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申家派人来催申纯回家,说申父卧病在床,等着他回去探望。申纯惦念着父亲的病,又放不下娇娘,真是左右为难,最后一跺脚,决定先回家看看,申纯再次挥泪离开舅家,与娇娘分别。
而娇娘自申纯走后,便卧床不起,茶饭难进,红妆不理,没过几天,就形容憔悴,芳容顿改。她终日躺在床上,神情恍惚,时常在梦里呼唤申纯的名字。飞红在旁边看得于心不忍,便在她清醒的时候,用言语宽慰她。以前,飞红嫉妒娇娘,也在娇娘和申纯之间搞了些破坏,但后来她看到娇娘和申纯是真心相爱,也深深被他们感动。老爷应允了申家的求婚,她为他们高兴,后来老爷又中途变卦悔婚,她也为他们难过。此时见娇娘气息恹恹,命若游丝,飞红不禁垂下泪来。王文瑞为女儿四处求医问药,也起不到丝毫效果,而只有飞红知道娇娘得的是心病。飞红心想:若不让小姐再见申纯一面,可能她就要含恨而死了。于是飞红悄悄让人给申纯送信,让申纯到江中船上等候娇娘。
飞红不敢让申纯来家中,只好背着老爷,趁黄昏的时候,扶娇娘到江中备好的小船上,让她与申纯见上一面。申纯见娇娘已经骨瘦如柴,再也不是当初的娇俏模样,心疼地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两人唯有紧紧抱在一起,让彼此的心再感受对方最后一点体温。最后,娇娘挣脱开申纯的怀抱,气喘吁吁地说:“自古红颜多薄命,我生不能做你妻,死也要做你的鬼。我与你几次话别,而今日一别,算是我们的永别了。“申纯望着娇娘的几行清泪,心如刀绞,说:“妹妹若死了,我也不会独自活着。今生不能做夫妻,来世我还要和你相会。“娇娘望着申纯,觉得申纯的面貌越来越模糊,飞红见她支撑不住,只好扶着她回去了。申纯呆呆地看着娇娘的身影远去,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他一个人立在江边,望着滚滚的江水,想起他与娇娘初次相遇的情景,那电闪火石般的感觉好似还在心头,然而辗转几年,历尽艰辛,他们的爱情还是一场空。申纯不知道是他和娇娘负了老天,还是老天负了他们。
娇娘回到家中,滴水不进,只求速死,任凭飞红怎么哭着求她,她也不肯再吃一口饭、再喝一口水,没过几天,娇娘的最后一缕香魂就归往地府了。她临死前,把以前写过的两首旧诗让飞红转交给申纯,然后就静静地去了。这个柔弱又刚烈的女子,终于为情付出了生命。
娇娘一死,王文瑞痛哭失声,他中年丧妻丧女,这连番的打击让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女儿,后悔当初不该把娇娘改许帅家。而申纯自和娇娘江中一别,终日神情恍惚,犹如痴呆一般,任凭父母兄长如何规劝,他也回不过神来。后来听到娇娘死讯,他只觉得万箭钻心,之后便不再悲伤,言行举止恢复往常,尽心尽力侍奉父母。家人以为他看开了,都渐渐放下心来,却不知他已经不想再活在世上。娇娘一死,他的心也死了,想着父母还有哥哥孝敬,他可以放心地去了。服侍父母几天后,申纯趁家人不注意,便用娇娘赠给他的一条香罗帕,悬梁而死。
申氏夫妇痛失爱子,悲伤得不能自已。王氏责备兄弟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又害死了他们的儿子。王文瑞在家也深深为娇娘的死伤痛,他觉得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外甥,既然没能让他们生前如愿,就让他们死后结缘吧。于是王文瑞让人把女儿的灵枢送到申家,与申纯合葬。娇娘与申纯终于实现了”生不同衾,死当同穴“的愿望。自此,成都的锦江岸边,有一座合冢,坟后长出两棵树,树干相依,枝叶相连,竟成连理之枝。而坟墓周围时常有一对鸳鸯并头嬉戏,它们上下飞翔,前后相随,逐之不去,捕之不得。人们见此情景,都说那是娇娘和申纯的精魂化成的,从此,这座墓就叫作鸳鸯冢。
【赏析】
孟称舜,字子塞,一字子若,号卧云子,花屿仙史,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生卒年月不详。《明代杂剧全目》记载孟称舜曾为崇祯年间诸生,又有《复社姓氏传略》记载他曾于顺治六年为贡生,具体生平不详。孟称舜承临川一派,主要创作活动时间在明崇祯年间,一生剧作有三种传奇,即《娇红记》(《节义鸳鸯冢娇红记》)、《张玉娘闺房三清鹦鹉墓贞文记》、《二胥记》。杂剧六种,《桃花人面》、《郑节度使残唐再创》、《花前一笑》、《死里逃生》、《陈教授泣赋眼儿媚》、《红颜少年》。此外,孟称舜还编有《古今杂剧合选》,录元明杂剧五十多种。
《娇红记》原为《娇红传》,是元代宋远所撰,元传奇小说的代表作,起初名为《申琦遘拥炉娇红记》,在元时极为盛传。后王实甫、邾经、汤式、金文质等人都有铺演其事的杂剧(均失考)。明人刘兑着有《金童玉女娇红记》杂剧,沈受先有《娇红记》戏文(也都已失传)。而到孟称舜则改编为《节义鸳鸯冢娇红记》杂剧,情节与原小说没有太大出入。
《娇红记》是写一对表兄妹之间的爱情传奇。表兄申纯因落第蒙羞到舅家散心,遇到表妹王娇娘,彼此被对方的风采、美貌吸引,经过几番碰撞、试探后,两人终于互通心曲,倾心相爱。但碍于宗教礼法,他们不敢公开表露自己的感情,只能背着父母和丫环,暗中来往,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丫环飞红看在眼里。飞红也是二八年华的佳人,渐渐对申纯产生爱慕之情,对小姐娇娘暗中嫉妒,便几次在申、娇二人之间制造误会,并差点在娇娘父母面前泄露他们的秘密。后来申、娇二人解除彼此的误会,更加相爱。飞红也被他们的真情感动,便帮助申、娇二人成就婚事。无奈申家派人来求亲时,舅父王文瑞却因外甥是个布衣书生而辞婚,两人非常悲伤,娇娘让申纯回去考取功名,再来求亲。申纯返家,再赴考场果然中举。后娇娘母亲病死,王文瑞中年丧妻,倍觉凄凉,见申纯少年登科,大有前程,又同意申、娇二人的婚事。正当两人欢欣鼓舞的时候,帅节度使家公子插来一脚,非要娶王娇娘为妻不可。王文瑞惧怕、贪恋节度使家权势,又把娇娘许给帅公子。申、娇二人的姻缘再次成为泡影,二人中间几经离别,多遭波折坎坷,最终有情人不能结成眷属,后双双殉情而死。女儿死后,王文瑞深为后悔,与申家商量,将二人合葬在一起,后人称其墓为鸳鸯冢。
《娇红记》是一曲哀婉凄绝、荡气回肠的爱情挽歌。故事一开始,女主人公王娇娘,就抱定一种若两情相悦不能同生,定求共死的志愿,中间也几次提到”生不同衾,死当同穴“的话,为二人最终双双殉情埋下了伏笔。娇娘是个娇柔刚烈的女子,对爱情有自己的主张,不爱钱财,不爱只有才华而负心薄情的风流书生,只要一个与自己真心相爱的人。为了真情她可以义无反顾、奋不顾身,区区性命不能与一腔情爱相提并论。娇娘好像生来就是为爱情而生的,她多愁善感,忧郁多思,既怕所爱非人,又伤心于父母拒婚。这份纠缠于二人之间的感情,让她时忧时喜,身心无时不被情丝牵动,可以说为了爱情,她连命都不要了。
而与之相对的,申纯也是个情种,与爱情相比,功名算不上什么,即使后来考取了功名他也毅然步娇娘后尘,情愿赴死。申纯比以往故事中那些为了功名或地位、名声,始乱终弃的薄情书生要光辉得多,真诚得多。他与娇娘之间的感情,是对等的,是相称的,所以给人虽死犹生的感觉,正好圆了二人”生不同衾,死当同穴“的誓言。故事一改中状元,皆大欢喜的俗套,而是一波三折,有了功名,仍最终毁灭的结局,两人舟上泣别已是最后的悲剧,硬生生将美撕裂,观者怎能不望之泣下?
《娇红记》另一新奇之处便是将丫环飞红提到与小姐同等的地位。以往故事中小姐身边的侍女皆是小姐与情人之间的红娘。但飞红偏偏不,虽然起初她也有这种想法,但她渐渐不甘于只做配角。她本身青春的呼唤,让她情不自禁地主动去追求自己的情爱。情场之上,已没有主仆之分,不是小姐才有资本与公子相爱,丫环也可以,她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自己的青春、思想和感情。作者有意将飞红与娇娘并列为娇、红,说明爱情是人类的大爱,它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追求爱情是人的权利,是人的本性,而且爱情没有贵贱之分,任何宗教礼法、金钱权力,只能毁灭它,却不能阻止它。
虽然《娇红记》的悲剧是外力造成的,但主角本身不是没有一点责任的。申纯爱娇娘,愿与她终身相伴,但他不能主动去追求,不能与外来阻力相抗衡,只能等待命运的宣判。自始至终,他只是个情种,却不是个卫护爱情的勇者,与其说是舅父王文瑞、帅家公子毁灭了他和娇娘的爱情,倒不如说一大半是他自己拱手相让的。爱,不但要付出感情,还要有勇气、有责任去保护它,而申纯除了痴情之外,无疑也具有中国文人书生软弱的通病。他面对舅舅的辞婚、帅公子的夺爱,束手无策,唯有抱头痛哭。这样的懦弱,怎能不让娇娘一心求死?除了死,再没有别的选择。娇娘虽称赞文君私奔相如,但她所爱的申纯没有相如那样的寒士才情和浪子气魄,他们又怎么敢有私奔之想?他们徒有追求全新爱情的意识,却没有卫护爱情的力量,在众多的罗网之下,怎么能不葬身于萧萧荒丘?封建势力扼杀了他们的爱情,而他们自身服从于扼杀,才是真正的悲剧。
而最后的合冢,不过是生者的自我安慰,于死者又有何益?所谓的双栖鸳鸯,也不过是作者有意给予的心理补偿,活着的人并没有死去,又怎么知道哪里会有天堂?
《娇红记》胜在情节跌宕,波折横生。感情在挫折中愈演愈烈,爱深情切,两人终于双双以死相见,所有的阻隔、束缚也便纷纷自行解散了。大幕落下,死者已矣,生者余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