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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城内特别是近邻的护国公主府夜里闹了颇大的动静,赵王和耶律楚飞都有耳闻,于是次日一早,两人不约而同的出现在了公主府门外。

派人递上拜帖,却全部吃了闭门羹,府里走出来的管事言语客气而疏离:“两位王爷,我家公主和驸马一早就进宫了,二位王爷请先回驾,等公主驸马一回来,奴才立刻禀报!您看……”

赵王和耶律楚飞相视一眼,赵王道:“本王想见见在尊府做客的敝国使臣无双公主,请管事的通禀一声。”

“这……”管事的咽了咽口水,扬起恭谨的笑容:“奴才是负责外面的,公主和我家公主都住在内院,这……”

这分明就是不给见,耶律楚飞淡淡看了管事一眼:“赵王爷,本王和你一起进宫。今天,本王一定要见到公主。”

赵王点头,朝管事的低低“哼”了一声,两人转身吩咐随从奔皇宫而去。

睿武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铁木清华,父子两人说了半天才一起转回承乾殿,铁木太子神情复杂,睿武帝目光慈祥,护国公主和夜慕枫相视一眼,急忙行了礼,睿武帝扬扬手:“都起来吧,昨晚的事,朕听太子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都不要再操心了,由朕来处理。没什么其他事情,就跪安吧。”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也听不出什么喜怒,护国公主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看了看睿武帝的脸色,终于没有说出来;夜慕枫偷眼看了一下铁木太子,他也是木然的随着两人行了礼,三人慢慢退出来。

还没到大殿门口,听到内监禀报:“启禀陛下,安澜使臣赵王、漠北使臣雁南文王求见。”

“请,”睿武帝的声音淡淡飘出来。

事情闹得有点大,三人相视一眼,心里是一样的念头。

不知道赵王和耶律楚飞是怎样被睿武帝打发回去的,但这两人又安静了下来,没有再来护国公主府要求见木含清倒是真的。

这日傍晚,皇宫武英殿迎来了两位服饰普通、气质高华的客人,睿武帝和谢皇后坐于主位笑脸相迎。

“韩兄,长公主,别来无恙?”睿武帝举手让座。

“几载未见,陛下与皇后风采依然,平城繁荣昌盛,草民也为之欢欣。”韩浩天躬身施礼。

端宁长公主笑着刚想行礼,却被谢皇后一把拉住:“妹妹折杀姐姐了,快快请坐。”

“韩兄一代谋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长公主巾帼英豪,青虹剑出,光寒九州,想不到你夫妻换下戎装,却成一代陶朱巨商,可喜可贺。”睿武帝笑眯眯的抛着大帽子。

“三教九流,草民不过末业而已,怎比得陛下励精图治,河山锦绣?”韩浩天端了茶水慢条斯理的品尝。

一旁,端宁长公主却有点心急,一早收到皇宫派出的侍卫送来的信件,原来竟是素来明理乖顺的儿子在平南闯了大祸,夫妻俩急忙按信中所讲准时来到皇宫。却不成想,这皇帝老儿只是闲聊,就是不说正题。

心里急得冒火,却听见自家丈夫和睿武帝还是闲话无数,一会是哪个大家共同认识的人老了,一会儿是南平的冬天太阳真的不错,一会儿甚至说到哪家酒楼新出了什么菜式……最后韩浩天以“陛下英明,今年的莲藕丰收,百姓感谢朝廷告示了保存的好方法,收益不少,而且藕粉已经销往安澜、漠北诸国,又多了一条财路。”结束了闲聊的话题。

端着手中已有些凉的茶杯,睿武帝在沉默后幽幽开了口:“韩兄,令郎给朕出了个难题啊。夜闯公主府,打伤朕的太子,韩兄说朕该怎么办?”

“请问陛下,可知我家钰儿为何这样做?”端宁长公主自觉儿子不是蛮横无理的人,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有原因。

睿武帝看了她一眼,谢皇后在旁边轻轻叹气:“哎——年轻人血气方刚,为情所困啊。”

“为情所困?”端宁长公主不解的喃喃出声,自家儿子自认为风神俊秀,一表人才,什么样的女子配不上?怎么会夜闯公主府呢?而且除去上次听他说的那人,再也没听说儿子喜欢谁家女子啊?难道还是她?

看着端宁长公主不解的眼神,谢皇后接着问道:“妹妹可听说过安澜无双公主?令郎便是为她而来。”

果然是她!端宁长公主心里一声长叹,冤孽!

“陛下,犬子年幼无知、犯下大罪,请问陛下想如何处理?”韩浩天抬头看着睿武帝,直言相问。

“朕也很是为难啊,按律严惩吧,朕与韩兄交情匪浅,况且长公主还是筝儿之师;从轻发落吧,又有藐视律法之嫌,若是人人如此,怕不是朕的皇宫也成了市集?何况众朝臣必定言论汹汹,所以朕很是为难啊。”睿武帝诚恳的说道。

真是只老狐狸。韩浩天淡笑着看了他一眼:“陛下所言极是,犬子无状,给陛下添乱,草民惶恐。”

和朕打太极?呵呵,只要你们夫妻心疼儿子,朕便算定了你。“是啊,这眼看冬去春来,桃花汛期将至,朕操心的事,太多啦。”睿武帝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韩浩天微微一笑,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就知道你算计韩家在平城的庞大财势呢,也罢,吃个哑巴亏就吃吧,谁叫自家儿子撞到了人家刀上?

“若陛下不弃,今年的防汛治水费用全部有草民捐助如何?”那天大的财势地大的银子被轻轻抛掉,韩浩天说的云淡风轻。

端宁长公主有点惊异的看了丈夫一眼,却没有吭声。相濡以沫几十载,他的话必定有他的道理。

“哈哈哈,韩兄果然好气魄!好,既然韩兄捐助此巨额资费,公子之事,朕即刻派人办理。谁让朕与韩兄交情匪浅呢。”睿武帝笑得像只志得意满的狐狸,谢皇后瞥了他一眼,陛下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原来这手法比陶朱巨富的韩浩天更加老道,竟然玩了手空手套白狼啊。

韩浩天夫妇带着睿武帝的手谕,亲自去护国公主府接儿子。

护国公主很亲热有礼的把两人接了进去,亲自带着他们向芙蓉榭走去。

转过九曲小桥,芙蓉榭内静悄悄无声,护国公主挥退侍女从人,与韩浩天夫妇悄步走了进去。

室内空无一人,三人有些惊讶,外面禁卫把守森严,这两个人遁去不成?正想着,听到后面临水的廊边传来“啪啪”的落子声,继而听到韩钰带笑的声音问道:“清儿的边塞诗沉雄浑厚,气势不凡,宛如历经沙场一般,怎么这棋就是不见进步呢?”

原来这两个人还有心思在这里下棋。韩浩天夫妇相视一眼,又听见木含清淡淡微含着感慨的声音道:“我素性不喜争抢,愿意见的便是‘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样的天下太平,民生安乐景象,所以于棋上实在是心力不济,白白便宜了钰郎,整天在方寸棋盘上欺负我。”说到后面渐渐露出小女儿的娇羞,听着不胜动人之至。

端宁长公主实在是有些惊讶,那无双公主艳色无双,聪慧过人,随口几句便是难得的佳作,早听说三国不管是太子还是王爷,无不为之倾倒,甚至传出漠西驻兵为美人的话语,自己的儿子虽说极为出色,但又怎么比得过那些凤子龙孙,一国太子呢?

嫁到韩家,充其量不过是韩家堡的少夫人,焉能比得上东宫正妃、未来帝后?这艳绝人寰的佳人究竟是因为什么看上自家儿子?听两个人的称呼,似乎这情意还不浅呢。如果不是真情实意,自己真是不希望儿子沾惹上这样的女子,太过出色,觊觎者何止众多,每一个都身份不凡,不小心便有无尽的烦恼,长公主心里一沉。

一旁护国公主笑着轻声喊道:“妹妹?”

木含清听到声音,急忙放下棋子走出来,一边走一边问道:“姐姐,可是来放韩公子……”转过罗帏看到端宁长公主和韩浩天赶紧收住了话头,对着公主施礼:“姐姐。”

“公主可还认得我?”端宁长公主笑着说,一边端详着木含清。韩浩天是第一见,不由呆了一下。

眼前的女子正值芳华,如瀑的青丝挽起一个简单发髻,胜雪白衣,眉目从容,沉静端丽,眉梢不期然流转着一丝娇媚,似南国杏花烟润,五月粉荷垂露,略略带着一丝忧伤的笑容清泉般的明澈妩媚,如画的眉目恍如幽夜中悄然盛开的花朵,朦胧清香,让人徘徊流连。

木含清细细一看,登时红晕上颊,这,这不是端宁长公主、韩钰的娘亲吗?不用说,旁边那个眉眼与韩钰极为相似的,一定是他的父亲了。自己这,这算不算丑媳妇见公婆?

红了脸轻轻喊了一声:“长公主,”忙俯身施礼。

长公主笑着扶起她,韩钰跟了出来,还是那一身黑色夜行装,韩浩天微皱了眉头,韩钰笑着行礼喊了:“爹,娘。”

韩浩天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长公主看了看护国公主,笑着道:“给筝儿添麻烦了,既然钰儿无事,我们就先走了,筝儿有空时再来吧,我们可能还要在这边住上一阵子;若是去见陛下,替师父多谢陛下了。”

护国公主劝着挽留,长公主执意要走,铁木华筝只好放行。回头看了看似乎被长公主有意冷落的木含清,心里有一些不忍,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句:“师父这次可还是住在城南别院?”

长公主应了,拉了韩钰和木含清打过招呼,几人举步向外走去。

看着木含清脸上有些凝固的笑容,韩钰心下不忍,一回头再回头,韩浩天夫妇恍如未见,不予理会。

韩钰有心不走,却知道自己这次闯的祸事非小,爹娘亲自来接,可见必是与太子甚至陛下达成了某种协议,做出了不小的牺牲,自己再不能率性而为。但是,爹娘似乎有意冷落清儿,她尽管还在笑,脸上的落寞却令人心碎。

边心痛的想着,韩钰随众人已走到曲桥边,迈了两步,实在忍不住了,疾步走了回去,在离木含清几步的地方停下,深深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清儿,不离不弃勿失勿忘,等着我,我一定很快来找你。”

木含清明眸蒙上一层水雾,用力的点了点头,看着韩钰的身影渐渐远去,心里一阵钝痛,急忙抬手扶住了旁边的栏杆,原来,自己竟是不被期许和喜爱的媳妇。

几重打击下,木含清病倒了,发着高烧,不食不饮,昏昏沉沉,把护国公主吓得不轻,几乎把太医院的御医都抓了回府,却依然不见好转。

铁木太子一天几趟来公主府,对夜慕枫也有些不满,看着眼前苍白昏沉的佳人,心中一声长叹,自己更愿意看见她笑语嫣嫣、灿如春花的笑颜,尽管那笑颜并不是为自己绽放。什么时候,这个沉静端详的女子已经悄悄走进了自己的心里:

长庆殿上,一曲花月夜春江,从此初识,知道世上有风华醉人如你;

草原月夜,为你轻轻吹响南国佳木,北地相思;

靖王府中,你视富贵为无物,令我心沉沦;

坐在床侧,铁木太子暗暗祈祷,永乐,你千万要好起来,就算是终生只能怀想你的笑容,我也不愿意看见你苍白憔悴,好起来吧,好起来我会放手,只要你幸福。

她是沉静坚强的,很难看到她虚弱无力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不容易看见,那份苍白憔悴更加令人心疼和怜惜。

门外,铁木华筝看着皇兄脸上似忧似苦,似喜悦似怀想的表情,暗暗一声叹息,生为皇子,皇兄自幼无所不有,无论财富还是女人,都是予求予取,想不到要立太子妃了,忽然一脚踏空,才发现世上一切,并不能全部由权势富贵中得来,真情无价,爱情无价。

韩钰一直没有出现。病中,格桑被送回了木含清身边,时好时坏,缠缠绵绵半月有余,木含清才逐渐好转,不过精神有点萎靡,恍如一朵经霜的清荷,清丽妩媚中透着淡淡颓废和忧伤,异样的婉转动人。

现在不止铁木太子会来,耶律楚飞和赵王来拜访,也被领到芙蓉榭和她说话,木含清只是淡淡有些飘渺的笑着,很少说话;独处的时候,也不象以前会读书、写字甚至弹琴,只是发呆。看着一朵花,看着一泓湖水,一片枯叶,眼神没有任何光彩。

不止护国公主看到,铁木太子也感觉到了木含清的日渐消瘦,生灵枯萎。

她温驯地任人照顾,温驯的坐在去看她的人旁边,他发现她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她神思不属,孱弱得好象转瞬就会融化不见。

明明就在眼前,却让人好似什么也留不住,心疼之余,平生第一次,铁木太子放下身段,对一个女人表现出他最大的耐性和温柔,但是,她依旧痴痴傻傻般,无言不动。

铁木清华真的慌了,不是没有花朵在面前消失,但他却从来没有这样似乎用心在体味着一朵花在面前渐渐枯萎,那种心痛和无力感,使他再也无法忍受。

终于他找到了铁木华筝,沉默半晌后,低低说道:“送她去吧。”

护国公主看着依旧俊美儒雅却神情憔悴、眼布红丝的皇兄,默默点了点头。

夜风沉冷,夜慕枫站在廊下,看着屋角那盏宫灯出神。

一阵风过,拂动里面的烛火明明灭灭,若隐若现。他淡淡叹了口气,出兵已成胶着,朝野上下舆论沸腾,今日漠北传来消息,有不少部落因为天降大雪,牛羊冻死,朝廷救济不及,死伤者众,于是民怨汹汹,指责新帝施政不利,御史台监察御史更是直言上书,请宣武帝撤兵,息干戈保民生,宣武帝震怒,廷杖大臣,引得一片怨声载道。

形势于自己都是不利,究竟会怎样发展,心里没有什么把握。又想起妻子昨晚有意无意提到的妹妹的情况,不由又是一叹。想不到这妹妹话不多,却自有老主意,竟不知何时有了心上人,难怪对太子再三躲避。

韩家堡尽管是天下巨富,但做韩家堡的少夫人,哪能和一国帝后相提并论?真是难以理解,她到底想什么?一杯藕粉,撕破了兄妹脸面,尽管不是不担心,却跨不出迈进芙蓉榭的步子。

正想着,身后一双手伸过来,护国公主温柔的给丈夫披好斗篷,温颜说道:“想什么呢?天还冷,外袍也不穿,小心冻着。”

夜慕枫趁机抓住妻子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拢到袖中:“刚沐浴了,怎么又出来?冻了又成红鼻子。”

铁木华筝轻轻一笑,拉了丈夫的手:“那我们就回去吧。”

夜慕枫点点头,拥了妻子在怀中,慢慢走进房去。

宫灯依然明灭,光影下,几丛新绿冒了出来。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一定不会太远。

次日,护国公主说带木含清出去走走,连哄带拖的拉上了马车。

出了公主府,沿着湖边,穿过繁华的市集,一路南行,出了南门后沿着绕城而去的南下河,行了大半个时辰,便见一座山丘横亘,坡下碧草如茵,树林郁郁葱葱。护国公主喊停了马车,扶了木含清下来,看着那一片青翠中露出一段粉墙的庄园道:“妹妹,你可知道姐姐的武艺是在哪里学来的?”

木含清淡淡一笑,没有回答,护国公主指了指青瓦白墙笑说:“就是那里。那段日子是我最开心、最快乐的,师父没有女儿,对我很好,甚至可以说爱逾珍宝。妹妹,姐姐觉得凡事都有理由,妹妹不必难过。”

木含清听完才明白,原来这里竟是韩家的城南别院,也明白了护国公主的一番用心。一低头,垂了眉眼,淡淡说道:“姐姐,妹妹累了,回去吧。”

护国公主停下话音,看着木含清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韩家别院,唯有叹息而已。

木含清依然鸵鸟般深藏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她的心里,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那温暖如春阳的笑容、那轻柔低语的情话,历历在目,言犹在耳,可是却已经恍如隔世。想不到自己这个飘零的异世魂魄,竟也遇到了这孔雀东南飞的悲剧,这锥心刺骨般的疼痛。

长公主淡淡疏离的笑脸、韩浩天沉默审视的眼睛,韩钰临去那句“不离不弃勿失勿忘”,如走马灯般轮番在脑海闪过,他说:“等着我,我一定很快来找你,”可是他没有来。父母和自己之间,他选择的一定很苦很难,自己不想再为他添加烦恼,既然爱他,不是盼他能快乐幸福吗?

钰郎,我不怪你,更不会恨你,我只是心疼……心疼我们孔雀东南飞的爱情,心疼左右为难的你,心疼备受煎熬的自己……

夜深了,芙蓉榭寝殿深处传来几不可闻的啜泣声,格桑微微叹了口气,把一张纸条匆匆放到袖中,然后快步往寝殿走去。

宫灯暗影,罗帏重重,寝殿一侧的大床上,木含清正蜷缩在层层锦衾深处,手紧紧抓着被角,身子却在微微颤抖,压抑的哭泣声埋在极深处,几乎听不清楚。见此情景格桑眼睛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日日在公主身边,她隐忍的忧伤自己不是感觉不到,只是,既然堡主和夫人放了话出来,谁又敢违背?自己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才偷偷找了少爷身边的韩晓霁,费了几番心思才传出来这张纸条,但愿公主看了它不再偷偷哭泣。

“公主……”木含清听到声音,迅速的将泪抹去,看了一眼格桑微微侧开了头:“你怎么还不睡觉?”

“公主,您——”格桑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绝代佳人,从袖中拿出了纸条:“公主,给您。”

木含清抬眸迅速看了一眼格桑,有些迟疑的拿过了纸条,打开,扫了一眼,登时愣住。

纸上只有一句话,是韩钰那苍劲有力的狂草: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木含清泪涌如雨。

钰郎,清儿何其有幸,能遇到你这样的男子,也罢,清儿不该妄自菲薄,心灰意冷,既然长公主和韩堡主对我有看法,我应当尽力去争取才是,争取过了,若还是不能与你白头偕老,那最起码我们不会觉得遗憾。

钰郎,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但愿我的回答能困境中博君一解颜。

第二天,木含清向护国公主要了马车,一路径自向城南而去。到了韩家别院旁,找了山林中一处高地的亭子,格桑拿了琴出来,并细心的在石凳上铺了锦垫,让侍卫远远退下。

木含清垂手端坐,慢慢静下心来,手抚上冰弦,琴声流泻,飘渺不绝。

“……你是风儿我是沙,点点滴滴,往日云烟往日花,天地悠悠,有情相守才是家。朝朝暮暮,不妨踏遍红尘路……”

冰弦情动,林风相和,笛声起起落落在山岭丛林间,缠绵柔亮,婉转多情。

韩家堡繁荫翠影中,行者止步,言者无声,侍女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仆从停了手下的扫帚,回身伫立,湖中的小船上,渔女放下手里的鱼粮,只留下水面张着嘴巴的鲤鱼,久久不愿沉入水中。

半个多时辰,木含清停了下来,格桑捧起琴,上了马车回城。

次日,又是那样的时候,又是那架马车,还是那座亭子,还是那艳色无双的佳人,还是那悠悠琴声。

“……一身琉璃白,透明着尘埃,你无瑕的爱。你从雨中来,诗化了悲哀,我淋湿现在。芙蓉水面采,船行影犹在……”

一直持续了七日,韩家堡内没有人出来,没有任何反应。

第八天,木含清又准时到了那座亭子,琴声再次悠然响起。

经过了几日,木含清的心已然安定沉静了下来,不管钰郎有没有听到,不管他人怎样认为,自己想说的话,想表达的心情,这琴声传递出去就好。

不管最后和钰郎能否执子之手,毕竟曾深爱一场,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了。有了这记忆,就算阻隔天涯,毕竟红尘攘攘中曾为你而过,为你回眸,因你展颜,便也无悔。

琴声在微风里轻纱般游走,飘渺婉转,突然有一缕沉雄的埙音如从天外飘来,点宫过羽,深情相和。

木含清心中惊喜交加,羽睫微抬,唇边扬起深深笑意,扬手轻拂,一抹行云般的弦音流水似飘起,穿云分水,和入了那埙声。

韩家堡碎玉湖上,与谁同坐轩中,韩钰靠在长窗前,修长的手指抚过玉埙,面色沉静,明眸深亮。

埙音如地韵,琴声似天音,一个苍凉浑厚,一个淡雅隽永,携着湖光山色飘飘荡荡起起伏伏,比翼婉转于碎玉湖、凤凰山上。

埙声轻转,琴音低回,碧水花飘,山林生色,游走于浮光掠影间,一个白衣卓然,玉树临风,一个不染铅华,幽兰空谷,浑然忘却了周遭一切。

她自遥远的异世而来,迈入这烟尘滚滚的红尘,明眸澄澈。世间繁华,弱水三千,他只见这一波的潋滟。心底清泉,缱绻缠绵,已化作深流不息,穿过了漫漫长河岁月。

无数喧嚣,几多浮华,都在飘逸夺人的合奏中低眉敛目,无声隐退,只剩下高山流水,繁荫翠影。

落英缤纷的山林深处,韩浩天夫妇携手相视而笑。钰儿何其有幸,能得此风华绝代的知己。

琴声渐歇,韩浩天负手身后慢慢走了出来。

这天木含清身上搭着件青色披风,容颜清瘦,乌鬓斜挽,只插着她心爱的那件蓝田玉奔马玉钗衬在发间,素淡雅致,委婉动人。

“天气尚冷,公主请喝杯茶暖暖身子。”一旁,响起温柔淡雅的话音。

木含清扬眸,韩浩天淡淡笑着,神情慈爱。

木含清起身施礼,默默回坐。

侍女捧上香茶,木含清执壶倒水,低眉垂目神态安然。

“公主对愚夫妇之行为,心中可有恨?”韩浩天轻声问道。

木含清摇头,淡淡回答:“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含清没有什么恨。”

“那公主可有什么话对在下讲?”韩浩天循偱儒雅,举手投足间诸多处和韩钰异常相似,木含清心里一痛。淡淡扬眸道:“含清昔日读书,曾见有《孔雀东南飞》与《钗头凤》故事……韩堡主听了可感觉令人愤慨心碎?当时以为只不过是前朝旧事,谁知世间幸福相似,悲剧也仿佛。”

话毕,不再出声,手拂琴弦幽幽低唱:“孔雀东南飞,飞到天涯去不回。千般爱恋万种柔情相思成灰。天若不尽人意,我愿生死相随。大江上下残照斜阳万物低垂,情深时候,哪种离别不伤悲……”主人都出来赶人了,看来明天也不能再来了,钰郎,就让这首曲子留下吧。

小丫头伤心生气了呢,韩浩天静静倾听,半晌,起身悄然离去。

木含清站在亭中,望着韩家别院的方向看了许久,才默默无言的上车回了芙蓉榭。

这夜,木含清彻夜无眠,坐在室内看着那日两人下棋留下的残局,默无一语。

格桑看着她,欲言又止。

第二日早上,木含清才趴到床上,闭着眼睛对格桑道:“不要让人打扰我,我想睡觉。”

“可是公主……”格桑看着她疲惫的神态,心疼的放下层层纱帘,快步走了出去。

木含清心中无知无觉,一觉沉酣,醒来已是夜幕降临。

烛影摇摇,室内空无一人。木含清睁开眼睛,霎时竟有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脚步声响,格桑拿着香粥、小菜走了进来。

次日一早,木含清刚刚起身,便有侍女来报,说赵王来访。

待木含清更衣梳妆走出后堂,只见赵王正在厅内来回踱步,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脸上神情复杂。

“无双……”赵王欲言又止。

木含清有丝不解,忙淡笑施礼:“王爷,今日这般早?”

“无双,昨夜北疆来报,北安王勾结山贼,意图杀害靖王,并有不臣之心……”

“那靖王他……”木含清脸色一变,急急问道。

赵王露出一丝苦笑:“五皇弟无恙,而且以雷霆万钧之势,拿下叛臣,平定叛乱,战败山贼。现在北疆平靖,父皇下旨,命五皇弟领安北军镇守北疆,并已对漠北开战,借着漫漫大雪,昼夜行军,一夜间连夺漠北三座城池。”

终于还是打起来了,木含清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或许这毒瘤爆发了也好,但愿靖王能体恤苍生,少些杀戮,尽快安定北疆。

赵王说完默然无语。

想不到最韬光养晦的竟然是风流浪子的老五,也想不到父皇竟暗地里把拔除北安王的重任给了他,现在老五摇身一变,不仅为朝廷立下大功,还成为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实权诸侯王。

看来,不仅是自己的九五之梦大半破灭,恐怕连老二太子的位子坐着也玄了。最想不到的是父皇的心思,他什么时候对老五有了这样倚重的想法?……

赵王心神纷乱,现在漠北内有大雪之灾,人心不稳,外有老五大军压境,恐怕坚持不了多久,平城就算现在出兵安澜南疆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战机瞬间即逝,那容得这样拖延?所以平城、漠北联合之事已失去实际的意义,自己这个使臣也该回去了。

“无双,五皇弟给本王的信里提到,公主在北疆委屈负重,为安定北疆居功至伟,已奏请父皇,公主的终身大事许公主自行选择。所以,这次本王回国,无双如有安排可告知本王。”赵王有些迷惑的看了木含清一眼,老五为何有此说法?难道这倾国佳人竟没有看上他?那上次见到她却又住在靖王府内,两人之间的关系实在令人费解。

木含清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淡笑点点头:“王爷费心。”

赵王起身告辞,木含清无言送出门去。赵王忽然回头,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过来:“险些忘记,这里有五皇弟写给公主的书信一封。”

木含清接信在手,赵王告辞而去。

心情复杂的打开密封的信封,短短几行字,正是靖王刀削般的瘦金体:“清儿,见字如面。你收到此信之日,便是北疆内患已除之时。此生有幸,得知己如卿,琪无憾矣。人生一世,男儿当指点万里山河,挥手苍茫大地。清儿,请找到你想要的幸福,江湖远处,看我如何叱咤风云、开太平盛世……”

拿着信,木含清心绪翻滚,正想着,格桑悄悄走进来:“公主,漠北雁南文王来了。”

话说完,长身玉立的耶律楚飞便走了进来。

木含清把信放入袖中起身施礼,耶律楚飞以手虚扶,淡淡笑道:“表妹,我是来辞行的。”

木含清微微颌首,两人落座,耶律楚飞看了看她道:“北疆局势想必表妹已经知道,不瞒表妹说,内外交困,漠北危矣。我这次回去,若皇兄珍惜民生,珍惜社稷,我将鼎力扶助;若是一意孤行,不管社稷民生,我也有可能取而代之。”

耶律楚飞抬头看了木含清一眼:“表妹,明日我便去了,你……你多保重!若是来到漠北,务必请告知表哥。”

木含清点头:“表哥也多多保重,靖王并不是好恶杀戮之人,表兄不妨与其开诚布公,说不定事情尚有转圜之机。”

耶律楚飞点头,两人又聊了几句,离愁别绪都没有什么心情,耶律楚飞微微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借靖王之力,自己也算解脱,却偏偏没有了安身之所。算了,还是准备会漠西吧,那里有木樨爹爹,有月亮城,说不定自己可以为牧民做点事,也不枉来此一生。

整日郁闷不乐,做事无心,于是早早的吃了晚饭,便走进了寝殿,伏在软榻上,看着灯花闪烁,不由自主的发呆。

曾以为的今世良缘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眼前仿佛出现了韩钰温润如玉的俊脸,柔情似水的笑颜……木含清心痛的闭上了眼睛。

“清儿,不想看我了?”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木含清惊讶抬眸,韩钰一身水红长衫,丰神俊朗,站在身旁。

木含清疑为梦中,试探的轻轻喊道:“钰郎?”

韩钰垂眸凝视着她,眼神深沉而专注:“清儿,你受苦了……”韩钰突然一声轻叹,木含清尚未回神柔唇已被他俯身吻住。

真真切切的的热度带着霸气的温柔激起心湖千层波浪,是那样烈烈浓浓,霸道专注,让她无处可逃;又是那样轻柔,那包容般的眷宠,攻陷了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清明缜密的头脑昏沉,一片空白中只余下他唇齿柔情。

“清儿,跟我去个地方可好?”许久,韩钰放开了她,柔声问道。

木含清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淡笑,点了点头。

不管去哪,只要有你,便是天堂。

两人出了后门,韩钰一声唿哨,竟是越影跑了过来。

两人共乘一骑,韩钰从后面握着缰绳,手臂和胸膛在木含清身边形成一个环抱。安全,温暖,她全身放松的倚赖着他,倚身在他怀里。

唇角淡淡含笑,微一扬眸,立刻接触到了韩钰下视的目光,温润如玉的脸上有种别样的愉悦神情。

见她看过来,韩钰微微一笑,说道:“不问我带你去哪里?”

“去哪里?”木含清道。

“去了便知道。”韩钰戏谑的回答。

木含清撇撇嘴,和不说一样。却也不再问,任他催马疾驰。

越影脚程极快,不一会儿便出了城门,看方向似乎是城南韩家别院,木含清突然心里一跳。

直到走到别院大门,韩钰方缓缓勒马。

木含清惊诧扬眉,今夜韩家别院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大门两侧垂下长长的红绸,连旁边的树上也是披红挂彩,一派喜庆气象。再看看韩钰身上的衣装,木含清的心猛地跌进了冰窟,半晌才艰难的问道:“有人……办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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