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以为我已经没有母亲了,她早该在我意识之外了。但偶然间打开一个旧箱子,却翻到了一件毛衣,虫已在上面做了窝,这之前的记忆也像虫蛀了一样。这时才猛然记起她织毛衣的技术非常好,还曾经教出过几个徒弟,恍然间才发现这是她留给我的回忆她最后的线索了。没有毛衣的话,我真的会彻底忘却她的。在这之前,我拒绝谈论有关母亲的任何话题。
在村子里总会有人看似关心地说,我最像母亲!我曾私下对着镜子看,自言自语地说我为什么要像她呢?一个人是不应该这样敌视母亲的,她毕竟给了我生命,但我总排除不了心中的块垒。自从见到那件毛衣再听村人议论母亲时我就开始从残存的记忆里搜寻她了。
从我有了记忆开始,始终就一个人和母亲单独在,而且我们住在姥姥家。小时的我没去思考我为什么没爸爸。反正我有钱花,有人疼,有好衣服穿,我可以从小伙伴羡慕的眼神里收获虚荣,除此之外我好像没什么更多的需求了。我想那些有父母双亲的孩子不见得比我幸福到哪去。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我和母亲在一起的这个家的确是残缺的。母亲很多时候不在我身边,如果我有个父亲的话,母亲不在了,他可以照顾我,但没父亲的我从姥姥他们那得到的,自然不同于一个父亲所给予的。开始以为母亲是和姥姥以及舅舅他们在田里忙活,但我后来才发现她天天乘姑夫的车往大城市里跑。她总是去贩卖那些乡村里没有的水果和衣服,我也总是在吃那些别的孩子看来稀奇的水果时忘却了不快。她不在时我很想她,但她一回来我有得吃就忘了责备她。然后她用贩来的衣服打扮我,把我打扮得不像乡下的孩子,我很城市化的穿着在乡村里很惹眼。但吃和穿带来的片刻欢愉总排遣不了她外出时对她的想念。后来甚至连姥姥都抱怨起她来了,但她很不以为然。那时村里人都看不惯母亲,小时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清楚了,他们认为母亲不安分。不老老实实种田挖土块,天天跑城里,成什么体统!长大后到城里的亲戚家去,他们也说母亲最爱跑城里,几乎每个城里的亲戚都这样说,我就想母亲啊你怎么会这样?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实在不应该抛子弃家地赖在城里,而且一住就好长时间,到儿子大了都还听到人家不好的评价。没人明白那份藏在心里的难言的苦衷。
由于她太忙了,所以就教我自己洗衣服。记得来到村后的摇头河边,她亲临现场指导,小小的我憋着股无名的怨气,村里的男孩子谁会洗什么衣服?我那时才读小学一年级,我没因为学会了洗衣服而自豪。我认为她是一个懒惰的母亲,不说懒惰,至少是不称职的母亲,所以才那样做。你想想作为母亲谁会把自己的儿子弄得像个丫鬟似的?母亲当时是说培养我的自理能力。后来的现实证明我的确因自理能力强而度过了很多难关,但我不会因此感谢母亲,她不明白作为一个孩子当时是怎样依恋母亲。她忙得像个陀螺,没有多少时间停下来陪伴儿子,让我自己感觉自己仿佛是领养的。
记忆中继父来了后,母亲终于不再天天往城里跑了。但生活好像随之坏了起来。记得姥姥家当时种了很多的山地,他们不但要去挖地,同时还要去为牲口割山草来垫圈。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母亲为什么不带上我去山里,她居然残酷地把我寄在一寺庙里,说是寺庙其实住了几个尼姑,都是些性格古怪的尼姑。我刚进庙,她们就威胁我说:“你可不能偷吃供果哦,否则神灵降罪下来会肚子疼的。”但她们越说我越努力地爬上供桌偷东西吃,我心说我怕什么神灵。也许是乱吃东西,我果然肚子疼了起来。那时母亲非但不多照顾我,还一个劲地向老尼姑赔不是。真是不可思议的母亲!直到我现在到庙里,那健在的老尼仍然要数落我儿时的顽劣。于是我又把我的顽劣归罪于母亲。这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在我看来却顺理成章。母亲不该好好带孩子吗?况且也才我一个孩子。但她居然可以把我丢在那恐怖的寺庙里。偷吃供果被骂也还罢了,偏偏那大殿里就放着几口棺材,我又特别怕棺材,在我偷完供果回头时无意中发现后,只看了一眼,就让我惴惴不安了一天。那恐惧或许也是我肚子疼的原因吧。这一切母亲都不理解。我又无法把自己的恐惧传达给母亲让她帮我分担一些。
命中注定了回去河南是个错误,住惯山窝的母亲真的无法适应平原的生活。那年继父还在云南,母亲带我去村东“打坷拉”,也就是敲土块。干完活母亲就不停地看她的手,我知道她是看她手上的老茧。看着看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母亲在云南时就受不得苦这我清楚,但我不明白她居然在掉眼泪后会去自杀。她的话很清晰的在我耳边:“我不想再这么熬下去了,我把你送青岛你亲爸爸那去,我就去跳海。”小小的我比在古庙里见到棺材时还恐惧,我唯一的亲人竟然要去死!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记得我紧紧地抱住她的腿哀求她,或许我的哀求打动了我母亲,她终于没去自杀。其实她不了解我心里的绝望,我更怕在河南。当时我饮食不习惯不说,也听不懂人家说话。我没有朋友,现在如果母亲也要离去,那么我怎么办。一个母亲自杀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来说这是怎样的罪过,我不清楚。后来她在家里要断炊时又一次选择了自杀,但仍然被救活了,我因此被继父罚跪在那反省了一天,继父认为是我没看好母亲,他似乎也觉察到了我母亲的绝望,但把罪过加在我头上。
母亲终于在河南发大水那年,在继父亲友七拼八凑的资助下携俩妹妹回了云南,她把所有的绝望丢给了我。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再没见过母亲。她又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那似乎也是个很遥远的城市。我在茫茫人海再寻不到她的身影了。
熟悉母亲的人说我像极了母亲,我遗传了她所有的坏脾气。回想和她相处的点滴我发现这似乎是必然的。
我在上初一时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一件毛衣。我那时真不敢相信那就是母亲给我的最后的记忆,而且到今天它已被虫蛀了。在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心里没有丝毫的怨恨,她毕竟还是母亲,给了我生命的母亲,我依然爱她。希望将来某一天,我能真正亲切地再叫她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