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依旧的玉米田,喂养着我们,伴着我们成长,我们也认真地聆听着它的拔节声声。
如果是夏天,玉米正吐着红樱,会把我们这群山里的孩子乐坏了。
等太阳的脚步沉重了,开始向西山落幕,我们会推开家门,看伙伴到齐了没有,如果到齐了,即使晚饭还没有吃上,我们也不去眷顾那一锅黏稠稠的大粥和尚未被小灶烧熟的油豆角,一个个像被磁场的N极或者S极强烈地吸引住。与我们紧紧相吸的则是东边的玉米田。不管娘在身后咋样呼喊“吃了饭再走”,都像没听见似的,一个比一个有速度。我们要到田地里藏猫猫或者玩游戏。
那些跑出家门的东家妞西家娃都有着非常特别的乳名:大闺、二小、豹子、宝弟、青常、老孩、顺子、石蛋、虎头……我们居住的那幢摇摇欲坠的板夹泥简易房,共住着我们八户人家。
当我们在玉米田地头集齐,西天的火烧云已经把天际完全烧红了。我们开始玩捉迷藏游戏,先以“石头、剪刀、布”的方式选定谁是主动方,谁是被动方,最后二晋一中的输者要在一边数100个或者200个数字,之后再把那些藏起来的小伙伴找出来,找出的越多,证明侦察能力和发现能力越强,如果一个也找不出来,下一届仍要去一边孤独地数着数字。
当然,其余的伙伴偷偷地在玉米田里藏起来,越隐蔽越好,在设定的时间里如果藏起来的伙伴仍没有被找出来,在下届游戏中仍是赢家。被找出来的伙伴在下一届进行之前还要进行一次角逐,选定出谁是这一轮的输者。我们就这样反复地做着滑稽戏。我喜欢在玉米田里埋伏的感觉,我喜欢那绿油油、宽厚的玉米叶子刮疼我的脸庞和臂膊的滋味,那粗糙的痛感有如父亲的胡须在亲切地吻着我的脸蛋;又如叔叔与我友好地嬉戏,弄疼了我的臂腕,这些不可多得的爱意,让我隐痛又深感快乐。
我们怕被伙伴找出来,成为下一届游戏的输家,往往将玉米的青樱拽下来拧成一绺,粘在鼻子孔中或者粘在嘴巴上当成胡须,再折几根树枝编织成一个环当作草帽,让大家认不出自己来。伙伴们经常在游戏时,有的是不经意的,有的却是故意暴露其他小伙伴的隐藏地点,为此会引起一场不愉快的争吵。争吵双方从抱怨“为啥出卖我?我啥地方对不起你啦?”之后竟然把矛头对准对方的老子,“你爸好,臭四类!”“你家好,臭老九”,这样一场激烈的唇枪舌剑,使游戏停滞。这么算来,谁的家庭出身都不好,受到波及的,好像自己也挨了骂,谁家老子是臭四类的就都不去上前劝架。最后,只有憨厚的宝弟不愿意让局面僵持下去,便主动说,我们还是下河抓虾去吧!他这样提议还真的打破了僵局,那些出身不好的家伙也不再跃跃欲试想大打出手了。
伙伴们都散了,天上的星星却闪亮登场了。我站在玉米田里看天上的繁星,月色真好,星星格外明亮,四周发出蟋蟀的叫声,我的心有些许淡淡的伤感。如果不是二小和老孩的争吵,如果不是我们的出身有问题,或许我们的游戏仍会继续?
第二天,我们的“捉迷藏”游戏改成了在玉米田交战。“战斗”分成两伙,自由组合,每方选一个军长,率领自己的军队冲锋陷阵。发生过矛盾冲突的两个人肯定不会选到一组的,于是紧张的“战斗”便打响了第一枪。田地里传来一阵棍棒相加的厮杀声,有的拔下玉米秸摇旗呐喊,有的则复述着电影里英雄的台词,有的却学着国民党总统顽固的样子,总之玉米田成了我们的银屏,我们愿意充当战斗影片里的英雄角色。一阵阵疯耍发泄了我们内心的冲动和激情,也表达出我们对英雄的膜拜和向往。
战斗过后,狼藉的玉米田让我们忍俊不禁,我们悄悄地掰下一穗穗青苞米,埋在田头拢着的火堆中,任青蒿慢慢地散发着青烟,然后烧熟那些玉米。我们围在火堆旁设计着明天的“战斗”计划。计划在明天天黑之前登陆南地后面那座高地——大青山峰。我们一边研究方案,一边查看玉米的生熟,不知为什么,小石蛋却躲在一边偷偷地哭起来。我们过去问他咋了?他并不回答,却不时念叨他爸爸的名字:“石海,石海,你不够意思,干嘛抛下我和我娘不顾……”
石蛋把脚上那双张成嘴巴大小口子的回力鞋摔在地上,并把这气都撒在了他死去多年的父亲身上。父亲走后,留下石蛋孤儿寡母地生活,不知吃了多少苦,受尽了多少磨难,每月的粮都不够吃,哪里有钱买新鞋子穿呢?如果把这张了口的鞋子穿回家,妈妈还指不定咋样收拾他呢?明天还要登陆高地,这鞋能指望上吗?石蛋越说越委屈,并且说什么也不回家了。宝弟见说什么他也不听劝,只好把自己脚上那双蓝边球鞋给了小石蛋,石蛋这才不哭不怨他的父亲了。
后来我们商量,今后每人每年都要把家里的旧鞋拿一双出来给石蛋穿,他就不愁爬不上山峰了。这时,我问光着脚的宝弟咋办?他扯了一把草要编织一双草鞋,可是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他一瘸一拐的,脚好像被什么扎出了血。
尽管我们在玉米田里肆无忌惮地玩耍,但在对付外来的“侵略”时我们显得格外团结。如果外人到生产队的玉米田里偷玉米或者搞破坏,我们决不会饶过他们。我们经常蹲守在田间,当那些坏分子企图钻进田里偷玉米时,我们就一呼而应把他逮住,然后交到生产队听候处罚。
我们也会在洪水来临时,守候在那片玉米田边,用铁锹挖掘深深的沟渠,把洪水放跑,希望庄稼不会受到一点危害。
年年依旧的玉米田,喂养着我们,伴着我们成长,我们也认真地聆听着它的拔节声声。
然而,我们总要告别那青青的玉米田,走向成熟。
青翠的玉米田依然飘着芬芳,蟋蟀声声不绝入耳,炊烟袅袅地升腾,浮云的脚步显得急促,童年的玩伴们已经随着云起云飞各奔东西。老山归来的宝弟也许升职了?商海中的石蛋脱贫了吧?我童年的玩伴们你们过得可好?我再望眼吐红樱的玉米田时,心里竟涌动着一丝淡淡的惆怅。
人生最大的快乐是致力于一个自己认为伟大的目标。
——萧伯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