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奇特的一生》
譬如,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柳比歇夫,我发现他这个人引人注目,不同凡响,个性鲜明、恢宏,是个杰出的人物,这时我对他就开始感兴趣和敬佩了。可是只有当我从他的生平事迹中发现了时间和支配时间这个主题,发现他一生中确实发挥出了最大能量,并且过得那么充实、完整、和谐,实在罕见和令人惊讶,从而领悟到这种生活所包含的启示和思想的时候,我才想写一本关于他的书。
……当你叙述一个真实人物的真实生涯的时候,不论这个人物是柳比歇夫教授,还是克拉夫吉娅·维洛尔,都自有其复杂之处。这种复杂性就在于,作为一部中篇小说的素材来说,一个人的一生实在浩如烟海。从柳比歇夫一生中,我只是选择了同我感兴趣的时间主题有关的全部事实。可是当小说快脱稿的时候,我却产生了疑虑:我在选材上这样限制自己,这做得对吗?要知道,关于柳比歇夫的记叙和描写可以写得多出好几倍,而且这本来是应当做到的。
……在小说的结尾,我并非平白无故地加了这样一段议论:柳比歇夫的时间,几十年可以一眼看透,在我们的时代能这样坦率地度过一生——这是罕见的事。柳比歇夫的一生中还有许多方面我没有涉及。可是,如果我把这些方面都写进去,一部中篇小说能承受得了吗?它不会由于素材过多而松散吗?我没有把握,不敢说。也许承受得了,也许不能。但是我显然没有最大限度地利用素材,就像在《克拉夫吉娅·维洛尔》里一样。这个极限在哪里呢?中篇纪实小说的素材容量究竟能扩大到什么程度呢?这怎样知道。
问:当诉说由于纪实散文创作之复杂和艰难而带来的苦衷时,您曾经在中篇小说《奇特的一生》开宗明义第一章中,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但认真多于玩笑的口吻写道:真人真事多么束缚人的手脚。虚构的人物好办得多。虚构的人物任人摆布,并且纤毫毕露——他的一切想法和意图,他的过去和未来,作者都一清二楚……
答:复杂性还不仅在于此。看来,文献记载的事件,事实俱在,似乎只要如实加以描述就行了,其实不然,从选材开始,问题就复杂化了。越往后,问题越复杂。纪实散文要求作家最大限度地进行体验。由于受到事实的约束,作者不能自我表现,不能发挥自己的“个性”,可见,问题在于作者的情感是否充沛、强烈,而这种情感理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样流露出来的。在纪实性描叙中,作者的参与应当掌握什么分寸——这是个特殊问题。这个问题对我说来,也并不总是清楚的。我知道,纪实散文不能排斥作者的参与,可是要把自己的“个性”渗入纪实性描叙,作者就得冒很大风险。因为他也会随之“记录在案”。这种比邻相处究竟合适不合适呢?让我再来谈谈我们合写的《围困纪事》一书吧。不论是我,还是亚历山大·阿达莫维奇,在搜索整理这本书的材料时,都特别尖锐地感到了这个问题。我们究竟应该只局限于选择事实素材,剪辑文献资料,编排叙事结构,还是有权偏离事实记载,削弱联结事实的纽带,使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得以自由驰骋呢?思路广阔,描写自如、舒展的要求是经常发生的。我们所重视的不仅是描述经历过围困的人物的生平事迹,而且力求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是如何经受这次围困的?什么力量使他坚持了下来?如果缺少作者对这个问题的议论,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我们的想象,没有以政论方式表达的概括意见,那是做不到的。
——摘自《苏联当代作家谈创作》,62-63页,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作者附记]
这部分出自格拉宁同《文学问题》杂志记者奥斯科茨基的一次谈话纪要。格拉宁(1918—?),苏联著名作家,作品大多描写科学家、工程技术人员的生活。本书中《时间怪人柳比歇夫》一文即是根据他的中篇纪实小说《奇特的一生》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