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使我想起了从前的六婶，经常在家里包好了饺子，到房后的河边给聚精会神钓鱼的六叔送去，她怕打扰六叔就默默地在一旁为六叔撑着阳伞……
六叔结婚了。
六婶长相平平，话语也迟，是个不会说、不会道、又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人。旁人都认为六叔和六婶不大般配。理由是：六叔文化高，六婶没啥文化，他们能有啥共同语言啊！
可是六叔处在那样的境遇：父亲历史有问题，自己又有言论，因说了句“某人著述出版这么多真是浪费，将来还不成了手纸”，便被打成了右派。六叔被打得死里逃生，从很远的山东逃到东北来躲难。他在这种情况下，能找到媳妇已经不错了，还挑什么肥拣什么瘦。
六叔喜欢孩子，孩子也喜欢他，他真像我们哥四个的开心果和偶像。六叔在木匠房子里叮叮当当做完了一天的工，吹着口哨要回家。我们就硬扯着他到我们家给我们讲故事。我们找理由说：爸爸妈妈今晚“大会战”，我们不敢看家，求求六叔帮助做伴儿。六叔就有求必应：好、好、好。说是做伴，其实是想让他给我们讲故事。我们把地上的炉火生好、烧旺，等一壶热水烧开，盖上两个炉圈再把热水壶坐在上面，水壶就在半开不开的状态下冒着不太大的清气。红彤彤的火炭像耀眼的小太阳。我们扔进火炉里几个土豆，不一会就发出了烧糊的香味。六叔便坐在火炕对面的地桌旁，沏好一杯龙井茶，一边喝着茶，一边借着月光给我们讲故事。月色是那么美，月光显得格外明亮，照在北炕的被子上，看得清被面的图案，那花底上的粉红色大菊花在这样的夜色中显得有几分羞涩。月光也照在炕沿上我们哥几个挺着的小脑瓜，赶跑了我们的睡意。六叔的故事很生动。他的故事内容有“天女散花”“奇门遁甲”《红楼梦》《三国演义》等。我们啃着土豆，一边听六叔的故事，一边看月宫里的仙境，听着看着好像天女就要下凡似的。那缥缈的月宫和六叔的故事有了呼应。有时他讲到恐怖的情节，我被吓得直往被窝里缩，接下来他的故事大多是现编的“胆小鬼”。其实哥哥们都知道他是在把我编进了他的故事里了，便急着说：再换一个，再换一个。当时，只有我还在认真地听讲。我记得，六叔讲故事时总爱眯缝着眼睛，醉眼蒙眬的表情像一部深不可测的古书。六叔的故事和六叔对我们的爱成了我们童年精神生活最高的享受。
六叔讲完故事的第二天，妈妈总是把我们哥几个训斥一顿：你们总扯着你六叔讲故事，你六婶她自己在家不害怕？你六叔也是的，把媳妇自己丢在家里，也不心疼？
六婶好像从来没有抱怨过六叔，反而还挺支持他给我们讲故事。六婶也许不懂得爱屋及乌的道理，可是因为六叔的原因，我们也得到了六婶的关爱。妈妈工作太忙，六婶就给我编小辫子，扎各式各样好看的头绫。她把给人家做零活剩余的花布角攒起来给我缝了好多的布口袋，还拼了一副手闷子，当我戴出去时，引来了不少伙伴们的羡慕。六婶不但心灵手巧，还拥有一手的好厨艺，她做的手擀面真好吃。那吃法必须得把面和硬点，才能擀出那样的口感来。六婶不嫌麻烦，只要我们愿意吃，啥时想吃她啥时做。她说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必须得上去，可别像她那样营养不良长了这么矮的个子。六婶没有文化，可是却那么善解人意，让我们有着说不出的依恋感。
一天，哥哥在医院做小儿麻痹手术，六婶得知后就呆呆地守在手术室的门口等候，当哥哥被推出了手术室时要解大手，六婶端着便盆上跟前帮忙……
从此，每天六婶都要来医院照看哥哥，不是帮助哥哥洗头、洗脚，就是帮助端屎倒尿。我们愿让六婶每天多来几次，她一到定有好吃的带来。无论她一天来几次，都不会空手，哪怕是用手绢包上五毛钱的“山丁子”或买几本“小人书”，绝不会让哥哥白白等待。
妈妈跟六婶说：“干脆把大虎给你做儿子算了！”六婶笑了，说：“那样我就有两个儿子了。”妈妈才知道六婶是真的怀上了她自己的小宝宝，让哥哥给她做儿子的话不过是开个玩笑。
六叔就要当爸爸了，他有了自己亲生的骨肉会不会不喜欢我们了？我打心眼里不愿意看到这个孩子降生。得不到祝福的孩子是要受到歧视的。六婶的妈妈不同意六婶生下这个娃娃，她的理由是六婶生了孩子就不能接她的班了，工作要比当母亲重要得多。六婶尊重了母亲的意见，背着六叔把肚里的娃娃打掉，准备接上母亲的工作再要下胎。六叔知道此事后，从未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这么重大的决定却不跟我商量商量，还过个啥劲？六婶的母亲真凶，她说：我的女儿，就得听我的，不想过就散伙。两人将上了军，六婶的母亲硬让六婶和六叔离婚。谁也不让步，赌气之下，他们离了婚。六婶不情愿地离开了六叔的小屋。
六婶的善良还在，六婶的去向却不可得知。我们哥几个都痴痴地想了六婶好一阵子。
六叔不知心里是否后悔过，是否想念过六婶，可是六叔在教我学画时，总爱画一个男子在河边钓鱼，一个女子在他身旁撑着太阳伞，为他遮阳。六叔画了好多这类的画，还挂在自己的房间里，六叔常常望着那画面凝思。我问他：这幅画有什么好看的？六叔说，那情节真实。
六婶走后的几年里，没有女人进过六叔的门。别人也给六叔介绍过好几个对象，人家女人都嫌他穷、嫌他成分不好，没搭拢。
恢复了平反政策，六叔如获春雨，工作得到了安排，经济得到了补助，婚姻生活开始有所转机。
当了工程师的六叔，经别人介绍认识一位城里的老处女。新六婶是位知识女性，长相、人品都还说得过去。我们都认为六叔这回找了个好媳妇，有文化，准有共同语言。六叔应该有个幸福的家。
我们长大了，不再扯着六叔讲故事，不再拉着六叔不让他回家，因为我们懂得六叔的业余时间应该属于新的六婶。但是六叔的故事仍在我的记忆中永存，他的故事在我的记忆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也激励着我不断学习进取。
好久，没有听过六叔讲故事，也没看到他画作的水彩画了。今年寒假一到，我第一项安排就是到六叔家住两天，吮吸他智慧的琼浆。到六叔家的当天晚上，没想到他们的夫妻关系让我感到空气有些紧张。他们分居了好久，一个住在卧室，一个住在书房。由于我的到来，六叔把书房腾出来让给我住。六婶以为他会回到她的房间里，可是六叔硬要住在客厅。
我暗自纳闷：这两个知书达理的文化人，怎么会隔着那么厚的隔膜？
第二天，趁六叔不在时，我偷偷问新六婶为什么分居？她对我说：六叔对她的关心太少，不体贴、不温情，还固执，感情溜号。就说这幅挂历吧，都啥月份了，他天天过七月，不知这画有什么好的，我给它翻过去，他又翻过来，他是精神在和她谈恋爱呢……
六婶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墙面的挂历上展现的是一幅小兴安岭的七月，一个男子在河边钓鱼，身旁一个女子撑着太阳伞为男人遮阳，女人的表情是甜蜜的，男人的神情是专注的……这使我想起了从前的六婶，经常在家里包好了饺子，到房后的河边给聚精会神钓鱼的六叔送去，她怕打扰六叔就默默地在一旁为六叔撑着阳伞……
这幅七月的挂历使我明白了许多。
人生实在是一本书，内容复杂，分量沉重，值得翻到个人所能翻到的最后一页，而且必须慢慢的翻。
——沈从文
§§第二辑 存放好偶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