案便被我们策划成功了。

那天中午,我们得知毛羔家已经吃完午饭以后,便由二赖子首先出击,潜伏在厕所里等待苏老三的来临。二赖子在厕所里佯装拉屎,蹲了大约不到半小时的工夫,便见苏老三背着双手,一副要去享受天伦之乐的样子,一摇三晃地进了厕所。他先是把手里的书叼到嘴里,然后褪下裤子,再把书换到手里,蹲下,一阵急风暴雨,连带着几声呻吟之后,才缓慢地打开书来,翻到他已经折好的那一页上,细细地读了起来。后来据毛羔对我们讲,他爸爸曾经告诉他,一般情况下,与他爸爸同厕的人,在他爸爸一阵急风暴雨之后,不出一分钟,都会落荒而逃。为什么?因为难得有人能够忍受他爸爸急风暴雨般的“熏陶”。让他爸爸感到奇怪的是,那天的二赖子似乎闻所未闻,全然不把他爸爸的急风暴雨放在眼里,只是低着头,占着茅坑不拉屎。毛羔的爸爸苏老三就有些莫名其妙,多次停下来转头向二赖子看过去,但是二赖子依然如故:低着头,不拉屎。毛羔后来还告诉我们,他爸爸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一个人蹲在厕所里看书,如果有另外的人与他相伴,他就觉得不自在。这一点已经被二赖子证明了。苏老三见二赖子没有走的意思,便把书一合,叼在嘴里,屁股也没有擦,呼的一下提起裤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一直在外面等待二赖子信号的我们,显然有些沉不住气了,便像鬼子进村一样摸到了厕所跟前,还没等我们有什么反应,便见到了苏老三怒气冲冲的身影。二赖子告诉我们,他有了一个新发现:苏老三拉屎不擦屁股!这个发现又成为二赖子盘踞我们之上的一个资本,同时也成为他奚落毛羔的有力武器。本来就比较内秀的毛羔,知道他爸爸的这一丑闻以后,就变得更寡言少语了。

但是我们并没有看在毛羔的面子上而放弃了原来的计划,相反,欲望因为没有实现而变得更加强烈了。又是一个中午,又是在我们得知了毛羔家已经吃完午饭以后,我们像现在中国足球队的队员们临上场以前一样,围成一圈,伸出自己的右手,凑成一堆,“啪”的一声拍到一起,然后各就各位。

一切照旧,暗号不变,各司其职。二赖子还是首当其冲,打入敌人的心脏。所有的计划都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了,苏老三还是在二赖子蹲到茅坑上不足半小时的工夫就如期而至。他的所有动作像事先已经安排好了一样一成不变,他的肠胃还是那样棒,急风暴雨连带着呻吟,让人听起来都感到酣畅淋漓。此一时非彼一时,二赖子不等苏老三酣畅完毕,一声尖厉的哨声便划破了厕所那低矮的土墙,撞得我们耳朵里奇痒难忍。说时迟那时快,我们手里的砖头土疙瘩便一起向茅坑砸去,坚硬的砖头土疙瘩与松软的沉积了很久的稀屎碰撞到一起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声音,至今还让我们记忆犹新。唯一让我们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不仅苏老三成为受害者,二赖子的屁股上甚至脸上,也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稀屎。这是我们的疏忽,是我们方案中的漏洞,我们无法猜测到苏老三究竟要蹲到哪个茅坑上。不过,二赖子也算大度,他说,也值。

苏老三的恶习被我们彻底纠正过来,他再也没有到厕所里看过什么大部头的书了。他开始逛茶馆了。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茶馆里喝茶、抽烟、看书,一样也不耽误。那时候的茶馆里全是长条凳和长条桌,坐下来的人们,一排一排的,很整齐。不大的茶馆里,满满当当清一色的男人。男人都是中山装,都是蓝色。黑色他们不愿意穿,他们这个年龄最害怕黑色。剩下来就是灰色了,大干部都穿这种颜色,他们不是大干部,他们也就不愿意穿灰色。所以,茶馆里不仅是清一色的男人,还是清一色的蓝色调。当然,绝不会让人联想到《蓝色多瑙河》。不是海蓝色,也不是天蓝色,是那种藏蓝色,沾上灰尘就脏兮兮的藏蓝色。一屋子都是那种脏兮兮的藏蓝色。满屋子的烟,满屋子的热气,满屋子的咳嗽。这样的环境里,苏老三就显得特别出众。不因别的,只因手里的那本书。像他这个年龄,识字的人不多,能够认得那样厚一本书里的字的人,就更是寥寥无几了。这种出众的优越感,使苏老三对茶馆情有独钟。午饭之后来到茶馆,一坐就是一下午。书倒是读不了几页,甚至成为一种点缀,但因此而带来的收获,却让苏老三满足得就像吃了一肚子的伊拉克蜜枣。他也不多言语,问起来什么,三言两语打发掉,又作高深状。所以,他在茶馆里混了一些日子,也没有交下什么朋友。

眼睛倒是老在老板娘的身上转来转去,老板娘也是对他特别关注,毕竟出众,毕竟手里有一本书。这样一来,就有人打探到他的底细:原来也不是什么好鸟!于是,苏老三的架子再也端不起来了。有人甚至开始嘲笑他手里的书,一定是黄色的书。大家开始爬在上面看,结果就看到了“奸”字。还有人解字,说你看这个“奸”字,一个“女”一个“干”,什么意思?就是和女人干好事么。苏老三真是不简单,在书里和女人干好事哩。老板娘听了,心里痒痒:这个干老头,色还大哩。

苏老三干脆不带书了,苏老三给大家发烟,苏老三成了他们的朋友。苏老三请客,请到家里去,喝酒。有人问,要不要请老板娘?要,打烊了一块儿去。苏老三让毛羔排队买肉,买壮羊肉。毛羔天不亮就去排队,排第三。但是肉铺子门一开,队伍乱了,毛羔的第三也没有了。毛羔买回来了6毛钱一斤的干羊肉。苏老三骂,囊。大家说好了好了,有肉已经很不错了,拿酒来。

头一次请客,苏老三拿的是四川出的“泸州特曲”,一般人买不到,更喝不上。茶馆里这些混混,没见过这阵势,喝得全吐了,吐得肝胆欲裂。好酒倒是好酒,喝得太多了。他们说。苏老三高兴,他喜欢那种气氛,那是他久违了的。他好像年轻了,雄性勃勃。他对老板娘说,我厉害哩!说着,眼睛盯着老板娘肥胖的胸脯。再后来,没有了“泸州特曲”,毛羔就去打散酒。来的人多了,毛羔就提着5斤装的塑料桶;否则,拎两个旧瓶子,喊一声阿姨,阿姨就知道这张熟悉的小面孔要来干什么了。那时候的酒烈,都在60度上下,喝起来过瘾。苏老三高兴,也就每喝必醉。醉了的苏老三好玩,也大方,他的“糖衣炮弹”也多是在这个时候发射的。当然,有意志不坚强的孩子就要被他拉拢过去。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意志不坚强的孩子,都是年龄比我们小一些的。苏老三也不在乎,返老还童了一样,一会儿是伊拉克蜜枣,一会儿又是粘着一层白面子的柿子饼。他拿出一颗伊拉克蜜枣来,冲我们说,你们吃不吃?你们不吃老子吃了。说罢就丢进嘴里,然后就开始咳嗽,呛得眼泪和鼻涕一块儿淌了下来,身子佝偻着,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我们看了就有些可怜他。再看毛羔,眼睛里已噙满了泪水,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夏天的时候,苏老三就光着膀子喝,干瘪的胸脯上,大块大块的红斑更加凸现,他全然不顾。懂行的老年人说,酒色伤人哩。也是懂行的老年人说,苏老三还他妈的活了六十多了。话语间,也似有对自己枉然青春的叹息。

毛羔还是打了酒回来,然后抓起一把花生米跑了。再回来,就看到苏老三横躺在院子里,光着膀子,大白裤衩也褪了一半,露出来一些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一院子的人围着,似看一件怪物。我们也围着他,二赖子还上去摸他的东西。毛羔就扑了上去,一把掀开了二赖子,然后骑到苏老三的身上,劈头盖脸打了起来。苏老三被打醒了,“啊啊”喘着粗气,快要死了似的。大人们上去拉开毛羔,哪有儿子打老子的,丢人现眼。毛羔就跑进屋,号啕大哭。有更懂事的大人,开始招呼自己的娃娃,滚回去!

苏老三很受刺激,好几日都没有上茶馆,更没有请人到家里来吃酒。这时候,他的大儿子凯旋而归。后来人们知道,大儿子叫苏铁头,并不是什么凯旋而归,而是刚从劳改队里改造回来。

老女子妈是街道居委会的主任,在战斗巷里也算是领导,知道的便要比常人多一些。她唯一的女儿就叫老女子,有人来疯的毛病,虽然长得一般般,却发育得很早,胸脯圆嘟嘟的,很是惹男人馋。苏铁头回来以后,老女子妈就把老女子看得比以前紧了许多,好些日子里连我们都难得见到她。自然就有人要问个中原因,老女子妈对和她关系好的一个婆姨合盘倒了出来,说是怕老女子被苏铁头勾搭了,还对这个婆姨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就像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样。但是,正像早就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老女子妈说的情况被人们奔走相告,不仅战斗巷里的人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都波及茶馆里。人们普遍的看法是:老子英雄儿好汉,或者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另外,还有一个普遍的看法是,既然狗改不了吃屎,那就还是把自己的丫头看紧为好。

苏铁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层一层被我们掀开了他神秘的面纱。一旦看得清楚了,方才感到,他并不是那样可怕,或者面目全非。他不仅有他的长处,甚至有他的可爱之处。比如他有一身过人的武功,身上的肌肉仿佛都在“噼啪”作响。在院子里走路的时候,他会突然停下来,抡起双拳向任何一堵墙上砸去。我们就在一面青砖墙上看到他留下的斑斑血迹。虽然让我们感到惊叹,但他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毛羔告诉我们,他哥哥说过,这样砸出血来以后,还要在盐水里再洗一把。只有这样,才能练出一双铁拳来。自打看到那面青砖墙上的血迹以后,苏铁头的形象便在我们的心中高大了起来,甚至有人把他与杨子荣相提并论。

我们以为,苏铁头回来之日,也就是毛羔翻身之时。不说是从奴隶到将军吧,也至少会成为二赖子的左膀右臂。然而,让我们感到吃惊的是,事情发展的结果,却恰恰相反,毛羔不仅没有张狂起来,反而比以前更乖顺了。据说,苏铁头对毛羔实行了专政。他说,爹就是爹,老子就是老子,从古到今都变不了,哪里有儿子打老子的道理。他还警告毛羔,以后如若再敢放肆,就卸了他的腿。

苏老三倒不以为然,很有一点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派头。只是在对茶馆老板娘诉说衷肠的时候,才流露出了无限的伤悲。他说,原以为只有老大是个祸害,是个不争气的种,没想到毛羔也是个指望不上的东西。听听他的名字吧,毛——羔,毛毛虫的毛,羔羊的羔,一听就是一个乖乖娃。苏老三愤怒地说,白让老子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好名字了。

说归说,但苏铁头真的要对毛羔实行专政的时候,苏老三又会挺身而出。他就冲着苏铁头亮出了自己干瘪的胸脯,打吧,有本事往你老子身上打。苏铁头当然不会往他老子身上打,苏铁头不是毛羔,苏铁头是坐过牢的人,他知道铁拳应该砸向谁的胸脯,砖头应该砸向谁的脑袋,菜刀应该向谁的身上砍去。那个时候,他脑袋上扣着一顶崭新的军帽,一条时髦的瘦腿裤把他结实的屁股裹得圆溜溜的,很是性感。脚上是一年四季都不会改变的板子鞋,黑布面子,白色的塑料边儿。他时常会弯下腰去,用一块湿布子擦那个白色的塑料边儿,擦得非常仔细。很多女孩子,都是从这一点上,判断出他是一个爱清洁的人。女孩子都是爱清洁的。

大概不足半年的时间,苏铁头就已经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成为一个人物了。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会以他为荣。提到他的时候,心里都有一种敬畏感。一旦要打架,说要去找苏铁头,对方就会抱头鼠窜,屁滚尿流。因为和苏铁头住在一条巷子里,我们都感到特别自豪,虽然从真正意义上来讲,人家还不认识我们。在一段时间里,苏铁头成为我们耀武扬威的盾牌。拿着这张盾牌,我们结识了许多新朋友,打通了许多重要的关口。比如,东方红电影院里收门票的钟大哥,公园里打扫卫生的田阿姨,日后都成为我们的铁杆部队了。只要电影院里放电影,我们就会成为座上客,不管是什么电影,也不管已经看过了多少遍。比如“马尾巴的功能”那部电影,我们看了就足有十遍。还有温其久喊大哥的那种腔调,也成为我们之间的流行语。当然,钟大哥也不是吃素的,他不会让我们白看他的电影。

一天晚上,钟大哥就骑着自行车跑来找二赖子,我们看到,他右眼窝已经被封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二赖子问是谁干的,他说是南关二道巷里的人。我们一听就火了,我们知道,战斗巷和二道巷里的人是势不两立的,是水火不相容的。这不是什么人告诉我们的,这是从苏铁头他们那里传过来的。既然与苏铁头他们势不两立,也就意味着与我们势不两立。我们已经把自己同苏铁头他们划到一个战壕里了。二赖子对钟大哥说,这事包在我们身上了。然后我们就去找毛羔,我们说我们要让苏铁头帮忙,去收拾一下我们共同的敌人。毛羔的回答出乎我们的意料,他说,我不管。我们义愤填膺,我们七嘴八舌,你怎么能不管呢?你不是战斗巷的人吗?你怎么能没有一点儿阶级情战友情呢?然而,毛羔还是说,我不管。

这件事就这样陷入了僵局,我们有些一筹莫展。恰好那几天电影院里又开始上映一部阿尔巴尼亚的新片子,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里面有女人在海里游泳的镜头,穿着比基尼在银幕上晃了一下。当然,那时我们是不知道什么叫比基尼的,我们只听说那个女人穿得很少,屁股和奶子都快要露出来了。但是我们却不能够如愿以偿,不能够钻在电影院里看上十遍八遍女人的屁股和奶子。钟大哥倒是来邀请过我们,只是我们不好意思,就像二赖子说的,事不办成就不进电影院。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能不承认二赖子的聪明,那时候他就知道了“性贿赂”。他听到老女子妈的一些闲话以后,眉头一皱,计上心头。

公园里的田阿姨,虽然已经结了婚,但依然风采不减。有两个原因使我们能够与她成为莫逆之交,一个是她没有弟弟,心中一直有这样一个情结;另一个就是她没有什么“后门”,也没有什么结交,始终想在公园里换一个工种,但又无从下手,看到我们像一些纨绔子弟,便有了一些奢想。正是利用她的这个奢想,二赖子很轻易地就把她带到了身边。她同我们在战斗巷里穿梭不止,吸引了众多的眼球。当然,也吸引了苏铁头的眼球。苏铁头把二赖子叫到一边,问这个姐姐是谁?二赖子看机会终于来了,便急忙讨好地说,是我干姐姐,大哥你什么意思?苏铁头就诡秘地一笑,说你不懂,明天我请你们吃甜食。

说到吃甜食,我们的脑袋就一晕。在我们这个城市里,那时只有一家甜食店,就在东方红电影院的旁边。能够进甜食店里吃一顿,就类同现在的孩子进麦当劳、肯德基吃一顿。有多少次,当我们进电影院看电影的时候,我们就奢想,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像进电影院里一样地进甜食店,那该多么幸福呀!二赖子说,他最爱吃的就是江米条,上面那层白砂糖,让他想起来就流口水。不稀罕家里最寒酸,他就没有进过甜食店,他说元宵最好吃了,我最爱吃元宵。我们都哈哈大笑,因为在甜食店里,元宵是最普通的了,就像一碗稀饭。一碗稀饭算什么,我们天天都在喝稀饭,高粱米稀饭,小米稀饭,玉米稀饭,还有玉米面打成的糊糊。二赖子拍一下不稀罕的肩膀,这一回让你吃个美。

在甜食店,二赖子让不稀罕排队,自己则站在门口候着苏铁头,他怕苏铁头把他们闪了。那边不稀罕已经排了两次队了,这边仍然不见苏铁头的影子,二赖子就有些着急。我们看着别人吃得满头是汗,一边急得冒汗,一边又不停地舔吸着嘴角上的哈喇子。这时候,苏铁头从电影院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闪了出来。二赖子说,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呀。苏铁头一笑,那位姐姐呢?二赖子一愣,也要请阿姨呀。

苏铁头立刻铁青了脸:“屁话,到底想吃不想吃?”

“那我去叫她。”话音未落,二赖子撒腿就跑。

那天不仅不稀罕吃得很美,我们大家吃得都很美。席间,苏铁头已经和田阿姨搞得烂熟。我们只管吃,就见苏铁头不停地给田阿姨讲着什么,田阿姨则听得喜笑颜开,眉飞色舞。吃完了饭,苏铁头命令我们道:“你们都回去吧,我送姐姐回家。”然后,他们就消失在巷子里。

二赖子说,他们已经搞上了。

我们都说,搞上了。

老女子

老女子发育得早,与遗传有关。老女子妈就人高马大,说话高喉咙大嗓门,好像是在同人吵架。大概也是缘于此故,她才当上了居委会的领导。忽然有一天,老女子妈穿了一件雪白色的衬衣,在院子里吆五喝六,晃得人眼睛花花的。有人就问,老女子妈哟,你穿的这是什么衣服呀?老女子妈就停止了呵斥,眉开眼笑地讲了起来。根据她的介绍,我们知道,这种衬衣的面料叫“的确良”,是一种新材料。她说,真的,的确良!

那时正是夏季,能够穿上“的确良”的人还为数不多,老女子妈能够成为其中之一,也有她骄傲的资本。见别的婆姨并没有穿“的确良”,她就非常关爱同时也非常生气地说,怎么不买一件“的确良”穿,这么热的天,热坏了身体可怎么办!晃眼的老女子妈,在我们眼前晃得更厉害了。那时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给妈妈买一件“的确良”衣服穿,也让她老人家像老女子妈一样,在别人面前晃来晃去。

不过,等我终于懂了点儿事以后,我才明白,老女子妈的那种显耀,与其浓重的虚荣心有关。也正是这种虚荣,在以后的日子里,把老女子妈害了个够戗。比如对她女儿老女子,为了不让女儿显山露水,在为其做乳罩的时候,有意识地节省了布料。那时候不叫乳罩,更不叫文胸,叫束胸。既然是“束”,老女子妈认为,她的做法就没有错。每及看到自己的女儿胸脯高涨的时候,老女子妈的不安便也日见高涨。好几次,她在擦身的时候,看着自己硕大的几近垂到腰间的大奶子,心中便产生一种莫名的仇怨来。

老女子也是不争气,尽管胸脯受到她妈的百般压迫,仍然像坚挺的竹笋一样破土而出,奋力直追。这些,苏铁头都看在眼里,记到了心头。终于有一天,老女子甩开了她妈的束缚,系上了一条白色的乳罩。她感到轻松多了,胸中像开放了一朵灿烂的花卉。在院子里,她蹦呀跳呀,唱呀笑呀,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开了呀花。

她的乳房也在跳跃着,像小白兔。老女子妈的心,也伴随着她乳房的跳动而颤抖着。有时候,她还翻出以前为老女子做的那些束胸,望着那些布条条,百思不得其解。她还对其他婆姨谈起这些事,她说,现在的孩子一点儿也不知道害臊,你看我们家老女子,一对奶子甩打着,好像是她的骄傲。别人也不置可否,倒是又看看她的大奶子。老女子妈的脸就红一片白一片,悻悻而去。

苏铁头拿来一本反映越战时期的书籍,已经没有了封面,他托二赖子把书交到老女子的手里。二赖子宣誓一样地说道:“保证完成任务!”我们有幸目睹了那本书,大多都是一些越南战士的日记和书信。二赖子毕竟要年长我们几岁,他首先发现了书信的对象基本上都是恋人关系;其次,他还发现了里面的几个关键字词。比如“吻”字,信的末尾基本都写着“吻你”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二赖子连夜把那本书全看完了。那一夜,他被“吻”字搞得激情蓬勃。他对我们说,他看明白了,吻你就是亲你,就是亲嘴的意思。由此他得出结论:苏铁头想亲老女子的嘴。

因为在这之前我们已经知道,苏铁头已经把田阿姨搞定了,甚至霸占了。现在又把黑手伸到老女子的身上,我们怎么能不义愤填膺?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可是我们已经答应了钟大哥,而且苏铁头也已经答应了我们。

不过,让我们感到慰藉的是,老女子妈可不是善茬子(好惹的),而且还是领导。他苏铁头如果不想再“二进宫”的话,还是死了这条心的好。

二赖子如期把书交到了老女子的手里。

老女子问:“什么书呀?”

二赖子说:“不知道。”

老女子又说:“想不到苏铁头还怪有文化的哩。”

二赖子也不言语,眼睛也情不自禁地盯上了老女子的胸脯。猛然间,一双大手盖住了老女子的胸脯。二赖子吓了一跳,以为是苏铁头的黑手,却原来是老女子双手捧书抱在了胸前。她很幸福的样子:“我正想找本书看哩。”

再后来,苏铁头送来的书里,又多了一张纸条。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上面的两个字:吻你。我们还发现,苏铁头的字,要比我们谁都写得好,一看就是练了几年的人写的。为此我们有过一番争论。我们不相信,苏铁头在监狱的几年里,能够练就出这样的好字来。但是我们又不得不相信,苏铁头是一个有很深功夫的人,这样的人,很难说再没有了别的本事。这种对苏铁头喜忧参半的情感,使我们的内心非常矛盾。

其间,巷子里经常能够看到苏铁头的身影。日头照上来的时候,他会搬出一张椅子来,巷口上一放,大声地招呼他爹过来晒日头。他爹苏老三就乐颠颠地跑过来,“好儿子好儿子”地说一路。大家看到了,就说,比毛羔强。下起雨来,又能够看到他在巷子里扫水,上衣也不穿,露出几疙瘩腱子肉来。老女子妈就说,都像铁头这样,我的工作就好做了。又说,监狱到底是革命的大熔炉呀,什么样的人都能够改造好。

最能够博得人们欢心的事情,莫过于挑水。那时家家都有一个大水缸,一个水缸里至少能够盛七八桶水。巷子里唯一的一个水房,坐落在最西端。住在西端的人好说,水缸里储满了水,剩下也就吃多少提多少了。那边的刘老太,家里就没有大水桶,需要用水了,拿着脸盆就进了水房。苏铁头对刘老太说,你家里水缸的水都发馊了。刘老太说,不打紧。苏铁头又说,都长毛了。刘老太还是说,不打紧。苏铁头笑了,二话不说,把刘老太家里的水缸清洗了一遍。满头大汗的苏铁头站在刘老太家门口,一直等到老女子妈出现在他的眼前,才羞羞答答地说,我把刘老太家的水缸清洗了一下,还换了水。老女子妈很吃惊,急匆匆地进了刘老太的家,掀开缸盖,像看到一锅红烧肉一样,大口地吸吮着诱人的香味。

看到这些,苏铁头兴奋不已。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马不停蹄地为巷子里大多数人家的水缸里填满了水。当然,要数老女子家最占便宜了。苏铁头甚至都不让他们家的脸盆里没有水。这种几乎有些反常的举动,令老女子妈心生疑窦。再看看老女子,脸上像桃花盛开一样,其用水量也开始与日俱增。一会儿要洗枕巾了,一会儿又要洗头了,没有消停的时候。说到洗头,老女子妈更来气了。一对大辫子,平日里扎起来都感到吃力,一礼拜也不见她洗一回。这一段日子可好了,见天地洗,好像水是白来的,不要钱似的。洗起头来,就穿一件小背心,一双大膀子,白花花的肉全露了出来,可饱了苏铁头的眼福了。

老女子妈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她咬牙切齿地说:“洗,头发洗光了你就不洗了。”

她还看到更惨烈的一幕:老女子低着头,把头发浸在脸盆里,苏铁头拿着水瓢,从上往下给她浇着。这回不光大膀子被苏铁头尽收眼底,大奶子也显然“走光”。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女子妈冲上去一把夺过了苏铁头手里的水瓢,怒火中烧,崭新的水瓢在院子里被摔成了扁头。看看不以为然的老女子,再看看不知所措的苏铁头,更看看已经摔扁了的水瓢,无奈之下的老女子妈一屁股坐在了地当间,声泪俱下,大有万念俱灭的势头。

老女子妈怎么了?老女子又怎么了?更重要的是,苏铁头把她们娘俩怎么了?一时间,这些尖锐的问题成为战斗巷的人们议论甚至探讨的主要话题。当然,老女子妈作为领导,一副落魄的表现也使大家灰心丧气。他们也是见过领导的,也是见过女领导的,但是他们没有见过老女子妈这样的领导。也就是这一次,老女子妈再也没有能够继续成为领导。对于老女子妈来讲,无疑是一个重创。

她终于躺倒了。

她说,她什么也不愿意管了:老女子也好,苏铁头也好,战斗巷也好,她都不愿意管了。

她气呼呼地说,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

我们

我们包括前面说的二赖子、不稀罕,还包括菜花、猪耳朵,当然,也还包括我。毛羔是后来才包括进来的。他不同于我们,他内向的性格使我们同他产生着一种距离。要不是我们为了钟大哥和田阿姨而有求于他,我们才不愿意把他包括进来呢。我们的队伍坚不可摧,硬如磐石。照老女子妈的话说,我们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哩。我们在同一个学校上学,虽然不是一个年级的,可我们仍然能够保持形影不离。我们的偶像不是黄帅,而是杨子荣。我们的敌人不是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而是像王连举那样可恶的叛徒。我们欣赏杨子荣的盒子枪,也欣赏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的豪气。

我们一起去到红花渠游泳,狗刨着游,浑身被“牛毛叮”蛰得全是红疙瘩,可我们仍然其乐无穷,兴致盎然。我们没有吃午饭就跑去游泳,在渠埂上躺下晒太阳,看我们的小鸡鸡缩得越来越小。渠里流淌着黄河水,混合着黄沙和沿途的垃圾。我们像一个小泥鳅一样爬上岸的时候,心里仍然充满着自豪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精神,二赖子的水性才日渐高涨,才有可能参加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的活动,横渡黄河并且有幸见到了庄则栋。他被庄则栋软绵绵的手拍了一下肩膀,回忆起来仍然受宠若惊。他感染了我们,他成为我们的榜样。我们开始发疯一样地泡在红花渠里。

结果有一天我们迟到了,我们明知道是老处女的课,可我们还是迟到了。我们知道,我们必须要面临一场暴风雨般的袭击。果然,老处女大发雷霆,咆哮着向我们冲来。她甚至拿起板凳向不稀罕摔去。这时候,我们就想到了黄帅。小将黄帅的形象立刻就闪现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同样义愤填膺,同仇敌忾。我们找到了“工宣队”的老刘,我们要求严肃处理老处女。老刘好像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激动得腮帮子上沁出了细汗。他搓着一双大手,不停地说,我要找她谈谈,我要找她谈谈。

后来我们知道,老处女的确被老刘找去谈了,而且不是谈了一次。

再后来,我们又知道,老处女竟然和老刘谈上对象了。

谈上对象的老处女,性格骤然发生了变化。对我们不仅循循善诱,而且关怀有加。她把我们的游泳美其名曰锻炼身体,保家卫国。甚至有一次,她要同我们一道去游泳。她说,自己也要锻炼锻炼了,要不然不长个子了。我们的脸和她的脸一道红了起来。她是因为羞赧,我们则有一些内疚:因为我们曾经把她称为“矬子”。那时我们还不大懂医学,不知道她的说法是一种奢想,一种痴心妄想,白日做梦。于是,我们热烈欢迎她的加入,也期望由此而改变她的形象。

老处女的到来,使红花渠上有了一道靓丽的风景。她没有游泳衣,便穿着一件紧身的挎栏背心,胸脯趾高气扬地挺着。她没有了往日的威严,所作所为恰似一个绽放的少女。我们无法了悟她的变化,更不知道,爱情的力量竟有如此之大。那天,二赖子的小鸡鸡挺了好几次。他躲在一棵大树下,掀开他的裤衩让我们看。我们说真流氓,他说他不是故意的。老处女问你们看什么呢?二赖子一头扎进了红花渠里。

好日子并没有像芝麻开花节节高,而是每况愈下,日落西山。老处女的情绪像三伏天一样,说变就变。要么是晴空一片,万里无云;要么是阴云密布,死气沉沉。我们是被动的,我们的变化因她的变化而变化。她像神一样主宰着我们。她是我们身上的铁锁链。

我们无法忍受因为她而给我们带来的痛苦。我们需要探个究竟。于是,我们找到了源头,找到了根子。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都是因为老刘!

老刘不像老处女住在学校里。老刘有家,家里有老母亲,还有妹妹。老刘天天都要回家,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老刘家住在一条小巷子里,几排土平房黑乎乎的,像孪生姊妹。他妈烧了一锅玉米渣子粥,吃了一半,另一半还在锅里,煨在土炉子旁,等老刘回来喝。老刘妈是过来人,看到老刘的变化,便一下子就把老刘看得体无完肤。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喜滋滋的。她深信,就凭她儿子那一身油不拉叽的工作服,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出身,不愁找不到好丫头。老头子在世时,还指望儿子去接他班,干什么公安工作。要不是她立场坚定不动心,儿子怎么可能会有今天的地位,也不可能会成为一名光荣的工宣队员。想到这些,她为自己的英明决策而自豪,而沾沾自喜。

她不知道,这时候的老刘,正躺在巷子口上,满脸是血,甚至气息奄奄。苏铁头指着他的鼻子说,不要给脸不要脸,好好跟老处女搞下去,再要惹她生气,就要了你的小命。说罢,苏铁头看一眼他的弟兄们,撤!一声令下,原本喧哗的巷子,顿时寂静无声。

老刘痛苦的呻吟,蛇一样地爬到巷子的深处,钻到老刘妈的心里。

这是命。老刘妈说,命里该你有这样的女人,你就逃脱不了。

老刘妈认命,她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她是一个彻底的宿命论者。

给老刘招来切肤之痛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这些小杂碎。我们的原则是,你不让我们快乐,我们就要让你痛苦;你要让我们痛苦,我们就不会让你快乐。遗憾的是,这样的歪理邪说,几十年以后的今天,竟然成为一些人的座右铭。

老刘睡下了,这成为学校里的一大新闻,也因此触动了校领导。领导不知其里,以为是老刘在外面惹了是非,并没有十分重视。后来听老刘说是学校的原因,便有些惶惶不安。一查,才知道他和老处女有了来往。感叹的人就多了起来,有指责老刘的,说他不务正业,三心二意,来学校是搞革命工作的,又不是搞对象的。也有对老处女牢骚满腹的,一是说她不检点,另外就是说她想男人想疯了,连老刘这样的人也能够看得上眼。无论说谁,人们有一个共同的疑惑,那就是:究竟是谁动手打了老刘?

老刘说,根本没有看清。

老刘又说,反正不是学校里的人。

老刘还说,好像跟她认识。

这个“她”当然是指老处女了。人们恍然大悟:原来老处女是有一手的,原来老处女也不是吃素的。大家开始对她刮目相看,艳羡之情和敬仰之情溢于言表,他们用时髦和简捷并褒贬难辨的话语称呼着老处女:女人!

女人不易。老处女要当一个女人都这样的难。那几天里,她憔悴得像换了一个人。

显然,她是很痛苦的。由此我们发现,我们也并不快乐。一切都处于郁闷之中。

另外一方面,我们还欠下了苏铁头一大笔债。这个时候的苏铁头,已经不再需要田阿姨了,他同老女子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如火如荼的境地。田阿姨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老女子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没有我们的吃吃喝喝,苏铁头早已经不把我们看在眼里。所以能够出来再帮我们一把,照他的话说,就是念过去的情分上。但是他说了,这笔债你们是要还的。

老刘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苏铁头。后来在和别人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有一点儿沾沾自喜。毕竟,能与苏铁头较量的人,在这个城市里还不是很多。而苏铁头的名声,早已经在大街小巷里被传得沸沸扬扬。老刘说,他小子也没有占上什么便宜,我老刘也不是没长拳头。听的人就可能展开想象的翅膀,老刘的形象也因此得到了提升。这种提升了的形象,便波及老处女那里。老处女提着点心钻进了老刘家的巷子里,老刘吃得甜甜蜜蜜,我们的点心比蜜甜,我们的爱情比蜜甜,我们的生活比蜜甜。

他们结婚了。他们睡到了一起。他们住在学校的后院里。云雨之间,老刘问老处女,你怎么认识苏铁头?

谁叫苏铁头?

你不认识他?

老处女想到了我们,她只认识我们,而我们这样的人,与苏铁头这样的人属一丘之貉,怎么能不认识?她对我们怀恨在心的时候,又看看身边的老刘,便如释重负了。还是毛主席说得对,好事有时候能够变成坏事,同理,坏事有时候也能够变成好事。我们干了一件坏事,却促成了老处女他们一件好事。

老处女笑了:这帮傻尕子。

二赖子

二赖子站在东方红电影院的门口,等苏铁头和小四宝过来。他们要看电影,苏铁头知道他认识钟大哥,要他带他们进去。站在台阶上,二赖子看到了苏铁头他们,苏铁头的胳膊上挽着小四宝。他们正在穿过马路,马路上的车停下来,看着他们。小四宝今天实在太漂亮了,她穿着一条瘦腿裤,小屁股被蹦得圆嘟嘟的,谁见了都想上去摸一把。她没有留小一寸,她说那个发型不适合她,那是中年人的发型。她把头发披了下来,披到肩上,盖住了她白皙的脖子,一半的脸蛋也被遮住了。那时候留这种发型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称谓:贱坯子。你不贱你留这种发型干什么?再看看社会上,留这种发型的人都是干什么的?小四宝的妈就是这么质问她的。她力辩,她们是,我不是。

二赖子能够加入到苏铁头他们的队伍里,缘于两条:一是二赖子的年龄比我们要大几岁,与苏铁头他们接近起来比较容易;二是二赖子有过出色的表现,博得了苏铁头他们一伙的认可和赏识。比如,他为苏铁头介绍了田阿姨,还为他们刺探过诸多情报,为他们能够取得阶段性胜利提供了帮助。

成为苏铁头的一员以后,二赖子在我们面前显出了他的牛逼。他对我们说,他很忙,苏铁头那边的事实在太多,每一样事都离不开他。我们因此对他有了仰慕之情,往往把能够与他相处作为一种荣耀。但渐渐地,他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他基本已经不属于我们这个小团体了。失去了二赖子的我们,一盘散沙,再也没有在一起像模像样地干过什么。甚至看电影我们都不能再去找钟大哥了,找他已经不灵了,他已经开始不买我们的账了。他说,要看把二赖子找来一起看。

二赖子哪里有时间看电影,或者即便有时间看电影,也不会与我们为伍的。二赖子不懂“宁当鸡头不做凤尾”这个道理,他甘做苏铁头的“凤尾”,当人家的哈巴狗。那些日子里,苏铁头正跟老女子打得火热,又遇到二道巷的“巷花”小四宝,心里便痒痒得狗抓似的。他对二赖子说,帮哥把小四宝搞到手,哥就认你做亲兄弟。二赖子像领到了一项神圣的任务一样,激动得差一点儿跪下。照苏铁头的话说,你能够把你们田阿姨给我搞到手,也应该能够把小四宝给我搞到手。二赖子咬着嘴唇,一个劲儿地点头。

其实,二赖子心里没一点儿把握,他只见过小四宝一面,就一面,他让小四宝给镇住了。那次,他一口气拧下来十几个自行车铃铛盖儿,拎在手里都沉甸甸的,找到小四宝要献殷勤,小四宝一脚上去,正踹到他的裆部。于是,铃铛盖儿撒了一地,二赖子则躺在地上,半天喘不过气来。小四宝也是用力过猛,脸都憋红了,一双大眼睛就像两个火球,呼呼地烧着:告诉铁头,奶奶我不稀罕这个。二赖子心想,这也不是铁头的意思,铁头可能连这点儿意思也没有哩。

被小四宝踢了一脚,二赖子的小鸡鸡痛了好几天。他听大人们讲过,知道那是男人的命根子。他吓坏了,害怕没有了命根子。那时候还没有江湖医生,他又不敢到医院里去看,就找到了我们。他亮出了他的小鸡鸡给我们看,不稀罕惊叫道:肿了!我们也是大惊失色,告诉他这是天大的事,闹不好就不是男人了。他不服,怎么就不是男人了?我们七嘴八舌,统而言之就是,胀不起来就不是男人了。他听了大笑,这几天比以前还胀得厉害。不稀罕立刻正色道:那是肿的。

幸好是肿的缘故,不几天,二赖子就没事了,走路也不再夹裤裆了。他给自己发誓,一定要把小四宝搞到苏铁头的手里,让苏铁头操她,解自己的恨。一天,他找出几顶抢来的军帽,用没有毛主席照片的旧报纸叠成一寸宽的条条,然后别在军帽里,军帽立刻被撑了起来,像一个站岗的战士。他看着它们,想到就要失去它们,心里一阵难过。自打他被苏铁头收容以后,苏铁头的军帽几乎都是他给抢来的。为此,他挨过砖头,遭过暗算。虽然有几次苏铁头率几位大将出来帮他,也把那帮家伙震了一下,但让他们刻骨铭心的还是他。他们说,都是这小子惹的祸。他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让他们收拾掉。

小四宝见了军帽,倒是不像见了铃铛盖儿那样气恼。她把它们挨个儿戴了一遍,照着镜子,咯咯笑个不停。二赖子发现,小四宝笑起来,的确迷人。那时刻,他就幻想自己是苏铁头,胳膊上挽着小四宝,战斗巷里从东走到西,从早走到晚。老女子算个屁,老女子除了有一双大奶子,哪一点儿比得上小四宝呢?让不稀罕他们流口水吧!想到这里他乐了。小四宝问你笑什么?二赖子蔫下头来,说这都是苏铁头让我送给你的。小四宝说我早知道了,你哪里能有这么多的军帽。二赖子一听就站了起来,站起来就想说这都是我的军帽,他妈的苏铁头的军帽也是我给的。但是他没有说,他站起来就走了。身后传来小四宝的声音:是谢谢你还是谢谢苏铁头呀?

如此这般的日子又过了一段时间,小四宝终于被二赖子认为已经是苏铁头的人了。小四宝对苏铁头说,你要对我好,你不要对我下手呀。苏铁头笑眯眯地答应着,发誓永远也不对她下手。果然,苏铁头很老实,对小四宝只是关爱,从来不动手动脚。小四宝便放心地贴着他,唯恐丢了他似的。他们一起看电影,一起下馆子,甚至一起出去打群架。小四宝知道,苏铁头不会输,苏铁头没有输过。看到苏铁头又打了一个大胜仗,看到对方被打得狗血喷头,小四宝畅怀大笑。她的笑声在夜里传得很远,像狼的声音在山坳里一样。从此,二道巷里的人们知道,有一个小妖精在帮苏铁头,他们不怕输,他们怕她的笑声,她的笑声能够在以后的几天里回荡在他们的耳畔。他们甚至迷信地想到,要想灭掉苏铁头,恐怕要先灭掉这个小妖精。

小四宝在场的时候,二赖子的表现总是能够发挥得很好。大家都这样说,小四宝更是对他赞不绝口。有一次,还跑过来在他的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声音很大,二赖子受宠若惊。他甚至想,说不定小四宝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我哩。缘于此故,他确定了两个“凡是”:凡是小四宝叫他干的事,他二话不说;凡是小四宝的朋友叫他干的事,他二话不说。有这样的铁杆,小四宝应该幸福了。

有句土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四宝的事情,就应了这句土话。二道巷的人们开始惦记她了,开始琢磨她了。在他们刺探的情报里,二赖子成为掌握和遥控小四宝的第一人物。他们的共识是,二赖子这个小家伙也不是好东西,一块灭了拉倒!有人提出这样的建议。他们里面的人,也有读过毛主席著作的,这样的人就有了更高明的意见:以农村来包围城市,先把苏铁头的铁杆消灭掉,让他成为孤军,就是有孙悟空的能量,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二赖子和小四宝就这样成为他们的首选目标。

然而,让他们感到高兴同时又有一些失落的是,还没等他们下手,苏铁头他们便发生了内讧。是因为小四宝,也是因为二赖子。那天,苏老三又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苏铁头照样不闻不问,一如既往。毛羔见他领来了女人,知趣地溜之大吉。苏铁头和小四宝就在床上坐着,像往常一样,等他们的铁杆兄弟。苏铁头说,四宝你的裙子真漂亮。小四宝就乐了,站起来,摆弄她的裙子。苏铁头就看到了小四宝的曲线,看到了她丰满的屁股,还有毛茸茸的小腿。苏铁头就有些反应。他站起来,一把抱住了小四宝。他说,让我闹闹。小四宝大惊失色。苏铁头说,我要闹闹。小四宝被他压到了床上,他的手伸进了小四宝的内裤。小四宝惊怵得一句话都没有。苏铁头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苏铁头想,可能她真的没有被开过。这种想法刺激得苏铁头更加亢奋。他掀开了小四宝的裙子,他扯掉了小四宝的内裤,他瞄准了小四宝。缰绳已经被割断,铁锚已经被收起,他就要航行了,他就要扬鞭驰骋了。这时候,他听到了小四宝歇斯底里的叫喊。声音像夜空里的狼嚎,像峭壁孤崖下的骇浪拍岸。苏老三被从春梦中惊醒,苏铁头跌入到噩梦之中,苏毛羔也赶了回来,像梦游者一般。小四宝爬在床上,悲痛欲绝,泣不成声。苏老三看到了她白皙的大腿,苏铁头的眼前一片模糊,苏毛羔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小四宝说,她不想活了。她嘤嘤泣泣,不想活了。她目光呆滞,不想活了。他们听着,大树下只有她的声音。他们在一片小树林里,这里先前是土匪头子马鸿逵的刑场。他们的集合地点如果不在苏老三的家里,就只有在这里了。小四宝的裙子在月亮下面摆动着,小四宝感觉到,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裙子上。她的裙子已经有了污渍,那是她的朋友苏铁头留下的污渍。她是稀罕苏铁头这样的朋友的,也稀罕二赖子,也稀罕现在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但是她不能成为她妈妈痛恨的那种人,她不是二流子,更不是骚货。她不明白,男的和女的在一起,为什么非要干那种事?不干那种事,就不能成为朋友吗?

小四宝不哭了,她说,我要走了。

然后,她离开了大家。

她低着头,她的脚步很慢。渐渐地,大家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这时候,二赖子像箭一样地冲了出去。

苏铁头说,这个小孙子不是好东西。

大家听到了他咬牙的声音。

毛羔

小的时候,毛羔就长得很漂亮,地道的小帅哥。但是他不觉得自己漂亮,也从来没有把这个作为资本,趾高气扬,或者纨绔不训。相反,他很自卑,总像一个偷吃了别人家好东西的小猫。战斗巷里的老人们都喜欢他。这些老人们不相信他是苏老三的儿子。当然,也因为知道一点儿苏老三的根根底底,对他有毛羔这样一个儿子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说,这是苏老三的野种。他们还说,毛羔妈一定很漂亮。

毛羔内向的性格是天生的,他的漂亮,再加上他的羞涩,更主要因为他是苏老三的儿子,他成为我们排挤的对象,也就顺理成章了。他长得浓眉大眼,皮肤白皙,头发油亮,苍蝇爬上去都要滑下来。他特别注重仪表。那时时兴瘦腿裤,他就穿瘦腿裤,时兴蓝色球鞋,他就穿蓝色球鞋,时兴戴军帽,他就戴军帽。他的瘦腿裤虽然紧紧绷在腿上,但依然能够看到清晰的裤线;他的蓝色球鞋,也是一尘不染,蓝是蓝,白是白,色彩分明;他的军帽,永远都是新的,用寸宽的报纸在里面撑起来,挺括得让我们肃然起敬。听人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所为。他可以为了一个裤线,在家里捣鼓一个上午,反正他有的是时间。由于他的这些所为,他就特别招人,尤其招那些女孩子。但是他对她们并不感兴趣,这一点他不像他爹。他没有女朋友,也没有要好的同性朋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同他爹一样,迷恋上了茶馆。那时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只有一个茶馆。很多时候,他们父子俩就会在茶馆里不期而遇。时间长了,不仅他们父子俩习惯了,别人也都习惯了。在茶馆里,他们俨然一对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不过,彼此也都互不干涉,你干你的,我干我的。

只有在茶馆里,毛羔的心里似乎才能够平静。茶馆是他平衡心态的港湾。他的年龄,他的长相,在茶馆里都成为绝对的优势。老汉们渐渐发现,这个年轻人并不盛气凌人,相反,还特别期待他们的关爱。这样一来,毛羔就成为他们喜欢的人了,甚至成为他们争风吃醋的对象。毛羔给他们起外号,比如有鼻炎的那位,鼻子上老挂着一溜儿鼻涕,他就叫他鼻涕。还有一位在旧社会当过土匪,他就叫他土匪。另一位,每天下午3点半来,不早不晚,特别准时,他干脆叫他3点半。他叫他们时都叫得特别有韵味,不干干涩涩,他们听得也都舒服,并不制止,最多来一句嗔骂:“臭小子!”

臭小子在茶馆里如鱼得水,几成明星。久之,就有了傲气。他对土匪说,鼻涕这个老家伙,骗了我。土匪问怎么骗了你?毛羔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还有一块蓝布,打开蓝布,包着一个石头镜。他对土匪说,假的。土匪拿起来,对着太阳光,看了看,又摘下自己的太阳镜,对着太阳光,看了看,说,假的。毛羔呼地站了起来,鼻涕没来。鼻涕呢?大家环顾,老板娘说,鼻涕没来,病了。毛羔拉起土匪出了门,到他家去。土匪问,要了你多少钱?30元,妈的。

一起找到了鼻涕家,鼻涕睡在床上。喝多了喝多了。鼻涕悔恨交加。土匪听了,立刻不悦,吃独食呀。毛羔拿出眼镜,说,鼻涕,你怎么骗我。土匪帮腔,是呀,你怎么能骗毛羔。鼻涕一骨碌爬起来,十分惊讶,怎么会是假的?30元哩!

毛羔把眼镜放到床沿上,语气坚定:“还我30元。”

鼻涕清醒了:“我哪里来的30元。”

“我的钱哩?”

“早给人家了。”

毛羔拿起眼镜,“啪”的一声,碎在了地上。

果然是假的!土匪跳了起来,也得意了起来,我的眼力还是不错的呀。

鼻涕方才知道,是土匪坏的事。他不愿意得罪毛羔,便冲土匪喊道:“我说老土匪,关你屁事呀。”土匪毕竟是当过土匪的人,眼睛一瞪,立刻凶相毕露。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毛羔不语而去。

一连几日,毛羔都不舒服。闲话很快传到了苏老三的耳朵里。苏老三把毛羔叫到茶馆门口,要问个原由。毛羔说不用你管。苏老三立刻脖子粗了,脱下了圆口布鞋。毛羔也不示弱,不要把我惹急了。苏老三复又穿上圆口布鞋,择路而走。硝烟已经散去,人们继续喝茶。老板娘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遂又把毛羔叫到一旁,俨然一个母亲,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爸爸!毛羔翻了她一眼,婊子!

苏老三领着苏铁头以及苏铁头的几个铁杆,赶到了茶馆。苏老三喊,毛羔!苏铁头并不言语,进了茶馆,先看一眼老板娘,知道他爹嫖的就是这位。然后又扯了嗓门叫,谁是鼻涕?众人知道,来者不善,无人应答,一味低头饮茶,声音很响。鼻涕紧张,鼻涕流得更欢,就只是吸鼻涕,声音更响。苏铁头火眼金睛,看出来了名堂,就走到鼻涕面前,你就是鼻涕?话音未落,一拳上去,鼻涕立刻人仰马翻。苏老三冲了上去,我叫你来是打毛羔的。苏铁头并不慌,毛羔呢?众人齐语:毛羔走了。走了?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苏铁头边说边出了茶馆,众铁杆尾随而去。

苏老三进了茶馆,发现各位茶客都站了起来,且皆怒目圆睁。他知道势头不对,便连忙哈腰。各位茶客向他逼近,几条条凳倒在了地上。苏老三开始央求老板娘,翠花,你看这是……翠花也是怒目圆睁,不要和我说话,我是婊子!

苏老三被人们挤出了茶馆。

苏老三再也进不了茶馆了。

苏老三再也嫖不上老板娘了。

苏老三没有了朋友。

苏老三晚上没有回家。

老女子妈

老女子妈当寡妇和抗日战争的时间一样长,八年了。也因此,老女子妈对抗日战争那段历史了解得很清楚。比如,几次重大事件,平型关战役,台儿庄会战,还有国共第二次合作。不知道的人,以为她很有学问。其实,这是她的台面,就像衣服是她的装饰一样。八年前,老女子只有9岁。老女子家住着两间平房,青砖大瓦,双扇扇木门,在战斗巷里也算气派。据说,那是以前办公的地方。晚上,老女子妈安顿老女子睡下,兀自想着心事。她捏算着日子,再过几天,又要来例假了。以前的月经带已经用不成了,必须要买新的。还有卫生纸,也要再买一包。这都是开支。自打老女子爹被下放到山区以后,大小的开支,对于老女子妈来讲,都能够引起她揪心的疼。想到老女子爹,她笑了。老女子爹身体一直壮实,腰好,劲大,生活(他们对做爱的昵称)起来没完没了。想到生活,老女子妈的手就移到了下体。

这时候,响起灌耳的敲门声。老女子妈走到门前,随手拿起立在一旁的看门棍,问是谁。

“你是不是丁玉英?”一个男人喘着气。

“你是谁?”

“你说你是不是丁玉英?”很着急。

“是。”

“快开门。”

“干什么?”

“你家男人死了。”

死了已经八年了,老女子妈也已经没有例假了,老女子也已经有了例假了。老女子是老女子爹和老女子妈的唯一产物。家乡里,对“老”的解释有多种,有小的意思,也有宝贝的意思。他们取了后者。老女子是他们的宝贝。老女子爹死后,老女子就更成了宝贝,成了老女子妈生命的支撑。八年前,那个敲门的男人,带着她和老女子,星夜赶到山里。那男人心硬,自己坐到驾驶舱里,把她们母女俩甩到卡车厢里,一路吃着尘灰,一路受着颠簸。老女子妈哭了一路,到了山里,见到老女子爹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眯着眼睛,摸着老女子爹的身体,他的脸,脸上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唇。她知道,她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再也感受不到他腰上的劲了。她没有男人了,没有生活了。她看着老女子,老女子没有哭。老女子目光呆滞,或者沉静,像一个成熟的男人。那时,老女子妈就想,全靠她了!从此,老女子成了这个家的男人,老女子妈像男人一样地对待她,照料她。她的性格也恰似男人,泼辣,畅快,粗犷,骨子里透着一股野性。老女子妈很满意。

后来,老女子妈当了居委会主任,成为一个领导干部,不仅能够在战斗巷里挺直腰杆走路,甚至达到了颐指气使的程度。这时候的老女子妈,对老女子是否能够像男人一样有出息,已经无所谓了。她自我感觉,她就已经能够像李玉和那样,顶天立地,气若长虹。开始“备战备荒”了,她率领战斗巷的人,妇孺皆兵,日夜奋战,一个月就在大院里筑就了一条20多米长的L形防空洞。上级领导来检查,问她:“战斗巷里的人都能待得下?”她豪气地说:“没问题,都能待下。”见领导还是狐疑,便决定立刻组织一次防空演习。一时间,警报长鸣,气氛紧张,仿佛美帝苏修的飞机就在我们的头上。老女子妈像一个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领,大呼高叫着,前跑后颠着,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忘乎所以,乐不思蜀。然而,问题出来了。苏老三和不稀罕妈行动迟缓,被甩到了后面,怎么也钻不进去了。老女子妈急得喊叫起来,里面再挤一挤,里面再挤一挤。里面传出声音来,已经挤不动了。老女子妈不服,说苏老三你这个干骨头难道还挤不进去呀。苏老三说那你怎么办?老女子妈立刻有了大无畏的精神,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高声叫道:“我是领导,不要管我!”她想她的这句豪言壮语,一定能够感动苏老三和不稀罕妈,甚至能够感动上级领导。但是,苏老三却并不领会,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天空,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也无所谓,我这把老骨头了,让他们来炸死算了。”这下可把老女子妈气坏了,这个老流氓,老混混,什么时候都是一摊抹不上墙的稀泥。气急败坏的她,冲了过去,一把把苏老三搡了进去。但是仍然有问题,人虽然进去了,门却关不上了。上级领导说,门关不上不行,敌人的飞机还是能够看到我们,这样不行。同时,上级领导还对老女子妈刚才的表现不甚满意。他指出,你这里不是战斗第一线,你这里是后方,不要说“不要管我”这种话,要与广大人民群众同呼吸共患难,生死与共。最后,他指示要对防空洞进行改造,再扩大一点,往南扩大。老女子妈说往南还有房子,有不稀罕家的小伙房。领导斩钉截铁地说,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任何人都不能有一个“私”字,拆!说拆就拆,说干就干,革命群众就是这样说到做到。第二天,不稀罕家的小伙房,就在不稀罕妈的鬼哭狼嚎声中化为平地。但是接下来,人们不再像先前那样干劲十足,热火朝天的场面再也见不到了。终于,“火山”爆发了。

菜花爸爸和水泥的时候,看到水泥已经不多了,便自作主张,多加了十来锹黄沙。二赖子爸爸一心往墙上上灰,嘴里哼着小曲:天大地大不如共产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结果,抹上墙的泥灰,还没干,便开始成块成片地往下掉。二赖子爸爸发现了是什么原因,便责问菜花爸爸是什么意思。两个人越说越生气,开始上纲上线。菜花爸爸说自己这是节约闹革命,二赖子爸爸则认为他是故意搞破坏。一个拿着锹,一个拿着瓦刀,都是些铁器,气势汹汹,大有你死我活的架势。有人喊来了老女子妈。老女子妈夺菜花爸爸手里的锹,菜花爸爸坚辞拒绝,又去夺二赖子爸爸手里的瓦刀,二赖子爸爸出言不逊:滚开!老女子妈感到势头不对,认为必须要发挥一下自己的领导权威了。她清清嗓子,都给我放下凶器,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了。见两个人并不理睬,遂又吼道:你们是不是想造反呀。菜花爸爸说,毛主席早就说了,造反有理哩。二赖子爸爸也说,我们是听毛主席的还是听你的。老女子妈理直气壮,毛主席的要听,我的也要听。菜花爸爸狠劲把锹往地上一戳,你怎么能和毛主席比。二赖子爸爸把瓦刀往地上一摔,你算老几!战斗巷里的人都围了过来,叽叽喳喳。有人说,自己的娃儿也管不好,还有脸管别人。有人说,老女子和那个劳改犯搞上了。有人说,自己也是老寡妇。有人说,八年了。有人说,抗日战争……叽叽喳喳。

事情反映到上级领导那里,上级领导决定,撤销老女子妈居委会主任职务。消息传出,战斗巷里一片欢腾。大家兴高采烈,像过节一样。跳皮筋的小女孩唱道:小红小红,报喜去,老女子妈被撤掉了,撤掉了。

老女子妈认为,一切皆因为老女子,或者因为苏铁头。她后悔自己看走了眼,误把苏铁头的假惺惺和不安好心当作改造好了的表现。当初,还差一点儿把他作为典型报了上去。如若那样,错误就更大了。她恨苏铁头,恨不争气的老女子。想到老女子,遂又想到自己的男人,老泪纵横。

她对老女子说,咱们搬家吧。

老女子也说,搬吧。

我们

我们散了摊子,我们再也集结不到一起了。一切都是因为二赖子。二赖子被枪毙了。

那天,二赖子被五花大绑,站在卡车上,一车解放军押着他,在城里游街。街上人山人海,街上杀气腾腾。二赖子昂首挺胸,像英雄就义。我们跟着卡车跑,我们想喊二赖子,我们看到解放军对我们怒目而视。二赖子终于看到了我们,他对我们笑着。我们听到有人说,这家伙还笑哩。妈的,死到临头了还笑哩。我们瞥一眼说话的人,他们都是叔叔阿姨。我们继续跟着卡车跑。我们想多看一眼二赖子。

卡车出了城,卡车的速度立刻变快了。我们狠命追,但我们知道我们追不上它。有很多人骑着自行车追着,但大多数的人同我们一样。大家知道了枪毙二赖子的地方。不知道是谁透露的消息,人们掉转头来,不再跟着卡车,开始向北门城墙根奔去。北门城墙根已经戒备森严,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已经站了一圈,外面还有一圈又一圈的观众,人头攒动,热血沸腾。我们在人群里钻着,我们试图挤到前面。但是面对我们的只是无尽的人流,人的后背,屁股,还有看也看不完的蓝色衣服。这时候,我们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声。我们知道,完了,二赖子完了,我们看不到二赖子了。等到人们都散去了,我们才跑到城墙根上:一切和以前一样。

二赖子呢?我们莫名其妙。

一个胖傻子钻了出来,冲我们傻笑着。我们听说过,死了的人要变成鬼,然后从阴间来到阳世,捉弄活着的人。此刻,胖傻子的出现,让我们误以为是二赖子的鬼魂。我们吓得抱头鼠窜。后来我们听说,二赖子的脑袋让开了花,脑浆白花花地流了出来。还有人说得更神,说有人拿着白馒头,冲上去蘸着脑浆就吃,满嘴都是白糊糊的。他们说,脑浆是大补。晚上我们就开始做梦,然后被噩梦惊醒,夜夜难以成眠。天一亮我们就聚在一起,畅谈我们的噩梦,绘声绘色,甚至由表及里。但是这样的过程并不长,后来的日子里,二赖子的形象逐渐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我们更多的梦,还是在小四宝那样的美少女身边徘徊。

随着二赖子的消失,苏铁头也从我们的视界中消失了。小四宝本来就不是我们所企及的,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奢想。但是老女子的离去,却让我们失去了更多的纽带。老女子搬家的时候,来了苏铁头的好几个铁杆,都是壮劳力。因为需要这样的劳力,更因为老女子妈已经没有了呼风唤雨的能力,所以她对这几个壮劳力的来历,也就没有深究。我们站在一边,我们倒是想去帮着干点儿什么,但是没有我们插手的地方。老女子一边忙着指挥,一边不断地把几样东西送给我们。不稀罕,留个纪念吧。她递给不稀罕一只毽子。那时间,我们常见她拿着这只毽子在院子里踢,毽子在她的脚上起来又落下,她的胸脯也在起来又落下。与其说我们在看她踢毽子,不如说我们在看她起起落落的胸脯。最后,她把苏铁头由二赖子转交给她的那本书,递到了我的手上。她说,你保管吧。我心里嘭嘭乱跳。我没有看过那本书,但是我知道那是一本爱情书。关于爱情,我哪里能够知道?现在我必须承认,那本书,就是我的爱情或性启蒙老师。正是那本书,引导我有了第一次遗精,有了第一次自慰。

显然,在老女子的所有馈赠品里,唯这本书对我们是最有吸引力的。我们约好,这本书首先由我来看,而后再依次向下传,由我传给不稀罕,由不稀罕传给菜花,由菜花传给……总之,谁都不能丢下。

在我们失去了二赖子,又失去了老女子以后,那本书成为维系我们小团体的链条。书的丢失,也成为我们散摊的主要原因之一。书是在菜花那里丢失的,菜花没有能够再传下去。菜花有一个姐姐,比菜花只大一岁。我们断定,是他姐姐偷了那本书。那时我们并不明白,他姐姐也需要那本书。其实气愤的不仅是没看到书的猪耳朵他们,大家都愤愤不平。最愚蠢的问题就是,菜花姐姐看这本书干什么?带着这个问题,我们把菜花姐姐拦到回家的路上。我们发现,菜花姐姐的胸脯也起来了。

菜花姐姐看着我们,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没有说我们要我们的书,原来设计好的那些质问之词,全都跑到了爪哇国里。我们面面相觑,恍然大悟,哄笑而散。菜花姐姐恼羞成怒,骂我们流氓。

我们第一次被女人骂为流氓,心里沾沾自喜。至少说明一点:我们长大了,我们可以耍流氓了。

最早开始耍流氓的是不稀罕。不稀罕家没有女性,他妈生了八个孩子,全是带“把”的。不稀罕是家里最小的,他的小名也缘于他是带“把”的。别人对他妈说,又生了一个胖小子。他妈的头像拨浪鼓一样地摇着:不稀罕不稀罕!不稀罕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我们发现,他经常一个人到电影院。那时候钟大哥已经不在电影院了,他也就不可能免费进入电影院。他把攒下来的钱都花到了电影票上面。当我们买下冰棍狼吞虎咽的时候,他则站在一旁若无其事。有时电影院里唱秦腔,他也不放过。其实他什么也听不懂。他进去就坐到电影院的通道边儿上,进厕所的人必须要通过这里。见到有女人要进厕所,他就低下头,看女人的脚从他的眼前滑过。然后他就会尾随而去。女人再进了电影院不久,又能够见到他继续坐在那张椅子上。如此反复,他乐此不疲。没有人知道他玩着什么鬼花招。

终于有一次,他被一个男人在女厕所里棒打了一回。而后,被扭送到电影院的保卫部门。知情人透露,那次他有点儿胆大妄为,尾随一个女孩进了女厕所。起先他是不准备进去的,还是同以往一样,爬到厕所的后窗户上,或者把头探到厕所的茅坑下面,看她们白花花的屁股。但是这次鬼使神差,他想从正面看一看,再说是一个不大的小女孩。结果就被小女孩发现了。小女孩惊恐万状,狂呼乱叫。不稀罕撒腿就跑,一头撞到了小女孩爸爸的怀里。

不稀罕被送到了派出所里。

后来,不稀罕在家里连头都不露。

再后来,我们听说他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在那里修公路。

苏老三

苏老三戒了酒,也不进茶馆了,也不见来人在他家里热闹了。他成了一个规矩人,整日待在家里,或者看书,或者写点儿什么。当然,没有人知道他在写什么。忽然有一天,他拿着一张当地的报纸来到院子当间,指着苏鸿儒的名字叫大家看。有人就问,是谁呀?他得意地说,就是我呀!你叫苏鸿儒?我就叫苏鸿儒呀!再往下看,是一首诗,七绝,题目叫《无题》。有人提议念一念,他便清了清嗓子:朔风席地寒气盛,战天斗地人民胜;今日摆下龙门阵,明天春意换人间。念到最后一句,他高高举起了右手,带有表演状。有一两个人鼓了掌,更多的人则是狐疑的表情,他们不相信苏老三会有这样的本事。

他们问我妈,我妈说,他就叫苏鸿儒。我妈接替老女子妈,现在已经是居委会的主任了。

苏老三一发而不可收,又接连在报纸上发表了几首七绝或者七律。居委会里订着一张报纸,苏老三知道今天要登他的东西,便早早来到居委会。我妈问,有事呀苏老三?苏老三说没有没有,我等今天的报纸来看一下。报纸来了,他首先翻到了他的名字。然后招呼我妈,招呼居委会里其他的人。大家就聚过来看,他容光焕发,要不要我给大家念一念?言毕,也不等别人反应,兀自提高了嗓门就开始念。后来,只要他早早来到居委会,说要等今天的报纸来了看,大家就知道又要有他的诗登在上面了。大家为他高兴。我妈有一次在居委会开会还提到他,说我们大家都要像苏老三那样,活到老学到老,不能有一天松懈。

发表了几首诗的苏老三,开始对与他同龄的那些老家伙们嗤之以鼻了。在院子里,甚至在战斗巷里,他手往屁股上一搭,一头银发随风飘逸,踱步,作沉思状。有人同他打招呼,他目中无人,继续作沉思状。终于引来了一片非议。有人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连苏老三都开始玩起高雅了。有人就直接骂:什么玩意儿!

果然,苏老三也是经不起骂的,属于那种贱驴皮。他主动向别人解释,说最近形势有了变化,他要琢磨着怎么样才能不落伍,不掉队,也就是说要跟上形势,用他的热情和他的笔,讴歌社会主义美好的今天。一席话,发自肺腑,让听者无言以对。

我妈的态度还是正确的。她说,不管怎么说,苏老三总是有进步了,这一点应该肯定,应者无几。我妈就找到苏老三,尽量用热情的话来鼓励他,像老师对待学生。苏老三是明白人,他不无讥讽地说,我也是闲来无事,弄着玩的。这句话却伤了我妈的心。你怎么能这样说,歌颂毛主席歌颂党,怎么能说是弄着玩的。再下来,苏老三便不言语。任凭我妈如何开导,他就是不言语。

不言语的苏老三,再也没有写过诗,或者说再也没有在报纸上发表过诗。这无疑是战斗巷居委会的一大遗憾。那期间,我妈看到苏老三,就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到对苏老三说三道四的人,又是那种悲喜交加的感觉。

上级领导知道了苏鸿儒,知道了战斗巷里的苏鸿儒。他们在对我妈的工作给予肯定的同时,又建议,要在战斗巷里召开以歌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丰硕成果为主题的诗歌朗诵会。而且时间很紧,要求我妈抓紧准备。我妈便在苏老三面前流下了眼泪。她说,你要帮我。她还说,就你文化高了,就你会写诗了,你要帮我。我妈感动了苏老三,苏老三进入了角色。为了让他有一个安静的环境,白天的时候,我妈就站在苏老三家的院子门口,看到有孩子过来嘈杂,便上去轰;看到有大人高声说话,便向他们使劲嘘,请求他们把声音放低了。晚上,正好苏铁头不在,她便让毛羔过来同我一起睡。那些日子里,苏老三基本不开灶,都是我妈给他送过去的热汤热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妈对苏老三别有用心呢。苏老三幸福得龇牙咧嘴。

终于,苏老三连抄带写,弄出来了十几首诗歌。除了大部分是七言诗外,还有一两首自由体哩。其中有一首,题目起得既简捷又有号召力,只一个字:斗!诗的末尾,苏老三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连写了八个斗字,每一个斗字的后面,都是四个感叹号。他指给我妈看,说这叫感叹号,意思是感情丰富,充满斗志。我妈连连点头,说就是好就是好!

朗诵会那天,天高云淡,战斗巷里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男女老少,人山人海。那是我们战斗巷的骄傲,是我们战斗巷的节日,也是我妈的骄傲和节日。我们喜气洋洋,像过新年吃饺子一样高兴。二道巷里的人也来了,他们大概已经知道,苏铁头离开这座城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没有苏铁头的战斗巷,他们是不怕的,也是不可能发生战斗的。在他们的人群里,我们看到了小四宝。像我们早已经熟悉的那样,她的胳膊上挽着一个男人。只是那个男人已经不是苏铁头了。我们没有看到我们想看到的老女子,毕竟,她是我们战斗巷里的孩子。

那天,苏老三没有来,苏老三在这之前已经病倒了。但是一切照旧,我们没有因为他的病倒而受到任何影响。我妈甚至说,他不来才好呢。她是怕他有个什么闪失,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上级领导也忘记了苏鸿儒,沉浸在欢歌笑语声中。毛羔也和我们一样,在战斗巷里东跑西颠。节日的气氛感染了大家,我们谁还能够想起他苏老三来,他算老几?我们甚至忘记了饥饿。朗诵会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

收场的节目,正是苏老三创作的那首自由体诗歌:斗!一群红卫兵小将,勾肩搭背,摆出一副战天斗地的样子,连呼八个斗字,铁拳铮铮,掌声雷动。上级领导一个劲儿地称赞,写得好写得好。但是仍然没有想起苏鸿儒来。上级领导还握着我妈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我妈激动地流着眼泪,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她忘记了,她还应该感谢或者更应该感谢苏老三。

上级领导宣布,朗诵大会圆满结束。

鞭炮齐鸣,锣鼓震天。

没有人听到苏老三的呐喊,他在喊毛羔。毛羔也没有听到。我妈后来说,听到也不管用的,听到也来不及了。他们从医生那里得知,苏老三的死,是因为得了心肌梗塞。

我妈

我妈热衷于她的居委会工作,干起工作来比老女子妈还要认真。起先人们不知道,后来渐渐地就有闲话出来,说她比老女子妈有过之而无不及,走了一只饱狼又来了一头饿狼,凶神恶煞的。我妈置若罔闻,一如往常。苏老三死之前,她要召开学习会,或者叫批评与自我批评会,就叫苏老三念文件或者社论。苏老三也念得起劲,开头总是用普通话念,念到半路上,就冒出来一些宁夏土话。下面就有笑声。我妈是陕西人,听不出来这种洋泾浜普通话,就脸子一沉:笑啥!笑声戛然而止,出来几声摆脱尴尬的咳嗽。有时遇到什么重要文件,我妈就有些犹豫,生怕苏老三念出来什么问题,或者害怕他知道的太多,因为他毕竟不是无产阶级队伍里的一员。苏老三死了之后,无人担当这一重任,我妈又不愿意放弃这种显示权威的机会,便只好亲自作为。可怜她识字不多,念起来总是结结巴巴,甚至难以连贯地念下去。后来人们发现,所以听得不是那么爽耳,是因为我妈把一些不认识的字甚至段落,都隔了过去。有时她还停下来胡解释,解释得驴头不对马嘴。其实她解释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害怕人们听不懂,更重要的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令人痛心的是,我妈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相反,因为没有听到什么非议,她反而变本加厉。

我妈对不稀罕妈说,不稀罕妈,上次学的那个文件,你有啥看法?

不稀罕妈懵懵懂懂,啥文件呀?

我妈表情严肃,你应该深刻领会,你都生了八个娃娃了,你还想生呀!

不稀罕妈恍然大悟,原来我妈说的是那个关于计划生育的文件。她气不打一处来,老脸一横:我说你也够不要脸的,我这把干骨头,连水都没有了,还生个狗屁!

众人哄然大笑,几个老头笑得咳嗽连天。我妈脸面上很难看,很有些下不了台的样子。她不知道众人是在笑不稀罕妈,还是在笑她。想想自己提的问题也够愚蠢,也够滑稽。不稀罕妈比自己还大几岁呢,怎么能生得下孩子?不过她听说也有例外的,她听说江青60多岁了还生孩子哩。想到这里,她就贸然说了出来。大家就开始议论。有人说,人家是国母哩。又有人说,人家吃的啥喝的啥!不稀罕妈也转怒为乐,说我要是江青,也照生不误。我妈立刻大怒,那也不能生!不稀罕妈也不逊色,咋不能生?她能生我咋就不能生?两个人喊叫起来。我妈喊道:人家是江青,你算老几?不稀罕妈喊道:江青咋了?江青也要听文件的。我妈喊道:文件就是江青写的,你管得了?不稀罕妈一听没词儿了,好像她已经怀上了丫头片子,是我妈和江青不让她生似的。她低下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妈以前心软,看到别的女人哭起来,就会想到自己的辛酸事,就会跟着流眼泪。做了居委会主任以后,她常常以毛主席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来教导自己,对像不稀罕妈这样的眼泪,便会熟视无睹,甚至产生厌恶的情绪。她说散会散会,大家蜂拥而出。不稀罕妈也擦着鼻涕,怏怏地回了家。

我妈和很多领导一样,最不愿意别人谈论前任领导。你就是大骂前任领导,她也觉得很别扭,总觉得你也在影射她。所以,她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提老女子妈的事。若是上级领导拿老女子妈同她作比较,即便没有恶意,她也会耿耿于怀。倘是战斗巷里的人,不知天高地厚,硬要作这样的比较,她就会像对待“地富反坏右”一样,把他们打翻在地,还要再踩上一只脚。她就能心硬到这种程度。渐渐地,她的这种变化便影响到了我们。准确地说,是影响到了我。

那次,她组织大家听忆苦思甜报告,也把邻近学校的学生拉了来,坐到附近工厂的一个大礼堂里,熙熙攘攘一屋子人,她站在后面心满意足。老红军李海娃的报告,我们已经听了无数次,没有什么新东西不说,还搞得人神情沮丧,甚至黯然落泪。更讨厌的是,还要写一篇500字的作文。

李海娃站在主席台上,裤子上的两个口袋里,分别装着两条毛巾。一场报告会下来,两条毛巾便湿淋淋的,鼻涕眼泪都揉到了那两条毛巾上。他还提着一个塑料袋,临走时就把那两条脏兮兮的毛巾塞到里面,像提着一件丰硕成果一样,兴致盎然且意犹未尽地离开会场。我妈听别人说起过这件事,那天便主动为他准备了一条新毛巾。见李海娃开始掏第二条毛巾的时候,我妈便使唤一个学生给他把新毛巾送了上去。李海娃受宠若惊,竟然破涕为笑。但是他并没有使用那条新毛巾,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叠起来,放到了一边。然后,他借题发挥,又讲了一段有关毛巾的辛酸故事。

李海娃走了以后,我们老师对我们说,毛巾的故事大家以前没有听过,这次作文就以这个为主题吧。回家以后我对我妈说,李爷爷讲的那个毛巾的故事是假的,是他瞎编的。我妈听之骇然,慌慌地关了门。她说,我现在已经是领导了,你作为领导的娃娃,阶级觉悟一定要高哩,思想水平一定要高哩。沉吟半晌,她自言自语地说,不能不抓了。

果然,她开始“抓”我了。她抓我主要抓我的“口腹之痒”,也就是说,从两个方面把我的嘴管好:一是不让我胡说八道,二是不让我吃上好东西。第一条我能够做到,我沉默寡言的性格,就是那时候她一手酿成的。但是不让我吃上好东西,我却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然而,我却无能为力,因为她是“当权派”。我姐姐的对象从农村带过来一小篮子葡萄,她只让我吃了一个,便委托我姐姐的对象,把那篮葡萄掩藏好,挂到了房梁上。我睡的床就支在那篮葡萄下面,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能够闻到悠悠的香味。好几次,我梦到那篮葡萄掉了下来,紫葡萄像紫色的珍珠一样,在我的床上跳来跳去。最后,它们都跳进了我的肚子。当然,那不是真的。真实情况是,没有等到我妈期盼的家庭大团圆的时候,葡萄已经该发霉的发霉了,该干瘪的干瘪了。我痛不欲生,咬牙切齿地对我妈说,你心太狠了。我妈也同样咬牙切齿地说,无毒不丈夫哩!

幸好那时我听不懂。但是有关“当权派”的种种传说,我却听了很多。其实我们家还没有搬到城里来的时候,我还跟不少“当权派”厮混在一起。当然,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当权派”,我只知道他们是一些挺好玩的老爷爷。老爷爷们领我到滩里去放羊,给我打沙枣吃,吃得我拉不出屎来,他们也无动于衷。也许因了这个原因,我同大人们的观点逐渐形成了一致,那就是: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加之我妈又自诩为领导,也就是“当权派”,我便很自然地把她与那些老爷爷们视为同类。

我对不稀罕妈说,我妈是“当权派”哩。

不稀罕妈没好气地说,你妈是啥你妈自己知道。

我对菜花爸爸说,我妈是“当权派”哩。

菜花爸爸大笑起来,过来摸一把我的头。

我对姐姐的对象说,我妈是“当权派”哩。

姐姐的对象一把捂住我的嘴,然后看一眼因为没有听到我的话,因而也就若无其事的我妈,把嘴贴到我的耳朵上说,不敢乱说,这是反动话。

毛羔

苏老三死了以后,我妈为他操持了丧事。上级领导说,苏鸿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这句话,才壮了我妈的胆,才有了苏老三的追悼会。想来,我妈的观点也不无道理。她认为,既然苏老三只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就可以把他称为同志,既然是同志,按照毛主席的话来说,就应该开一个追悼会,“以寄托我们的哀思”。

追悼会就在苏老三家的院子里开的,开得很冷清。战斗巷里的人,已不似先前那样,个个都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了。我妈虽然挨家挨户打了招呼,但还是有很多人没有来,我妈说,他们是看不起苏老三呀。由于苏铁头有案在身,大家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是死是活也没有人知晓。所以,在苏老三亲属的队伍里,只有毛羔一个人。毛羔抱着苏老三的骨灰盒,神情庄重地站在我们面前。我妈就站在他的旁边。我妈说,默哀。大家低下了头,我妈见有几个老头并没有摘去帽子,便气冲冲地上去,一把揪了下来。她复位后,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拿着稿子,冲大家说,我来念悼词。然后就念,念到结巴的时候,就移过来让毛羔看,毛羔摇摇头,她就把那几个字隔了过去。断断续续地念完,她说,就不鞠躬了,反正遗体也不在,散会吧。大家就散了,叽叽喳喳。

毛羔用头点一下骨灰盒,问我妈:“这个咋办?”我妈一把从毛羔的手里夺过骨灰盒,扭身进了屋里。在一个大红木箱子上面,她腾出了一块地方,端端正正地放了上去。她又细细瞅了眼骨灰盒上面苏老三的照片,为他年轻时候的帅气,轻轻地叹了口气。过去了一个晚上,毛羔又来找我妈,说:“那个东西不能放在家里。”我妈知道他是指骨灰盒,便问咋了?毛羔说:“鬼森森的。”我妈拉下脸子:“你亲爸爸也是鬼呀!”毛羔不语,低着头走了。我妈不放心,随之而去,见毛羔已经把骨灰盒挪到了院子里。我妈在心里骂了句“混账东西”,骨灰盒便进了我们家里。

到毛羔发现骨灰盒不见了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对别人说,真的有鬼呢,骨灰盒好好地放在院子里,就不见了。听得人也感到寒气森森。他又说,一定是我爹以前的女人招了去了,她们还喜欢我爹哩,还丢不下我爹哩。这样想的毛羔,便好像知道了骨灰盒的下落,心里一片坦然。交给她们,我就放心了。他说。于是,他继续在茶馆里进进出出,还发扬了苏老三的传统,家里面也时常热闹一番。热闹的时候,照旧是他去打酒,像他爹在的时候一样,用一个塑料桶打。给他打酒的,也照旧是那位阿姨,只是比以前臃肿了许多,眼袋子也吊了下来。她说,打酒呀。毛羔就说,5斤。她拿起一个铁皮制成的量具,打开缸盖,前后五下,塑料桶就满了。毛羔吭哧吭哧回来,大家一拥而上,几双手一起接过了塑料桶。

鼻涕还是贪酒,一边吸着鼻涕,吱溜吱溜地响,一边就已经开喝。他满意地说,嗯,跟你爹那会儿一样。毛羔说,喝酒都堵不住你的嘴。鼻涕爱说,喝高了就更爱说,不停。你爹那会儿,我们喝的都是花酒,花酒你懂不懂?毛羔真来了兴趣,说说看。鼻涕先咧嘴笑了,看看,还是个毛头小子哩,就想尝荤了是不是?毛羔等不及,快说。鼻涕就说,就是喝酒的时候有女人呀。土匪接上了话茬,就是有老板娘。毛羔一听老板娘,腾地站了起来,以后你们少提她。鼻涕半阴不阳地说,她还是你半个娘哩。毛羔一杯子酒泼了过去,正好钻进了鼻涕的鼻子里,鼻涕呛得咳嗽连天。土匪过来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大没大的样子,小没小的样子。两个人收敛了,继续喝酒。

他们喝酒的时间大都在晚上,在离开茶馆以后。下午他们在茶馆里碰头,那是雷打不动的。真的,下雨下雪都耽误不了他们。他们是茶馆里的铁杆。其实茶馆并不是老板娘开的,那时还没有私营经济,私营经济是属于要割掉的尾巴。茶馆是国营企业,有六名职工,三个人一组,换班干。老板娘是其中一个组的组长,因为是老寡妇,人也就热情,老汉们都喜欢她。她上班的时候,人气就旺,人声鼎沸,欢天笑语。她也爱跟有些老汉骚情,说一些流氓话,嘴里痛快了,好像身上也舒服了。苏老三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加之隔三岔五地热闹一下,就和老板娘有了一腿。毕竟纸里包不住火,他们的事,时间不长,就在茶馆里传得沸沸扬扬。因为都是过来人,大家也都没有太在意,倒是老板娘有些架不住,还在苏老三的面前哭过。老板娘说,她是国营职工,不同他们,无组织无纪律,没有人管。她说,我可是有单位的人呀!结果,不出老板娘所料,单位的领导找上了门。因为了解了一些情况,掌握了一些底细,单位领导找到老板娘以后,眼睛里就发出一些不正经的光来。他没有对她进行政治思想教育,没有引经据典,而是循循善诱,把她往那件事上诱。他说,老苏我见过,一般般嘛。老板娘不吭气儿。他就继续,其实你比他强多了,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老板娘还是不吭气儿。他还继续,我不是癞蛤蟆也不敢吃天鹅肉,他可倒好,已经把你吃上了。老板娘低着头,不吭气儿。单位领导有些耐不住了,从后面抱住了她,抓住了她的奶子。如果前面没有苏老三,老板娘就顺了单位领导了,一是她也需要男人,一是人家是单位领导。但是前面有了苏老三,她就本能地甩开了单位领导的手。单位领导大概也不是老手,她就本能地甩了甩胳膊,本能地扭了扭身子,他就慌不择路,摔了门就走。如果单位领导是老手,再死乞白赖地缠一缠她,她就很有可能就范了。

事情发生之后,老板娘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她怕单位领导报复她。其实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针对她的行为,单位领导已经策划了若干个方案。只是还没有出手,单位领导又发现了新的情况。这个情况不是别的,是有关苏老三和苏铁头之间的关系。苏铁头他可是知道,他老早就知道,他的朋友老刘,因为不愿意和老处女继续找对象,被这个苏铁头饱打了一顿,至今回忆起来,都有些发怵。单位领导想,他可不愿意为了一个老寡妇而献出自己的什么,哪怕胳膊上的一块皮都不行。这样想的单位领导,便没有对老板娘采取什么强烈的措施。他忍了忍,想,还是以教育为主吧。

晚上喝酒的坏处是,他们第二天上午都像死猪一样地睡着,醒不来。由于知道下午要到茶馆里,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不在家里喝茶。他们的婆姨说,省了水钱。他们则清楚,一点都不省,反要比家里还贵。但是他们的爱好就是泡茶馆,平生里似乎再没有其他的爱好,因此,包括他们的婆姨在内,也都不好再加以干预。茶馆是他们的乐园,是他们的归宿,甚至是他们的天堂。在毛羔到来之前,他们的队伍是纯洁的,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毛羔像一潭浑水,搅了他们的清澈,像一只死老鼠,害了一锅人参汤。当然,持这种观点的人不是鼻涕土匪他们,鼻涕土匪他们是乐在其中的,且乐此不疲。从他们抽的烟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比如土匪,之前一直是一角四分钱一盒的“绿叶”不倒,现在也改头换面了,发生了质的飞跃,已经开始抽“黄金叶”了。虽然都是“叶子”,但是有“黄金”二字在上,价值就表现出来了。土匪进了茶馆,条椅上一坐,不等老板娘把茶端来,先从口袋里掏出“黄金叶”来,往桌子上一拍,并不见抽,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来。他拍得声音很响,便引来了众多的眼球。这是他企盼的效果,达到了,就心满意足,面露悦色。但是时间一久,大家就不买他的账了。他拍他的,无人理睬。不过他也有新招。比如他就喊老板娘,说老板娘,拿一包火柴来。或者,就痛下决心,掏出一支烟来,声音很大地喊一个人,说来来,改善一下吧。对方当然很高兴,屁颠颠地跑来,喜笑颜开,嘴里“吱溜吱溜”地响着,大大地吸一口,咽下去,回肠荡气以后,再从嘴里鼻孔里细水长流般地出来。这时候,土匪就会问一句:“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嫉妒是不可能没有恶意的。土匪的烟是不发给那些有嫉妒心的人的。他对他们向来嗤之以鼻,不拿正眼看他们。看着自己的烟,他就会想到毛羔,想到毛羔,就会肃然起敬。心里就说,小伙子不错,比他老子强。当然,烟不是毛羔白给他的,也是他的“劳动”结果。他把他们的行为抬高到“劳动”的境界。有了这样的认识,他“劳动”起来理直气壮。需要声明的是,他们的所谓“劳动”,实际就是倒买倒卖。也不见得有什么大东西,无非就是一些石头镜呀、毛主席像章呀这类能够藏匿在口袋里的小玩意儿。毛羔是他们进货的源头,也是他们出货的对象,因为来买这些玩意儿的人,基本上都是毛羔找来的。鼻涕说,毛羔是他们的“外交部长”,是陈毅,是乔冠华。时间久了,他们也有了自己的一条线路,也成了“内行”。所以,像鼻涕这种没良心的家伙,也竟然能够把毛羔“涮”了。

土匪对毛羔说,做生意你是行家,但识货你就不如我。毛羔承认,让鼻涕“涮”了以后,他就更承认这一点了。他对土匪说,以后我们俩合作。但是他疏忽了一点:土匪太粗心了,有时候甚至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双双落入看守所,就是因为土匪的大意。那天,土匪说要带毛羔去看货,到了东门城楼下,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向他们看,土匪就说:“是他俩。”毛羔问:“做过?”土匪说:“不知道。”毛羔又问:“不是雷子?”土匪说:“他们有好货。”话语间,他们相跟着靠近了那两个人。毛羔问,货呢?一位指了下自己的口袋,说,摸!毛羔把手伸进了口袋,他摸到了一副手铐。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那只伸进去的手,已经被牢牢地铐住了。土匪大吃一惊,指着其中的一位,说:“你们这两个骗子。”那位被称为“骗子”的,轻轻地拿下了土匪的手,然后拴进了铐子的另一头。收拾停当以后,这位“骗子”说:“我们盯了你们好长一阵了,进去你就知道嘴硬的苦头了。”

我们

我们散了,散得就剩下我和菜花了。我们怀念过去的日子,过去我们拍烟盒,打老牛,砸砖,骑驴。我们玩得其乐融融,相安无事。就是有事,遇到一些摩擦,也只是捏成一只拳头,敲对方的另一只拳头。两个小拳头这样对敲着,一直敲到拳头发红了,敲到拳头生痛了,方才结束。双方你翻我一眼我翻你一眼,敌我矛盾一般,你死我活一般。其实,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又会重归于好,嘻嘻哈哈。那会儿无忧无虑,那会儿天不怕地不怕,那会儿是幸福的。我和菜花就经常躺在小树林里,用捏碎的树叶卷成香烟抽,回忆我们过去的好时光。我说,小四宝就是在这里和我们分手的。菜花说,小四宝老是香香的。我说,她抹了雪花膏。菜花就叹口气,我也叹口气。

一个月以前,我们战斗巷里的家家户户,都安了一只小喇叭。一共91户人家,一共安了91只小喇叭。那几天里,我妈忙得已经有些上火了,嘴上起了几个大泡。当然,倒不用她来安装,光是协调工作,就让她忙得不亦乐乎。她喜欢这样的忙。因为是安装喇叭,家家都非常欢迎,所以无论到了谁家,都是笑脸相迎笑脸相送。家境好一点的,还有糖果或者水果吃。我妈也不客气,一边给安装工人递过去一颗水果糖,一边就剥一颗塞到自己的嘴里。她“吧唧”着嘴,说,过几天就通了,就能够听到北京的声音和毛主席的声音了。大家欢欣鼓舞,有人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

我大哥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安装了小喇叭,不远千里为我们带回来一个收音机。收音机是“红灯”牌的,外面包了一层皮套套。我大哥把电池安上,然后开始捣鼓,不几下,里面就传出了李玉和的声音。李玉和还是唱那句“临行喝妈一碗酒”,我们全家人都没有李玉和那样幸运,能够喝上什么酒,但是我们依然十分兴奋,围着“李玉和”久久不愿意离去。不过,从勤俭节约的角度来讲,我妈还是对我大哥进行了严肃的批评。

吃罢午饭,我妈接到了上级领导的通知,要她立刻过去开会,有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我妈匆匆地去了,接着又匆匆地回来。我们立刻围住她,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不知道,让下午4点听重要广播。我大哥学问高,燃起一支烟来,屋里开始踱步,很有判断力地说,一定是又有了新的“走资派”了。他还说,毛主席是个非常清醒的人,所以一直告诫我们,说“走资派”还在走。我们对他的分析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哲学的脑袋。

下午的太阳升得很高,天空万里无云,我想这正是一个出去撒欢的好日子。我想到了菜花,我想和他继续到小树林里去,继续回忆过去的好时光,回忆小四宝。一段时间里,回忆小四宝已经成为我们梦寐以求的事情了。大哥看出了我的不良动机,厉声说道:“老老实实待着!”我一怔,立刻呆若木鸡。家里一片静寂,红木箱上的小闹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十分清晰。我百无聊赖,便开始数那个声音,1、2、3、4……数到我几乎睡去。这时候,一直无声的小喇叭里,传出了低沉的男中音。是夏青的声音。他说: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宣告: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我们愕然。我傻乎乎地问大哥,毛主席咋会死呀?我大哥一声雷吼:“是逝世!”我哑然,我虽然不完全明白“逝世”和“死”之间的确切差异,但我大体上知道:类同于猫叫个咪咪,也类同于不稀罕叫吴建国,菜花叫刘红卫。出了门,便匆匆找到了菜花。我说:“我们到小树林去。”菜花说:“毛主席逝世了。”我说:“我知道。”见他没有走的意思,我又说:“我们到小树林吧。”菜花面露愠色:“现在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去想小四宝呀。”我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见大哥正在啜泣。喇叭里一个女声正在念着一些人的名字,我无聊地听着她念:韦国清、刘伯承、江青、女。我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我在电影里看到过江青,我认识她,我也知道她是毛主席的老婆。

接下来,我想从喇叭里听到一些歌曲,但是没有,喇叭里仍然是夏青的声音。在后来的半个月时间里,我没有听到任何音乐。大哥是一个爱好音乐的人,他会拉二胡,他的床头上就挂着一把二胡。但是那些日子里,他也没有拉。他说,不能拉,要停止一切娱乐活动。我知道他爱拉《江河水》,就说,《江河水》可以拉吧,也是很悲伤的。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以往,大哥在家里最多住一个月,就会与我们惜别。这一次,他住了半年。由于他的存在,我失去了很多自由。比如,我无法随心所欲地支配自己的时间,更不可能在家里为虎作伥。他爱读书,手里时常捧着一本《列宁选集》,很厚,里面还夹着一支红铅笔。他倚在床上,像个大学问家。他的床就支在门边,如果他在床上,我出去玩就是一种奢望。遗憾的是,他在床上的时间要比他出去的时间长得多。既不能出去玩,又不能在家里为所欲为,一时间,我不知所措,恰如热锅上的蚂蚁。大哥说,你就不能看看书。我就翻开了语文课本,力图找一篇有趣的故事来看。但是,我徒劳无获。索性甩掉书,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小四宝。渐渐地,便睡着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从梦中唤醒。那个女人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仿佛已经穿过了我的心脏。她说:“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开始播音。”我倏地爬了起来,以为自己真的是在做梦。我寻声而去,发现了大哥手里的收音机,那个穿透力很强的声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我对大哥说:“你收听敌台。”他若无其事,说:“你不懂,不要胡说。”我坚持真理,义无反顾:“反正是敌台。”他关了收音机,站起来说:“列宁也是苏联的,能说他是敌人吗?”然后,他开了恩:“出去玩吧。”

我和菜花来到了小树林,但是我身在曹营心在汉,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穿透力很强的声音。莫斯科,我们的敌人就在莫斯科,林彪也是要往莫斯科跑的,结果在半路上摔死了。这样说来,凡是我们的敌人,都在莫斯科呢。列宁虽然也在莫斯科,但那是以前的莫斯科,现在的莫斯科已经“变修”了。显然,大哥是在为自己狡辩。我学过《最高指示》,毛主席说,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得出不要脸的话。这话用到我大哥身上,真是恰如其分。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决定,要把我发现的情况及时向我妈汇报。

我妈听了我的汇报,虽然大吃一惊,但是仍然让我发现,她的立场不够坚定。她先是掏出几毛钱给我,要我不要再讲给别人,然后匆匆把大哥叫到里屋,关上门,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我看着我妈给我的几毛钱,想到了一个木偶片里的镜头:三个小女孩在跳皮筋,嘴里一字一顿地唱着毛主席语录,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时候一个十分阴险的阶级敌人跑过来,从口袋里掏出“糖衣炮弹”,要给几个小女孩吃,经过一番较量,革命小将识破了他的狼子野心,拒腐蚀永不沾,誓做革命的接班人。她们收起皮筋,召开了现场批斗会。阶级敌人灰溜溜地滚了。想起了这些,我就对手里的几毛钱产生了怀疑:它们是不是“糖衣炮弹”呢?当然,即便就是“糖衣炮弹”,我也不能认为我妈就是阶级敌人。她不但不是阶级敌人,她还是革命领导哩。想到是革命领导给我的钱,我就兴冲冲地跑到副食店,买了几颗伊拉克蜜枣。嚼着伊拉克蜜枣,什么莫斯科呀,什么敌台呀,什么阶级敌人呀,什么“糖衣炮弹”呀,也包括什么革命领导呀,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全心全意地吃着伊拉克蜜枣,心里像流淌着一条蜜河。

第二天,大哥打起背包就要走,还用反常的眼光看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后来我才知道,大哥所以要急着走,完全是因为我。他听了我妈的劝告,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但是,“亏”在哪里呢?谁会让他吃亏?这个问题始终纠缠着我,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爸老实憨厚,一向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忽然有一天就对我说,就你嘴长,就你知道得多。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已经成了叛徒和内奸了!可是除了我妈,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呀。我委屈极了,我认定这是一个冤假错案。但是我不知道采取什么方式来洗清自己的冤屈。那些天里,家里的气氛非常沉闷。我甚至一个人跑到小树林里,不是去想小四宝,而是去想自己。想来想去,觉得终究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从此,我开始破罐破摔了。我背起书包,一个人跑到小树林里,一把火烧尽了我的所有课本。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我一边抽着烟,一边窃喜。是呀,一个人还有什么比自由更快乐的呢?我把空书包抛向蓝天,嗷嗷地乱叫着。我要做一只小鸟,小小鸟,在蓝天里飞呀飞。大地为床,蓝天为被,我是天地之间的一只小鸟。那时候,自由的小鸟成为我的寄托。我常常仰望天空,渴望被鸟儿带走,远走高飞。

老女子

老女子回来了,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她又回到了战斗巷。不同的是,战斗巷已经更名,改叫柳树巷了。“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也不再讲什么阶级斗争了,“战斗巷”的名字显然是“极左”的产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也就顺理成章。让老女子感到亲切的,是那些依然如故的小平房,和小平房里升起的缕缕炊烟。当然,能够使她泪流满面的,自然就是她过去的家了。低矮而潮湿的房子里,孕育了她的爱情。那面临街的窗户,也曾是她窥视世界的阵地。她总是把玻璃擦得很亮,哪怕有一个小污点,她也会爬上去,哈一口气,再用袖子擦掉。在她的眼睛里,没有脏的东西。

老女子对司机说,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了。白色的“三菱”轿车从她的脚下轻轻滑过,一股青烟漫来,在她的眼前扭动。正是这扭动的缕缕青烟,勾起了她无尽的伤感,一种悲情,油然而生。这种存在于骨子里的悲情,是苏铁头百思而不得其解的,也是他永远也企求不到的境地。她认为,对于一个女人来讲,这种悲情是不可或缺的,甚至是她的立身之本。苏铁头无论如何“粗”,怎样“俗”,也常常缠绵于她的悲情之中,而且难以自拔。这就是他苏铁头的命,也是她老女子的命。

那天,老女子追上了苏铁头,苏铁头急忙停下了车。她说:“你弄脏了我的线。”苏铁头不解:“什么线?”老女子认出了苏铁头,眼泪忽地就流了出来。苏铁头也认出了老女子,喜形于色:“是你呀。”老女子揩了眼泪,指着前面地上的一堆东西,说:“你弄脏了我的线。”苏铁头过来看,果然是一堆白线,还有手套靿子,满满地塞在一块大白布里。他问老女子这是什么东西,老女子说是手套,手套就是这样缝起来的。苏铁头又问:“你是缝手套的?”老女子说:“缝了好几年了。”然后,苏铁头把那堆东西搬到了自己的车上,对老女子说:“我帮你送回去。”他们到了老女子家,老女子妈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老女子妈听到了来人,说:“是厂里的人。”老女子说是厂里的人。老女子妈有了精神,挥动着胳膊,大声说:“你把它都收走吧,它们都快要把我憋死了。”苏铁头看到,屋里果然很憋屈,几乎一半的地方,被一捆捆的手套霸占着。老女子妈继续说道:“收了好,收了就有钱了。”然后又冲老女子大声喊道:“老女子,拿上钱要给我买肉吃了。”老女子应和:“买肉吃买肉吃。”老女子妈开心地笑了。

第二天,老女子妈如愿以偿,美美吃了一顿回锅肉。不过,她不知道,肉是苏铁头买来的。她说香,她说你买了几斤呀老女子?老女子说两斤。两斤要多少钱呀!老女子没有回答,老女子也不知道两斤要多少钱。她坐在院子里,太阳当空照来,光线很好。她说:“这样缝起来快。”果然很快。苏铁头从筐里捡起一只来,说真白呀,然后眼睛又开始看老女子白花花的胳膊。老女子只管缝,老女子知道他在看自己的胳膊,老女子心想,不要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了。结果这句话果真应验了,苏铁头没有再让老女子从自己的眼睛里溜掉。苏铁头说,手套我都要了,我发给工人干活戴。老女子很激动,老女子从苏铁头手里拿到了十张10元的大票子。老女子说我要买衣服,买一件花底子的“的确良”衬衣。

老女子的肤色很白,配上花底子的衬衣很匀称。苏铁头说真好看,老女子的脸红扑扑的。老女子妈爱吃肉,爱吃回锅肉,她说:“肥一点儿好,肥一点儿香。”老女子有钱了,就给老女子妈天天买肉吃。老女子妈不解:“怎么天天都吃肉呀?”老女子说你只管吃。老女子妈就吃一口,还是不解:“那要多少钱呀?”老女子不做声,到太阳底下开始缝,还是那句话,这时候缝起来快。老女子想,她要快快地缝,要多多地缝,要赚苏铁头多多的钱,然后就可以买多多的肉吃,买多多的衣服穿。这样想的老女子,白天缝,晚上也缝,晚上要缝到眼皮子打架才丢下。忽然有一天,老女子妈叫了起来,她说好憋呀,厂里的人怎么不来了呀。老女子方才醒悟,又是大半间房子的手套,白花花地堆在屋里,没有人来拿——苏铁头已经好久没来了。

老女子不再缝了,光线很好的时候她也不缝。她说,妈呀,我不缝了,再缝我也要瞎了。老女子妈瞎了的眼睛里就滴下泪来,老女子不缝手套,也不让厂里的人收,她说:“我要等他。”于是,她白天等,晚上也等。她把落上灰的手套掸去了灰,她把让虫咬了的手套拣出来重缝,她说:“我要等他。”老女子妈不知道老女子在等什么,就说:“你是不是在等我死呀?”老女子泪流满面。老女子妈又说:“还要等多少日子呀?”老女子不做声,她拽出一捆手套来,十双为一捆,一双一天,一捆就是十天。她想,等一天他不来她就烧一双手套,等十天他不来她就烧一捆。即便“烧”不来苏铁头,她也要把自己的心思烧尽。瞎眼的老女子妈闻到了那股烧煳了的棉线味,她精明着哩,她说老女子呀你要烧死我呀你要呛死我呀。老女子不管,老女子说我不管。还是烧,眼泪汩汩地流出来。屋里只有烟味,她不放,她说熏死我们吧呛死我们吧。终于有一天,东方才开始发白的时候,她梦到了苏铁头,他们在她的床上亲吻,他的身子压着她的身子,他的嘴压着她的嘴,她说你要把我憋死呀,苏铁头不吭气,苏铁头也不管,还是压着。她说苏铁头你把我抱出去吧,我要出去。苏铁头出去了,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向她招手,说你自己出来吧,我在外面等你。她高兴了,说好好,你等我。但是她动不了,一点儿劲都没有,瘫了一般。等她终于醒来的时候,眼前果然有苏铁头的笑脸。那时候她才知道,她和妈妈都中了煤烟。她醒来了,而她妈却永远合上了眼睛。苏铁头说,那天晚上他心里老是慌慌的,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老女子。他说他天没亮就开车往来跑,一路上总不顺,刚刚大修过的车,竟然就坏了两次。老女子泣不成声,老女子说我也死了算了,也不麻烦你苏铁头了。苏铁头就流了眼泪,老女子没见过苏铁头流眼泪,顿时云开雾散,一把抱住了苏铁头的脖子。

苏铁头对老女子说:“我是坐过牢的人。”老女子说我知道。苏铁头又说:“我是有案在身的人。”老女子说我知道,你打过架,撬过锁子,抢过军帽,睡过小四宝。苏铁头立刻辩解:“军帽是二赖子抢的,小四宝我也没有睡过。”老女子不相信,说:“你能放过小四宝?”苏铁头说实话:“不是不想睡,是没睡上。”“咋了?”“她不让。”老女子大笑,说:“我也不让。”苏铁头顿时似脱缰的烈马,一把把老女子丢到了床上,他的暴烈和他的强悍,震动了老女子,使老女子沉湎于迷醉之中。

后来,老女子对苏铁头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人。他们还抱在一起,异口同声地说:“两颗红心一条路,海枯石烂不变心。”言之诺诺,情深意长。

跟了苏铁头的老女子,当然不用再去缝手套了,她跟着苏铁头天南海北地跑,时而风餐露宿,时而又云雨于豪华宾馆里。对这一切,老女子在新鲜之余,更多的是满足。苏铁头说,老女子呀,你精明哩,你给我管账吧。老女子说我只想耍。苏铁头说,耍是耍不够的,疯也是疯不够的,还是要做事的。老女子还是听了苏铁头的,就开始管账,管苏铁头工程队里的账。一来三晃,五个年头就过去了。工程队已不叫工程队了,改叫什么公司了;老女子也不再是管账的老女子了,而是副总了。苏铁头说,我听到别人的闲话,说我们这是夫妻公司。老女子不服,说夫妻公司咋了,董永和老婆还是搭档哩。苏铁头见前有古人,也就无所谓闲话了,也就理直气壮地指着他老婆也就是老女子,对外人介绍说,她是我们副总。大家就夸老女子,对苏铁头说,你这个副总真漂亮。也有色眯眯的眼睛在老女子的胸脯上转来转去。这些当然都逃不过苏铁头的眼睛,他尽收眼底,并且怀恨在心。

局面发展到后来的样子,是他们谁都始料不及的。他们共同的声音是:怎么会是这样?

天性爱耍的老女子,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攥着大把的票子,心里痒痒得很哩。先是苏铁头带她去的,说为了一个工程,要请领导吃饭的。吃罢饭,又说要耍。苏铁头知道领导爱耍什么,就打发老女子回去。说,少儿不宜,女人也不宜。领导说变变样嘛,咱们耍牌吧。领导还指使让老女子耍,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呀。老女子就上场。席间,领导的手不断地触摸到老女子的手,每及此时,领导就拿眼睛瞥一下苏铁头。苏铁头佯装不知,看一眼领导的牌,再看一眼老女子的牌,然后让老女子点“炮”。领导大悦,说和了,又和了。然后把大把的票子装进小包包里。看看天色已迟,再看看小包包已鼓,领导打一个哈欠,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同声应和,说就到这里就到这里。于是拉锅!于是后面的事情已经不需要苏铁头出面了,领导说由他来打招呼。又于是,苏铁头的生意越来越火,大把的票子让老女子看得眼花缭乱。偏偏这样的领导也多,偏偏苏铁头也没有什么新的花招,又偏偏老女子乐此不疲,如法炮制的节目便一出又一出,硬把老女子练成了职业杀手。渐渐地,她已经看不上他们了,这种一味的输叫什么赌博?毫无兴趣不说,还要让领导摸手。老女子的对象转移了,老女子有了新的铁杆朋友。老女子买了手机,砖头一样大小,小坤包里一塞,钞票都没地方了。老女子就背两个包,“蹬蹬蹬”地上楼,进了熟悉的门里。下楼的时候,老女子有时候要背三个包,多数情况下,那个不装手机的包,都是瘪的,像老太太没有牙的嘴。老女子无所谓,老女子不在乎,她不怕输钱,她就好这一口。日子一长,老女子在赌场有了名气,人们称她为“大侠”。大侠出手不凡,不卑不亢,比很多男人还男人。

受到男人的尊重,老女子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苏铁头可以藐视她,可以不把她看在眼里,但并不等于人们都不把她看在眼里。苏铁头有苏铁头的群体,她有她的群体,他们互不干涉,各自为政。这样的日子倒也其乐融融,平安无事。没有人会觉得他们之间的鸿沟已经越来越深,但无论如何,对他们相敬如宾的态度,总感觉有些隔膜。又不是什么文化人,又都是老夫妻了,这样有必要吗?在给谁做样子?简直好笑!苏铁头伙伙里的老板,终于有按捺不住的人,便对苏铁头发了话:“老苏呀,别扭不?”苏铁头很爽快,说:“反过来倒感到别扭了。”还有人出主意,说休了算了。逢此,苏铁头会勃然大怒:“你们懂个屁!”

老女子是苏铁头的一个情结。没有了这个,他会感到空,空得像世上的任何事物都是假的一样。

“其实挺好。”苏铁头对与他亲近的人说,“何必要那么热闹。”

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其实正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的家庭常态。上一辈的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这样走呢?要热闹的话,苏铁头也不是没有热闹的人,有钱还怕没有女人?所以,苏铁头从来不操心这个,他只操心钱。也因此,老女子对钱就有了一种敌意。一边是苏铁头狠命地挣钱,一边是老女子日夜不停地折腾钱,一会儿进来了多少,一会儿又出去了多少,她心里没有一点儿底。当然,苏铁头也不是傻子,也不是没长眼睛,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时间不长,老女子就发现,公司的账上不仅没有再增加收入,反而有大笔大笔的钱在向外面转移,转移的对象都是同一个公司。她通过熟人了解了那家公司的账目,发现该公司在钱入账后,又原封不动地把那些钱转移了出去,再查,才知道了一个叫“鸿业贸易公司”的单位,法人代表也是苏铁头。

纸里包不住火。老女子是这样对苏铁头说的,说的时候义愤填膺,理直气壮。苏铁头也不气馁,回答得振振有词。他说:“纸里包不住的东西多了。”老女子幡然醒悟:我们走到头了。

然而,走到头的日子,并不能够立刻停止。老女子心里明白,如果苏铁头也算是她的一个亲人的话,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他这样一个亲人了。想起这些的时候,老女子悲痛欲绝。她想,你苏铁头原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一个黄花闺女,多么鲜嫩的身子,白花花的,就让你糟蹋了。你还恬不知耻,一只脚踩两只船,那边还勾搭着小四宝。你作为一个劳改释放人员,不思悔改,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你有案在身——想到苏铁头有案在身,老女子又对公安局怨声载道,都是吃干饭的,一个苏铁头,这么多年了,整天在一起吃吃喝喝,还抓不住他。她想到了一个词:狼狈为奸。好吧,你们都是一伙伙的,苏铁头可以请你们喝“五粮液”,请你们唱歌找女人,你们还喊他“苏哥”。老女子想:我也不记什么财务账了,财务账也没什么可让我记的了,我就记这个账吧,只要我知道,我都给你苏铁头记下来。总有一天,是我们算账的日子。

爱情之花凋谢了,老女子常常回味她的少女时代。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够想起苏铁头的好来。想起苏铁头送给她的书,那本打开她情窦之窗的书,上面有多少个“吻”字啊,她一直把那个字念“努”。她认为,“吻你”就是拿嘴来“努你”。亲脸蛋也好亲嘴也好,不都要把嘴撅起来嘛,也就是“努”起来嘛。苏铁头让她看那些书,也就是想要“努”她。后来苏铁头让她知道,“努你”完全不是她想象得那样美妙,那样“轻歌曼舞”。苏铁头不撅嘴,苏铁头的臭嘴一下就覆盖了下来,把她的嘴唇全部吸进了他的臭嘴里。她记得是她首先提出的要求,她对苏铁头说:“努我。”然后侧过脸去,把脸对准了苏铁头的嘴。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烧乎乎的。起先苏铁头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要他干什么,但是他看出来了她的表情,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于是,一声不吭,倏地就覆盖了下来。后来苏铁头问她,说你让我干什么?她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已经干了还有脸来问我。苏铁头哈哈大笑,说人呀,什么都要学,就干这个不用学。

遗憾的是,在老女子的思想里,更多充斥着苏铁头的恶行。那些美好的时光,总是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不知道是因为苏铁头的恶行太多,早早就掩盖了那些美好的时光,还是因为老女子的思维偏狭,总是记住苏铁头的恶行,而淡忘了他美好的一面。总之,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谈到苏铁头的时候,老女子总是那句话:“不是个好东西!”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与她颇有同感的人,甚至能够同仇敌忾的人,在见了苏铁头以后,依然唯唯。不是钱的作用还能够是什么作用?她想,这个钱呀!

我妈

我妈认得老女子,我妈的大嗓门开始广播了,柳树巷的人都知道老女子回来了。老女子的样子很富婆,但是老女子没有富婆的架子,她叫我妈阿姨,她叫巷子里的好多人阿姨。我妈喜滋滋的,我妈说我还是居委会的主任,你来我家吧。老女子就进来,老女子的皮鞋噔噔响。我说老女子你好,不稀罕也站起来,说老女子你好。老女子眼泪汩汩流,说不稀罕你好,狗蛋你好。狗蛋是我,我和不稀罕在家里喝酒。我媳妇也站起来,叹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我们招呼老女子坐在床上,我们一致的看法是,老女子不能坐到椅子上,更不能坐到小板凳上,唯有我们的床,才是适合她的地方。老女子不习惯坐床,老女子在两个男人面前更不习惯坐床。一个女人在两个男人面前到床上干什么?她脸上红扑扑的。可是我们没有沙发,只有床才适合老女子的穿戴和身份。我妈过去把老女子按在床上,她说快坐下,床上干净。

那时我妈还没有当奶奶,没有当奶奶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媳妇有问题,更不是因为我不行,而是因为房子太小,再增加任何一样东西,我们都有憋死的可能。好在我们已经获悉,轰轰烈烈的房屋改造工程即将展开,而我们柳树巷有可能会成为试点。喜讯传来,我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其情其景类同于当年听到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我和不稀罕在家里喝酒,议论的也是这件事。不稀罕和我同龄,对象已经睡了几年,刮了好几个,就是没有结婚。原因还是因为房子太挤,即便能放下一张床,照不稀罕的说法,也干不成那种事。他说,他对象声音大,没有声音不行,没有声音她就不干。这几年他忙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到处找地方,找能够让他们干那种事的地方。他说他们甚至在沙滩里干过。他坏兮兮地说,那儿好,闹死都不会有人知道。

老女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我们面前的,好像踏着鼓点,带着春风,让我们都有了好心情。因为我们早有耳闻,不仅知道老女子已经是富婆了,而且知道她是因为搞房地产发了。现在的我们,只要一听到房子,就会神经过敏。我妈就问老女子,说你是来搞房子的吧?老女子点点头,说先拆。我妈又问,那拆了呢?老女子说拆了就给大家盖楼住,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彻底实现共产主义。我妈立刻沉湎于对未来的遐想之中,几近陶醉。我媳妇抬头看一下房顶,说电灯有什么稀罕,谁家里没有电灯。我妈也仿佛醒了,说家里哪能够有电话,她还没打过电话哩,他们街道主任的办公室里倒是有电话,用一个木箱箱锁着,钥匙就挂在主任的屁股上。不稀罕也觉得老女子有点言过其实,说我也不做什么电话梦了,能让我和对象单独睡到一起就行了。老女子说不稀罕你还是那么没出息,就知道和女人睡觉。我们哈哈大笑,感到老女子那么亲切。

说着笑着,就听到了老女子的电话响了。老女子从小坤包里拿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按一下,支到耳朵上,就开始和里面的人说话。她告诉我们,这叫“大哥大”,就是可以带到身上随便走到哪里也能打的电话。我们都探过身子去,看那个稀罕的东西。看罢了,再看我们眼前的老女子,就觉得她的形象高大了起来,像当年在广场上看到毛主席的雕像:毛主席站在中央,一只手背在身后,搁在屁股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向所有看他的人们致意。任凭风吹雨打,他老人家岿然不动。后来的事实证明,老女子也有岿然不动的功夫。那是在拆迁进入到白热化的时候。由于我妈是居委会主任,要发挥带头作用,首先拆的便是我们家的房子。不稀罕当然也不会落后,在老女子拿来的一张什么纸上毫不犹豫地签了字。施工队浩浩荡荡地开进来,挖掘机一锤子下去,我们家的房子就弯下了腰。挖掘机把头一扭,一锤子又砸向不稀罕家,不稀罕妈的腰也弯得像个老罗锅。不稀罕妈一把鼻涕一把泪,蹒跚地跟在几辆三轮车的后面。三轮车上拉着他们家的家具,最值钱的,就是给不稀罕置办下的电视机。当已经被砸弯了腰的房子的主人,听说老女子盖好楼以后并不给他们住,而是卖给有钱人做生意,让他们住到城外头的时候,他们联合了起来,拿着白花花的纸,找到了穿着旗袍、白花花的胳膊露在外面的老女子。他们说他们要造反,他们说老女子欺骗了他们,他们说要搬回来,哪怕住帐篷他们也要搬回来。一群人围着老女子,一群灰头土脸的人围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他们像吃人的老虎,他们像饿急的野狼。但是老女子岿然不动,脸不改色心不跳,像广场上的那个雕像。我对不稀罕说,老女子不简单。不稀罕说,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我妈找到了老女子,我妈说我是居委会主任,我应该发挥带头作用,但是我不能骗人。老女子说谁也没有骗人,是上级领导同意的。那时我妈已经是共产党员了,也是上级领导同意的,她才让我写了申请书。对“上级领导”这几个字,她不仅感到亲切,更有一种崇敬在里面。所以,听老女子那样一说,我妈不仅对她的作为有了理解,甚至对她本人也有了崇敬之情。我妈鸡啄米一般地点着头,琢磨着上级领导的宏伟蓝图,也琢磨着自己以后的工作。她说了一句上级领导经常说的话:“任重道远呀!”

的确,任重道远。柳树巷作为全市房屋改造工程的试点,虽然遇到了一定的阻力,但总的来说,还是“这一仗打得真漂亮”。为此,我妈是功不可没的。一方面,作为党的人,她要维护国家的利益,从大局出发,做好拆迁户的思想工作;另一方面,她还要站在拆迁户一边,保护他们的利益,不能够让他们吃亏。那些日子里,她马不停蹄,日夜操劳,嘴上起了好几个大泡。老女子不是瞎子,我妈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天晚上,她请我妈吃饭,在“迎宾楼”。她让小车来接我妈,我妈说她知道“迎宾楼”,她没有去过但是她知道,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没有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老女子说阿姨你还是听我的。结果,乱糟糟的柳树巷里,就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车。这辆白色的小车对于柳树巷的人来说,实在太熟悉了。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位摩登女人从上面下来,她是他们的仇人,但又是他们的恩人。今天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老婆姨的影子。老婆姨精神抖擞,老婆姨慌慌张张,一路碎步,钻进了小车。

那是我妈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夜生活,如果那也叫夜生活的话。她是晚上10点以后回来的。我们家已经不存在了,已经被拆得片瓦不留。但是因为我妈是居委会主任,老女子离不开,上级领导也要用,“国共”双方都不让她走,于是,我们家就临时住进了“拆迁办公室”。我妈回来以后意犹未尽,向我们数落她的夜生活。她说她数了一下,一共上了13道菜,她记住了一个菜名:木须肉。她脸上红扑扑的,她喝了葡萄酒。她说好喝。我们说你喝多了,她说没有。她继续说菜,再说“迎宾楼”,说“迎宾楼”亮堂堂,好大的桌子,好漂亮的营业员。然后又开始说老女子,老女子好福气呀,老女子妈以前也是居委会主任,穿过“的确良”衬衣,说死就死了。说完了老女子和老女子妈,她又开始说她自己,说她自己命苦,一辈子操劳,没有享过一天福,从娘家出来就没有享过一天福。说着说着,她老泪横流,泣不成声。

在此之前,我媳妇不止一次见过我喝酒以后的表现,因此对我妈如此这般也就见怪不怪了。她说有其母必有其子,如出一辙的表现早已经练就了她的韧性。她平展展地躺在床上,任凭我妈老泪横流泣不成声。而我早已经在我妈的絮叨中酣然入梦了。我不可能不入梦,我在车床上已经站了一天,回到家见我妈不在,见我媳妇胸脯挺得高高的,便如饥似渴干柴遇烈火般在床上又战斗了好大一阵,叫我怎么能不入梦?其实我完全可以安然入梦,我安然入梦的理由是:我媳妇有足够的能力来对付我妈喝高了以后的行为。她的能力也很简单,就是任凭风浪急,稳坐钓鱼船。等到我妈流不出眼泪哭不出声的时候,我妈和她几乎同时沉入了梦乡。当然,来天我妈什么也不记得了,就像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一样。

来天我妈一如既往,该干什么照干什么,该操劳照操劳,该命苦照命苦。但是柳树巷的人们已经知道,老女子请他们的居委会主任下馆子了,而且是城里最高档的“迎宾楼”。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我妈她也是凡人,怎么可能不“嘴短”?怎么可能不替老女子说话?于是,柳树巷的人们有了疑惑,我妈的权威也因此受到了损害。比如她对菜花妈说,菜花妈你怎么能不听我的?菜花妈就可能反唇相讥,说我吃了你的了喝了你的了还是咋的了,我非要听你的,你是我妈还是我爹?我妈听了这些话,就像吃了一口干炒面,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喘不过气来。我妈想我是党的人我是主任,不能跟她一般见识,要大气,要大度,还要循循善诱。她和颜悦色地对菜花妈说,你看看我,跑前跑后,上上下下,疯疯癫癫,鞋都磨破了好几双,我不是为你们我为谁呀?我图个啥呀?菜花妈和猪耳朵妈以及诸位老姨妈们,早对我妈下馆子的事有所耳闻,对我妈也早已经满腔怒火了,怎么可能听进去她的这些花言巧语。菜花妈说,你图啥不图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你不嘴短你不手短你是仙人呀?我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飘飘然回到家里,不吃不喝只是闷头大睡。她想,我吃了人家13样菜,还是在“迎宾楼”吃的,我一辈子也没有吃过13样菜,是老女子让我把一辈子的菜都吃了。可是我没有成仙人,我也没有多长一块肉,也没有偏心眼,没有为老女子多说一句话呀。他们为什么不相信呢?为什么怀疑我呢?我嘴短了么?短到老女子那儿了么?

菜花妈她们不喊我妈主任了,她们喊她狗蛋妈。她们说狗蛋妈长说狗蛋妈短,把狗蛋妈在嘴里嚼来嚼去,像若干年以后我儿子吃口香糖一样。狗蛋妈让她们这样她们偏要那样,甚至狗蛋妈让她们来开会,她们也三三两两一肚子委屈。狗蛋妈站着讲话,她们坐着讲话,叽叽喳喳,完全不把她当回事,不把她放在眼里。我妈找到了上级领导,上级领导说这哪里能行,无组织无纪律这哪里能行。上级领导就去了,重复了我妈的讲话,又说,不听我妈的不行,我妈是党的人,是代表组织的。但是依然无效,有人说“文化大革命”的时代已经过去,不要再来这一套了,我们也不吃这一套了。与此同时,有关我妈和老女子下馆子的事情,也反映到了上级领导那儿。上级领导恍然,说怪不得哩,人民群众不听她的也是有道理的嘛。我妈被叫了去谈话,上级领导不仅是批评,还有要吸收新鲜血液进来的意思。他规劝我妈说,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他们的。我妈知道这句话,我妈说这是毛主席说的,我听毛主席的。上级领导说对呀对呀,不愧是老同志。

但是我妈晚上还是失眠了。我们一家挤在一间房子里,晚上睡觉以后,无论谁有什么动静,都有可能成为我们共同的无奈。因此,我妈的失眠在某种意义上讲,也就是我们的失眠。她如同一个山东快书里说的那样,“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睡不着,我和我媳妇也就睡不着。于是,我们就干脆躺在床上说话。漆黑的屋子里飘荡着我们时高时低的声音,听上去鬼森森的。我妈说干不干居委会主任她已经无所谓了,她也干够了,除了受苦还是受苦,狗蛋也成家了,我也没有什么大的负担了,也不指望那几个工资了。我说就是,1960年都没有把人饿死,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我媳妇意见不同,她认为多几个总比少几个好。话也不无道理,我妈也有同感,还说,花自己的总比花别人的方便。

大家达成了共识,接下来的话题,都是围绕如何把这个位子保下来而展开的。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哩。大家群策群力,集思广益,一致以为,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是老女子请的我妈,事情又是由此而引起的,那就只好再去找她了。同时,找她还有另外两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一是我妈这几个月以来,所谓的工作,不过是在为她忙乎;二是“改造工程”是由她来投资的,我妈的上级领导的上级领导,听说都是她的铁杆,她如果能去摆个圆场,一切也就万事大吉了。经过反复论证,大家越来越对自己的聪明感到满意。兴奋使我们完全失去了睡意,我们干脆拉亮了灯,穿上了衣服,甚至沏了壶茶,品茗而坐,彻夜长谈。我妈说老女子没有问题,我们总不能怨人家请了我吧,总不能吃了人家的还要去埋怨人家。我妈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狗蛋你爸爸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吃过13样菜呀,我看我已经把人世上该吃的都吃了,一辈子也不算枉活呀。

第二天,我妈就去找了老女子。按照我们夜里商量好的程序,她先把老女子的丰功伟绩歌颂了一番,然后旁敲侧击,继而声泪俱下,诉说自己的冤屈。老女子云里雾里,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后来她干脆对我妈说,狗蛋妈你有啥事就直说吧,不要再绕来绕去了。我妈见老女子也开始叫她“狗蛋妈”了,心里便一沉,预感到事情要黄,便有点儿灰头土脸。她说算了算了,不说了。老女子却不饶,说疙瘩还是要解开的嘛。我妈只好战战兢兢羞羞答答地说了。没想到老女子很爽快,说行行,晚上你和我一起去吃饭吧。我妈受宠若惊,说又要去吃饭呀?老女子说还是在“迎宾楼”,你知道的,就自己去吧。我妈不好意思,说算了吧,我麻烦你帮忙,还要吃你的饭。老女子知道我妈误会了,说和上次不一样,不是请你,你是去陪吃。我妈释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又要去吃你13样菜了。老女子大笑,说今天晚上可不是13样菜,今天至少要20样菜。

回来的路上,我妈嘴里哼着李铁梅,心里想象着20样菜。她想,20样菜要有多少,要摆满满一桌子的呀,一桌子菜怎么可能吃得完?

回到家我媳妇已经和了面,晚上吃汤面已经成为我们家的保留节目。我妈掀开面盆,说怎么和这么多面呀。我媳妇说不多呀,和平日里一样的。我妈忙说,今天我不在家里吃了,我去“迎宾楼”吃。见我媳妇一副诧异的样子,她也不进一步解释,挪过一把椅子,只管坐了。等到我回到家里,她又对我说,狗蛋,你们自己吃吧,我要到“迎宾楼”吃。我问是不是老女子请客,她说是的,说今天要20样菜哩。我媳妇说今天你可不要再喝高了。我妈拉下脸来,说我啥时候喝高了,我啥时候也没有喝高。我慌忙让媳妇做面,然后我们吃,我说妈你也吃一小碗吧。我妈说我不吃,有20样菜哩我还吃什么面。

其实我和我媳妇都很高兴她去吃那20样菜,我们也不眼馋那20样菜,我们期待着她离开以后的狂欢——那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呀!我媳妇可以大声地哼哼唧唧,我也可以大口大口地喘粗气。让床吱吱呀呀地响吧,让被子滚到地上吧,我们不会去管它们的,我们顾不上去管它们。我们多么投入呀,我们难得有这样的投入,难得有这样的随心所欲,甚至歇斯底里。我在吃面的时候趁我妈不注意,就已经开始对我媳妇有了小动作,我媳妇心领神会,我们心照不宣。我甚至有些按捺不住,问我妈你什么时候走呀?我妈说你着什么急呀,拉屎的不急吃屎的倒急了。我媳妇偷偷笑,其实她比我还着急。想到我妈走以后我们可以怎样怎样,我下面就顶了起来,我故意到我媳妇面前让她看,她就偷偷打了一下那个顶了起来的东西。她不但没有把它打下去,反而顶得越凶。我就这样顶着在屋里转圈圈,急吼吼的。我妈似乎略有所悟,说你转什么圈圈,我死了就不碍你们的好事了。说罢,她气咻咻地站起来,“咣”地摔上门,去吃那20样菜了。

想到自己的自私,想到老太太是生着气去吃那20样菜的,我心里便有些难受,下面也稀里哗啦地瘪了下去。我媳妇说你怎么了,你要把人急死是不是?我说没事,我又没有病。我媳妇已经脱光了衣服,说没有病你快来呀,等一会儿你妈又回来了。我说不急不急,20样菜够她吃一阵的。嘴上说不急,心里已经急得发毛。那时我还年轻,生理知识也很浅薄,不晓得这事跟心理因素也有关系。所以,那天我很狼狈,美好的想象全部化为乌有。我媳妇智商也不高,对此并不理解,爬在床上只是哭,只是说我是不是不爱她了,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了,要不然咋会成这样,咋会像个小老鼠一样,而不是像个香蕉一样。我听了就发笑,说你吃过香蕉呀?她说她见过,好长哩,比你的长。我说你又没有量过,咋知道比我的长?她说那我先量量你的。说着,她就有了动作,在她的动作里,我就有了反应,开始往上顶。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门被“哐哐哐”地敲了起来,门外传来老女子的叫声,狗蛋快开门,你妈不行了,你妈要死了。

等我和我媳妇赶到医院,我妈已经被抬到了太平间。老女子说吃着吃着你妈就不行了,喝着喝着你妈就晕过去了。上级领导也在,上级领导也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吃着吃着就不行了,喝着喝着就晕过去了。他还对我说,你妈是个好同志,我们又失去了一个好同志。老女子说要开个追悼会,要开得隆重一些。上级领导说,当然,当然要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来寄托我们的哀思。

我们

我们里面有了老女子,她成为我们队伍里的一员,重要的一员。也是因为她,已经散了伙的我们,有了新的集聚。

不稀罕见了猪耳朵,上去就是一巴掌,说你个猪耳朵,耳朵还是这么猪。猪耳朵很绅士,淡淡地一笑,说你好。老女子走过来,说不稀罕你总是这样,不掌握一点儿分寸,他是咱们陈厅长。不稀罕还是很有理的样子,说到了咱们这儿,就不应该论官位,猪耳朵就是猪耳朵,我才不管他什么厅长不厅长呢,厅长有什么了不起。说罢,扭身找别的人去了。

猪耳朵有些挂不住,脸上起了红晕。老女子打圆场,说不要理他,臭德性。猪耳朵谦逊地一笑,和老女子坐到了一边。老女子说,陈厅长,批文的事你还得多操心哩,来处长我再不好意思去找他了。陈厅长说你不用去找他了,我催他就是了。老女子又说,那王主任那儿呢?陈厅长问哪个王主任?老女子说就是计委的王主任呀,他老是对我酸溜溜的。陈厅长就笑了,说怎么个酸溜溜的?老女子就羞答答地,身子向陈厅长那边靠过去,高高的胸脯就挨到了陈厅长的臂膀。她撒娇地说,你坏!陈厅长的臂膀已经感到了老女子胸脯的起伏,柔软的起伏,年轻的他开始有了非分之想。他悄悄对老女子说,我真的坏哩。老女子也不甘示弱,柔媚之态溢于言表,她说,我才不怕呢。

这时候有人开始招呼上桌子,大家就上了桌子,然后举杯。老女子说,咱们请陈厅长说几句吧。大家说好好。陈厅长就端着杯子,说,今天本来还有另外一个应酬,但是一想,还是孩童时候的纯情更重要,加上叶经理的盛情,我就只好推掉了那边的应酬。本来呢……有人打断了他,嗓门很高,说怎么那么啰唆,就为我们的友谊干杯吧。“咣咣咣”,碰杯,一饮而尽。席间,大家谈笑风生,大多说一些儿时的事情。便说到了二赖子,甚至说到了伤心处,说得老女子眼泪汪汪。不稀罕说,为二赖子干一杯吧。大家站起来,异口同声,为二赖子干一杯。老女子情意绵绵,回忆当年的好时光,当年自己是如何青春,如何情窦初开,最后又如何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们于是转向她,打问苏铁头的情况。有人说人家早发了,在哪里早已经家喻户晓了,早已经妇孺皆知了。又有人应和,说原来在咱们这里也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呀。是呀是呀,知名人士永远都是知名人士。但是大家并不知道,老女子是苏铁头的前妻,老女子的今天都是苏铁头给的。也就是说,没有苏铁头,也就没有她老女子的今天。

就在大家意犹未尽侃侃而谈的时候,陈厅长和老女子已经不见了。首先发现这一情况的是不稀罕,他说他一直盯着猪耳朵,早知道猪耳朵不怀好意。我说猪耳朵以前也是这样,看上去不吭不哈的,其实心里面拿事着哩。多数人有同感,说这样的人才能够成事。不知谁喊了起来,说既然是老女子做东,她走了可怎么办?大家方才醒悟过来,面面相觑,一言不发。服务员走过来,说叶经理已经结了账。大家如释重负,都说这个叶经理呀。

这个时候的叶经理,正在屋里给陈厅长沏茶,是上好的龙井。她说,是朋友从南方带过来的。还对陈厅长说,我还给你准备了两盒哩。陈厅长并不在意什么茶,而是佯装参观房子,便参观到了老女子的卧房。见卧房里摆着一张双人床,床头上还立着两只枕头,便有些醋意地说,藕断丝连呀。老女子没有听明白,眼睛瞪得老圆。陈厅长就进一步解释,说苏铁头是不是还来光顾?老女子一脸不屑,想得美。陈厅长就问,那怎么还睡着双人床?回答宽敞。又问,怎么还立着两只枕头?回答高枕无忧。陈厅长就转过了脸,眼睛火辣辣的:脸红什么?老女子也抬起了头,眼睛正好与陈厅长对接,也是火辣辣的:想你想的。话音未落,便一头栽到陈厅长的怀里。

那天聚完以后,我和不稀罕都很兴奋,我还拿出一个新本子来,把大家的联系地址都抄了下来。我说,多亏了老女子,要不然大家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不稀罕说,我看老女子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对不稀罕的这种逆反心理,这种看上去总是“另类”的心态,一直比较反感。听了他的这句话,便没好气地说,你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反过头来又说人家没安好心,像你这样的人谁伺候得了。他咧嘴一乐,说我早就看出你对她有意思了。我摔下一句无聊,起身进了另一间屋子。

我们现在有了新房子,我媳妇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了,我已经提前进入了父亲的角色,提前有了一种父亲的责任感。不稀罕也结婚了,他睡觉的地方和他妈隔着一间客厅,因此他再也不害怕他媳妇的声音了。他说你叫唤吧,你越叫唤我越来劲。

后来的事实证明,老女子的有些做法,部分地应验了不稀罕的话。虽然谈不上什么没安好心,但也可以称之为居心叵测。最起码,她不是像猪耳朵说的那样,是为了我们“孩童时候的纯情”。她是为了猪耳朵,那个已经当上建设厅副厅长的猪耳朵。她早已经在心里面下了决心,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猪耳朵搞定,搞到手。一旦把猪耳朵搞到手,也就等于把批文搞到了手,把批文搞到了手,也就等于把钞票搞到了手。想到钞票,想到钞票的功能远远大于“马尾巴的功能”,老女子的快感就上来了。这种快感和与男人交欢的快感是一样的,是一种踏实的立竿见影的快感,不缥缈,不虚幻。所以,老女子尽其毕生的精力,追求着这两样东西。

后来的事实也同时证明,我和不稀罕的瞎激动也是毫无道理的。比如我在怀恋“孩童时候的纯情”的时候,就常常期望着我们日后的交流和往来,甚至天真地认为,即便他猪耳朵当上了什么厅长,老伙计去了,他也得好吃的好喝的招待,该办什么事照办什么事,一点儿都不会耽误。不过,无论那些想法是不是很天真,是不是几近荒唐,对我而言,它毕竟成为我的一个资本,恰如一面墙后面的一根支柱。我想我现在还没有什么事有求于他,等到真有什么事的时候,他不会撒手不管的。可是,一晃几年过去了,我竟然没有一件事有求于猪耳朵。不要说猪耳朵,就是菜花他们,这些没有官帽子的人,我都找不出理由来同他们相聚。我的日子一天天地翻过去了,一天比一天忙,甚至都抽不出时间来想那“孩童时候的纯情”。也许我媳妇说得对,想什么想,有你儿子还不够你想?想老女子就更不能行了,媳妇在身边,你不想媳妇想别的女人,怎么能行?再说了,想老女子也是干想,白想,瞎想。老女子会把你看在眼里哩还是放到心上哩?

我媳妇说,啥也别想,就想着儿子和我,想着这个家,比想啥都管用。

她又说,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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