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诺已经记不得睡了多久,只知道那几乎是克星的一剑刺过来的时候,便失去意识。然后脑海里灌满了太多的回忆,最温暖的是想到了一脸和蔼师父总在耳边唠叨的画面,最有趣的是和师兄弟们一起联合对抗爱捉弄别人的黄袍师叔的日子,而最深刻的无疑是想起了那个狠心的女子月冰妍,待他重新醒来,看到天空悬着的半块月牙时,他又忽然记起在某个同样的夜晚,曾对那个在夜月下一身清羽蕴澜裳的女子,许下过一个佛与剑的约定,一切都那么如梦似幻。
意识逐渐恢复的他已经记起了发生的事,起了身,不,他本来就没有身,没有肉身。就连仅有的,修炼了数十年的法体,也在数日前被人打破。
他整个人虚无缥缈,淡薄如影,沉重的伤势,几乎要让他烟消云散,可一想到能从当日那道士剑下逃生,他便忍不住喜悦,不认死,才有机会活着。
早已离去玉阳终究没能发现,自己超水准发挥的必杀一剑,居然没能斩下这个他所认为的妖魔。
山谷外,忽然有了动静。
似乎知道是谁在那,秦诺出声将来人喊进山谷。
来者是一头身材魁梧血发红猿,切切地说,人们在一些灵玄怪志的书中对他的记载叫血怒猿,易怒,有得天独厚的强悍肉身,以及一身扎眼的红毛,几乎刀枪不入。
只是这头血怒猿,颇有不同,一身红毛,光泽灵异,在腰间还别在一个束口袋,古怪极了。
“秦,我才出去几日,你怎变得如此虚弱,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进山谷的血怒猿说的竟是人话,原来这猿早已通灵,不再是寻常野兽一类,而是灵兽,若能再进一步修成妖身,便是人们所谓的妖怪了。
这猿和秦诺十分熟悉,原是数十年前秦诺一手将之点化通灵,感恩之下的血怒猿自此常年伴在秦诺身旁,受他教诲,数十年来渐渐通了人语,明了是非,便奉秦诺为恩师,实则两者亦师亦友,秦诺为他取名弥飞,而弥飞则称秦诺为秦。
弥飞一见那个淡薄的虚影,心顿时提了起来,毕竟上一次他来山谷的时候,秦的法体几乎快要凝成实质了,怎么才几日有如此变化,心中担忧关切地问道。
劫后余生,秦诺一脸虚迷,有些颓丧道:“有一道士来杀我,幸能未死,只可惜炼数十年的法体被打破了。”
“法体被破?”
常年随秦诺修行的弥飞一怔,他自然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
望着浑身虚迷的秦诺,飞几乎自责地要落下泪水:“秦,弥飞对不住你,我不该在这几日出去寻药,否则我们联手,怎会叫那道人打破法体。”
秦诺摇了摇头:“这些年来你为我寻来不少灵药,助我修成法体,我如何能怪你,只怪命运捉弄,或许这就我该有的劫数。”
“什么劫不劫的,弥飞不懂,只要秦你愿意,再修一个法体便是,这浩淼巨森,最不缺的就是灵药,我全去给你找来。”弥飞下定决心地说。
秦诺能够感受到的弥飞的好意,但一想到醒来后,怎么也找不到的那件东西时,他又有些哀叹,也许真的被那道士拿走了。
一意关心秦诺的弥飞,似乎也发现秦诺与往常的不同,不止是虚弱地不成模样,而是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忽然,他拍下脑袋想起了道:“对了,你的舍利呢,你如此虚弱,怎不用舍利护身?”
弥飞对舍利,印象深刻。秦诺正是因为这颗舍利,才能够点化他,使他开了灵智,成为灵兽。弥飞最往日爱跑来山谷中与秦诺作伴,不止是听受教诲,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舍利的存在,那散发着的淡淡佛光,令人静心凝神,每次他都略有所悟,获益良多。
“我重伤后自虚迷醒来,一番好找,却是没了舍利踪影。”说着,秦诺顿了顿,沉声道:“应是被那道人拾了去。”
“什么?”弥飞闻言暴跳如雷。
就在此时,失去舍利护体的秦诺,仅剩淡薄虚影的魂体忽然出现巨大变故,一下将弥飞惊住了。原来秦诺一念及自师门带出的至宝舍利在手中遗失时,心境失衡,他数十年来所修炼的奇异功诀忽然紊乱。
原本平静的虚影,此时沸如滚水,莫名的力量,激荡难平。
山谷中。
左起一道血光飞出,魔气滔滔,暴躁异常,常人感知,顿起恶念丛生,稍有不慎便是一命呜呼,
右起一阵清光闪烁,仙气凌凌。常人视之静心安神,沾之通达百骸,裨益非凡。
血光与清关交织,魔气与仙气层叠,平静的山谷肃杀之气席卷,莫名的状况点燃了秦诺暴躁的力量。
虽然弥飞早已经知晓秦为修法体炼有两股极端道气,但他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功诀,只知道这种功诀,时常会有紊乱暴躁的时刻,只是今日比往常猛烈数倍,他想帮到秦诺,但一看到两股道气的交叠,和狂暴后隐隐呈现出来的诡异仙魔两相,顿觉不寒而栗,一时间,不知从何做起。
这些年的相处,他早已把秦诺当做亲人,愿意为他修炼法体而尽心尽力,他知道秦生来命苦,生前遭人暗害,坠在这谷中,肉身更是被仇家活活烧灭,毁尸灭迹。然而秦诺幸有至宝舍利护身,关键之时摄住他的元魂命魄,遁入地底,逃过死劫。
这些年来,秦诺一直积蓄法力,凝出云体,变幻莫测,想要逆天续命。不曾想,却让一名道人,破了法体。如今只剩残魂破念,虚弱无比。弥飞心中愤慨难平,只道是,当时自己若在场,尽管拼出性命,也不能让那道人伤秦分毫。
他生有这番决心,如今却只能眼见秦诺蒙受大难,帮不上忙,更令他心中难过不已。
然而谷中状况解,谷外危机又起。
“吼吼~”
一声声兽吼,在林夜中回响。暴躁不安的夜,显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黑暗中,黑影窜动,转眼间十数条恶兽,来到谷外。其中带头的是一只白头黑足巨虎,也不知是何品种,这虎个头极大,五尺高丈四长,一身硕白的虎头,即使在黑暗中,也极为惹目。其它恶兽,三三两两隐在黑暗中,以白头巨虎为首,蛰伏在侧。
人有人言,兽有兽语。
更何况黑暗中的恶兽,几乎都是通灵的灵兽,虽未能人言,但远远传来的兽吼声,饱含愤怒。弥飞一听顿时明白个中缘由,乱如麻的心,更是一沉。
谷中仙气魔气交叠,围绕秦诺而转,沸腾滚煮的力量,暴躁异常,秦诺于其中抱头蜷曲,痛苦难受,他知道自己虚弱的很,更因修炼的法门奇特,如今有些压制不住,反噬出来,相当危险。
“怎么回事?”秦诺竭力控制暴躁的力量,沙哑地问。
“这,我……”弥飞心乱如麻,支支吾吾,最终心中一横坦诚道:“秦,对不起,给你惹下了祸事。放心,我不会让他们进谷的。”
弥飞拍了下胸口,大吼一声,气势攀增,信念决绝。
“心禅不灭,不灭禅心。”
双手猛然一合金光大放,正是佛门功法,乃是秦诺将其点化后,数十年来传授与他的佛法功诀。弥飞潜心修习,颇有成就,此时用出,整个身躯拔涨不少,霎时,气势雄浑如岳,好似金刚下凡。
一跃纵身山谷,蒲扇大手横推一掌,掌力延绵雄厚,对那带头的白头巨虎当头一击。
“吼~”
白头巨虎不弱威风,张口一道白光迸出,转眼将弥飞的掌力破尽。
弥飞一击不破,暗生警兆,他目光一扫,谷外竟然暗藏十余只灵兽,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这些年间,弥飞感念秦诺的再造之恩,无以为报,知道秦诺肉身被仇人所毁,仅剩元魂藏在地底,要再凝练法体极为不易,便去寻些灵药给秦诺补助修炼。
但这雾隐之森,灵药虽有不少,却大多有灵兽伴生在旁守护,弥飞欲取之,或盗、或抢,惹下了不少仇怨。今日不知怎的,新仇旧恨,齐上门来。
秦诺不是蠢人,此时虽说自己危在旦夕,但见各类灵兽齐聚,在书中记载多是伴生灵药旁灵兽,心中明白过来,不由失声道:“弥飞,你给我蕴养法体所用灵药,可你去窃夺而来?”
弥飞知道瞒不了秦诺,不愿撒谎,无奈点头道:“有,有些不是……”
秦诺心头巨震,难以平复。
“哎,我早该想到,你何必如此为我,何必……即使我再成法体,也不过是半废的人,长存不久。”
然而秦诺这几欲颓丧的声音,却让弥飞怒火中烧,有些话他压抑了很久,借着这次机会,终于咆哮喊道:“那也值得——”
“忘了吗?你忘了几十年前那个将你送命的人了吗?”
“忘了这山谷怎么形成的吗?烧出来的啊,好狠的人心,杀了你,连你的肉身元魂都不放过,将这山脉,活活烧陷,塌裂成谷,你忘了吗?”
雄浑的声音在林夜中震荡,一声声,一句句,刺入心中。
秦诺心中一颤,寂静沉默,弥飞的咆哮,翻起旧去的记忆,那些不愿回首的惨痛记忆。
两股极端道气,互相争斗而爆出来的沸腾狂躁的力量,在此时都麻木无感,不是没有先前那样的痛楚,而是因为心更痛……
弥飞的声音再次传来:
“红尘翻滚,劫数丛生,你对我说过,在这片大地的西边,在那个佛域圣地,庙宇林立,宝刹无数的地方。你忘却了那个将舍利赐你的和尚师父了吗?”
“你已经死过了一次,难道还要再死一次不成?”
弥飞癫狂呐喊,心禅不灭诀催到极致,黑暗中的灵兽,难以前进寸步。
……
“红尘因果劫,极乐净土缘……”出生佛门却未遁入空门的我自小在佛门中长大,师傅说不入红尘,受尘世洗礼,参的也是死禅,终不得正果。他说不承认我是佛门的弟子,但他承认,我是他的弟子,等着我看破一切,遁入空门,他会为我亲手剃度。”
……
“梵音寺,那个地方,我还没有回去。”
……
“月冰妍,我还应该恨你吗?”
……
“使灭魔剑的道士,看来我们缘分未尽呐!”
……
声音有着不舍,有着愤恨,有着分不清的纠葛,却不再颓丧,原本冷淡的心,不觉如热火烧燃,仙气魔气,血光清光,交织对抗的暴躁力量,忽然沉稳下来。
弥飞,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心中拨开迷雾,重建信心的秦诺在血光清光中,驾驭着两道极端之气,眨眼冲出谷外。
看这那个模糊的虚影,弥飞不觉笑了,他知道那个失去舍利,失去数十年苦修的秦,再次燃起了信念。
“秦,这才应该是真正的你!”
轰轰,天空陡显异象。
血色魔光遮蔽天空,恐怖的威势,如巨岳压顶。
十数只灵兽惊得躁动不已。领头的白头巨虎见此,张口一吐。一道白光冲天,直取那忽然从谷中飞出的诡异身影。
“小心!”弥飞似是知道白光的棘手,提醒喊道。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白光被秦诺那护在周身的魔气一转,消失无踪。不禁大感奇异。
秦诺知道,自己虚弱无比,所以当他重出山谷,要对付这些恶兽时,便用魔气故作异象,似有天威从天而降,想要吓走这些灵兽。
虽然只是空架子。但是咆哮翻滚的气海,磅礴势重,震慑极强。谷外的灵兽,不比寻常野兽,都拥有智慧,自然明白取舍,加上看到白头巨虎那试探性的一道元光喷射,毫无效果,见情况不妙,大都吓得纷纷逃散。唯独那只白头巨虎,徘徊不退。
弥飞见此,运起心禅不灭,正打算冲杀过去,灭掉这个牵头的后患。
结果那虎不傻,知道大势已去,以一对二没有胜算,愤怒哮吼几声,心有不甘地抢在弥飞到来前,钻入漆黑的林夜里,消失无踪。
转眼间,暴躁的林夜,再次沉寂下来。
“哼,这些混蛋,早晚有一天收拾你们。”弥飞收了心禅不灭,退入了谷中。
空中一道虚影坠落,不但没有虚弱,反而愈发沉稳。
“弥飞,那虎吼声,透着极大的怨气,似有血海深仇,不似偷他灵药这么简单。”
弥飞知道秦不好糊弄,反正都做了,也不怕承认,挠了挠头悸悸道:“偷灵药的时候,不小心一拳搁着了他家那只纠缠的虎崽,结果就……”
闻言,秦诺一阵沉默,良久道:“以后,别去摘灵药了。”
一听有不再追究自己的意思时,弥飞如释重负,连忙应声道:“不摘了,以后都不摘了。”
忽然想起先前那白虎元光的厉害,弥飞关心道:“秦,你被白虎元光击中,没事吧?”
秦诺手一挥,魔气翻腾,将他护得更为严实:“无须担心。那道元光,让我修炼的魔气吞掉了。”
弥飞望着护在秦诺周身的两种极端道气,顿觉不寒而栗:“这不是佛门功诀。”
“不错。我虽自幼在佛域长大,本是练就佛门功诀。但我曾与你说过,我是被仇人追杀,葬身此谷,功体被破,一身元功,都做云消。若非舍利护我,只怕我这元魂命魄早就消散。”
弥飞点了点头,面色凶戾:“那人真是恶毒。”
秦诺接着道:“有些事,我不曾与你说过。”
修炼魔气的事吗?飞表情古怪问道,在他心中韩是出身佛门的弟子,却跟魔功扯上关系,确实古怪。
秦诺点了点头,没再隐瞒。
那天我元魂被摄入舍利,遁入地底逃过一劫。待我醒来之时,知道自己肉身尽毁,命元消散,已是游荡天地间的孤魂一只,不由心死。但天不亡我,在我颓丧之时,谷底涌向出一种莫名的力量,借着舍利的威能,我感受清晰,我催动舍利,深入地下,发现了一块古石。
好奇之下,我猛催舍利佛光,在佛光的照耀下,古石上居然浮现出了一篇叫仙魔诀的功诀。我仅是看了一眼,便被深深吸引了。
……
清浊,天地,阴阳,正邪,仙魔……世间万物莫不存两极变化,或能以我为中,阴阳为本,清浊同源,仙魔使之,分合正邪,演天地之万象,化自然之神妙……
当时我大为惊异,便想揣摩一下,我按照那诀法所说,独自演化,感受着这诀法的神妙,却没有想到我那仅剩下的魂魄不由悸动起来,当时我不以为意,因为这诀法中仙魔两股道气,必须要有天地奇珍太极石辅助,不然是不可修炼的。
但我却是不知那古石便是这件奇宝,一气呵成,等我全神贯注看完那篇诀法,才发觉我已经修完了第一部分。
太极石所蕴含的清浊两气涌入我的命魂,在我的修炼下,化成了仙魔气,自此这极端的力量便长伴身旁了,再难分割,我的命魂也被太极石所缚,离不开这山谷多远。
“竟有如此造化。”弥飞听得惊奇,道:“难怪我刚视之,便心中胆寒,原来是两种极端之力而合。”
弥飞转念一想到:“先前你会那般凶险痛苦,便是如此?两道力量势同水火,激荡难平,我见你魂体滚沸如煮水,差点平衡控制不住,若是两股力量互冲,岂不是会爆体而亡。”
秦诺伸出一手,两种道气汇聚在掌中,此时平和推转,如蕴含太极至理,并无先前那般暴躁。
弥飞一看不寒而栗,心中明白,这完全是在玩火。
“所以修这诀法,需要一件神物——太极石,此神石乃是混沌初开,清浊两气分离偶然结成,天生蕴含着无穷大道,也唯有这件神物才能疏导互为极端的两股力量。”
“大造化,真是大造化。”弥飞欢快不已:“有此神石护你,我再去给你寻些灵药来,你重凝法体,待得大成之日,我与你一起,寻回舍利,再找那让你送命的仇人报仇。”
闻言,秦诺眉头一皱,“刚不是答应我,不再摘灵药了吗?况且我不想再炼法体了,即使凝成仙魔法体后,也只是为了元魂续命而已,以前我不在乎,但今日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想再苟延残喘下去。”
“我要夺命,嫁接命性,重获新生。”
弥飞一开始还为自己说错话而懊悔,但听到后面,尤其是夺命,重生,顿时来了兴趣,他双眼一亮,发出森森的光,全力支持道:“这就对了,秦不管你需要什么,我都会帮你。”
他在心里还补充了一句,“即使你要灵药,拼着得罪所有灵兽我都会摘来。”
“你帮我护法便是了,日后,我会潜心炼制一件法宝,待法宝功成之日,我有方法嫁接命性,重获新生。”秦诺心中做出了决定。
疯狂的做法听得弥飞心中一惊,连道:“你寄法宝为本体,岂不是非人。”
秦诺点了点头,“法宝之灵,亦是生灵,无妨。”
然后他指了指弥飞系在腰间的袋子,道:“这是我随身之物,当年被人追杀,从空中掠过,这噬纳袋落在林中,你能拾得,是一种缘分。后来借噬纳袋的感应,找到这山谷,我因此为你点开灵智,而后你舍身为我夺药,这因因果果便是如此这般吧。”
秦诺手一招,噬纳袋当空大开,落出了好些物件,其中一颗五色元珠,最为惹人瞩目。
“这珠子,名为混元珠,是五行元力所凝的半件法宝,当年我与挚友在险境探寻所得。”
一念到此,秦心头巨震,脑海浮现出那个身着清羽蕴澜裳的人儿。
……
约好的,清雨就在北极星宫,一定要来哦!
好,一定来,到时我教你诵经!
嗯——清雨教你练剑……
夜月里,犹记得那一身清羽蕴澜裳的人儿,在风中笑颜。
那个未曾履行的约定——湛清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