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理了理衣袖,笑的疏狂,啪的用力推上妆靥,从疏狂中透出无奈,悲伤,不舍,还有说不出的什么。
她慢慢的拿起妆台上的一个小瓶子,拔掉布塞。随手把那个布塞抛开,将瓶中的东西倒到手心,滚过出的是一颗朱红色的药丸。
她看着那颗药丸,闭上眼睛,泪水断弦,她忍着,再也不想哭。
就这样死了吧。死了吧。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默默地死去,等他看到我的时候,伤心,我也不用知晓了。我为他死而无憾。
白曲,我为你的江山,死而无憾。
仰头,吞下。她没有喝水,易水湄能感觉到那个药丸在滑过嗓子的时候哽噎的那一瞬,好像已经开始喘不上气,是噎了一下。也是在那一刻,终于舍不得放手,也放开了。
白曲,你看到我的时候,只剩下冰冷的颜色了,我会不会吓到你?我会让你看到我最美的样子的?她想到这里,看了看妆台上搁在瓷盒上的胭脂,凄然的笑。
她的凄然并不是来自凄然的样子,而是在这宫殿之中,一个人的死,悄无声息,却应该是决胜千秋的选择带来的悲壮幻化成的凄然。
没有金戈铁马,只要为了江山而死的红颜,自然淡漠了沙场的悲壮,纵然这件事情本来很悲壮,现在留下的,也只剩下弥散不开的悲凉,凄然。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流得越来越慢。
她渐渐地站不住了,这一刻,水湄的目光再一次的滑过整个宫殿的每一个角落,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身体支颐着,如同残败的花柳。
然而她却不知道,此时此刻,江白曲在大殿中因为党政勃然大怒。
飞絮大斥道:“你等做臣子的应当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却是有人开口道:“呵,我只知道,是什么理由害的公主委身下嫁!”
飞絮脸上再也挂不住,笑道:“我择谁做驸马,你管得了么?”
江白曲冷冷一笑,一道剑气取了那人的性命,没有一点点的余地,他感觉到自己的暴怒再也难以抑制,仅仅是撕碎这一个人,还不足以平息。但他也知道南宫的武士还要在一天之后才能赶来,届时一起动手,还要忍耐,于是他什么都没说,挥袖而去。
只想着,我再忍耐你一天!
江白曲转身离去,自然是要去找水湄,只是他也不知道,水湄命在旦夕,而飞絮看到白曲拂袖而去,也不由的追了出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现在入秋了,江白曲消了暴戾之气,还是想着去看看水湄,他总觉得水湄这几天郁郁寡欢,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江白曲被池卫弄得焦头烂额,竟还是没有想到水湄抱了必死之心,现在已经命在旦夕了。其实他是想到过的,只是一想到水湄与自己的情意难以割舍,又怎么会赴死呢?
可是当江白曲满心天真的来到辰霄殿的时候,留给他的只剩下瞠目结舌。
易水湄倒在地上,他奔跑过去,以为像以前那样只要大声的喊着水湄的名字,她就可以没有事情了。
“水湄,水湄!”
“水湄,水湄。”易水湄恍惚中听到江白曲呼喊自己的名字,没有气力开口,却还是抬起了眼,她的眸子中好像看到了曙光,但她知道,这或许是上天留给她的最后恩赐。
死前一见!
本来是想不见的。
易水湄勉强的微笑,她永远是这样,总是想着将美好的一面留给她爱的人。
江白曲的眼泪绷不住线,炸了出来。他用力的一把抱起水湄,却听到水湄一声嘤咛,好像很痛苦,江白曲把她拥在怀里,满眼都是不解的开口:“水湄,你……何苦自寻短见?”
水湄不语。
“服毒?”江白曲的声音中还带着不肯相信的意味,不肯相信这一切已经发生。却是水湄出奇的默默点头。
而这时,随后而来的飞絮进了辰霄殿已经看到这一幕。
江白曲猛地回头,似乎是吼出来的喊道:“飞絮,水湄不知已经服毒多久了,你……快去。”
飞絮立时会意,点了个头身影已经飘出。
“皇兄放心,飞絮知道。”
飞絮心知肚明,江白曲说的自然是白忆的那最后一颗药了,她总觉得回,自己的生命已经不是悬在自己手中了,心中莫名其妙的忐忑。
却是辰霄殿中,易水湄突然笑了,看到飞絮走了,笑着开口,只有淡淡的气息,是真的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了。
她费力的要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江白曲看到她的样子,无比疼爱的说:“水湄,我帮你好么?”
水湄点点头,江白曲把水湄慢慢的放在软榻上,让他倚在自己怀中,然后摸出的东西,却是让白曲一惊,那是那柄扇子。
江白曲和易水湄初次见面时候,江白曲信手飞出的那柄扇子,画着水仙的扇子。
易水湄痴痴的缓缓抬手,去抓那把扇子,江白曲不敢违逆,易水湄展开扇子,轻声道:“这不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么?”
江白曲没有说话,含泪点头,却是易水湄噗的一口血,全都喷在扇子上。
江白曲大惊,连忙催动真气,去护住易水湄的心脉,焦急的道:“水湄……”他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一样,却是易水湄道:“我总觉得这扇子上少点什么……原来是少我的鲜血来点染当初秋海棠的颜色……”
用鲜血来点染秋海棠的颜色……易水湄的血在扇子上,落得斑斑点点,好像一抹有一抹的花瓣,鲜红的交杂在一起,分不出是哪一片压着哪一片。
江白曲看着扇子,好像真的看到了当初的情景,易水湄何尝不是如此?
水仙开的清逸,而那水边上的海棠却提起了园中颜色的变化,让它不再苍白无力。
原来自己最灿烂的一刻,是要付出生命的一刻么?是不是自己本来的颜色不应该是淡淡的白,也应该是轰轰烈烈的火红?
易水湄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错了,不应该不动妆容,不应该惨淡的只有白,在要死的一刻,这么喜欢明艳!
红,才是存在。然而此时此刻正是她面色的苍白,写出了她一生的无暇。又是这鲜血的颜色,昭彰着她付出的高尚!
江白曲抱着易水湄,轻轻道:“水湄,你不要瞎想,飞絮马上就会回来的。”
却是易水湄在听到这话之后,喃喃开口:“白曲,若有来生,你我寻常人家再见吧?你还记得么?”她似乎是人之将死,语无伦次了。但是江白曲记得,这是她上一次投湖的时候说的绝命之词!
江白曲正要开口,却是易水湄又道:“白曲,你愿意……和我约定来世再做夫妻么?”
江白曲语塞,他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愿意,愿意不就是说此生缘尽么?不愿意,又怎么能不愿意?他突然觉得此时此刻,易水湄在生死边缘说的话,比当时颜烬的拈花一问桃花还要让自己难以招架。
易水湄看到江白曲不说话,也没有说什么。江白曲却是握着水湄的手,而水湄又一次执拗的张开手,手上的伤痕几乎已经看不到了,白曲看着那曾经为他抵挡剑锋的素手,觉得身体中好像烧着一把火,灼痛着每一根神经。
易水湄又痴痴的道:“原来……原来……我是那……那么想没有这道……伤痕……现在才知道……知道伤痕消逝的时候……就是我去的……时候了……”
易水湄的声音开始断续,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支撑着,还没有赴了黄泉。
那道伤痕是两个人共患难的记忆,原来伤痕没有了,就是记忆没有了,就是两个人的缘尽了吧?
江白曲嘶声道:“不,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是么?”易水湄此时此刻的声音好像挑衅,或者说是不肯相信。
江白曲喝道:“你怎么这么傻!明天南宫家武者一到,右弦卫,神策军,一同发难,他池卫能做什么!”
江白曲现在才后悔,自己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水湄,两个人是应该共患难的,难道真的要她的伤痕记忆同生命一起消失?
却是易水湄笑道:“白曲……你真傻,池卫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但是……但是只要……只要我在,死了一个池卫……还,还会有下一个……”
江白曲说不出话来,是的,送走了一个江雪释还会有另一个,只要易水湄还在,就总会有人要借此为托词,觊觎王祚。
易水湄说的没错……
“皇兄!”飞絮的声音有点气短,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但是却已经拿着那瓷瓶冲了进来。
白曲正自凝噎,却是听到飞絮的呼声立时喜上眉梢。
水湄没有说话,还是那么平静。她竟然没有说不要救我之类的话……或许是知道说了也无济于事吧。
江白曲着急的接过要来,飞絮斟茶倒水将要送了下去。
易水湄更是驯顺的服了白忆的最后一粒药。就在江白曲欣慰的看着易水湄的时候,易水湄笑道:“这是阿忆的最后一颗药吧?”
江白曲点头,却是易水湄笑道:“你错了……阿忆给你这药,是为了你无恙,为了你无恙,是为了那句天下念安……”
江白曲只是道:“你无恙,就是我无恙,我无恙就有天下!”
这句话带着十足的霸气,却是因为十足的爱才有的这句话。
易水湄又笑了:“我……活着……就没有太平……所以……”
江白曲听到这里,隐隐觉得发凉,急忙道:“所以什么?”
“所以我吃的不是阿忆的药!”江白曲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却是易水湄解释道:“我把……药……把药换了……”
江白曲如蒙雷击,最后的救命蒿草,断掉了。
他不再开口,因为易水湄必定不肯把那药拿出来了。易水湄的气越来越短,她说:“你刚才给我……服下的……还是毒药……我终于也像颜儿一样……把什么都算到了……”
江白曲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失去了知觉,除了怀中的渐渐冰冷的水湄,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只知道,是自己亲手害了易水湄……
易水湄最后看了一眼白曲,眼中的留恋好像穿越了很厚云层射到大地光芒,凝滞了,停结了。
“白曲,我们来生再见……”
她笑了,满足的笑。为他死,比多少年后容颜凋零的死让自己满足。她的笑容凝固,嘴角挑起好像当初的那个十八岁女孩。
她的生命殒去了……在他怀里,他亲手葬送了自己最爱的女子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