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你五舅“临行”前,摸了摸腰间的盒子枪,用尽全身力气抬了下胳膊,五指合拢,向着毛主席像敬了一个军礼,才闭上了眼睛。
一
有两个镜头,在我的脑海中已定格多年。一个镜头是一位目光炯炯、身穿黄绿色旧军装的老者,双手娴熟地卸开一把德国撸子,用机油擦拭着枪管内壁,又检查了一下枪膛内的子弹,一切就绪后,将枪支装在腰间的棕色枪套中。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位老者每天是在同一个时间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还有一个镜头,依旧是这位老者,他颀长的身躯端坐于油漆斑驳的圈椅中,右手抚摸着腰间的手枪,久久端详着悬挂在墙壁上的镜匾,忽然他高声朗读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字一顿,声音铿锵有力,读罢,老人那宛如槐树皮一般粗糙的脸上,露出从容的微笑。
镜头继续向后移动,老者挺起被岁月压弯的脊梁,蹒跚着脚步向屋门口走去,这时我才发现他是位跛子。
这位跛脚老军人不是别人,他是我母亲的亲哥哥,我的五舅。
那时我才只有五六岁。
二
当时我不明白,五舅为什么每天都要用很长的时间来擦枪,难道他只是想用枪来显示自己的威风吗?倘若如此,那么五舅他真像一个孩子,我二哥和他的小兄弟们就经常玩“举起手来,缴枪不杀”的游戏,而扮演解放军的那个孩子,永远是那么威风凛凛;还有五舅他为什么每逢看到镜匾上的毛泽东语录时,就会有着异样的表情,莫非他和我村的小莲娘一样,也是个精神病患者?小莲娘便是时常站在自家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过往行人,可是当她看到与她女儿小莲同龄的孩子们,找她女儿上街玩耍时,她的脸上立刻像花朵盛开一样灿烂起来。
“古怪”,这便是五舅留在我幼小心灵上的印象。曾经有一次五舅异乎寻常的高兴,他让我唱样板戏给他听,当时我倚靠在母亲怀里,扭捏着什么都不肯唱,母亲硬是把我推上五舅用小地桌搭建的临时舞台上。开始时我羞羞答答,可很快我就进入了状态。从《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唱到《沙家浜》《红灯记》中的阿庆嫂和小铁梅。唱罢,五舅夸奖我唱得字正腔圆,不停地为我鼓掌喝彩,并破天荒地把我揽在怀中,问我要什么东西作为“演出”的报酬。
五舅平时不苟言笑,忽然这样地对我亲近,反倒使我吓了一跳。我吞吞吐吐,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五舅猜我要吃妗子闷制的酒枣,我摇摇头,五舅继续猜我或许是想买五颜六色的糖豆,还顺手从口袋中摸出两毛钱塞到我手中,可我还是摇头。五舅假装生气地对我说,说话爱兜圈子的孩子,绝对不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我这才羞怯地回答五舅,只想摸一下他的盒子枪。五舅愣了一下,但很快从腰间取出枪来,我激动地双手去接,不料五舅一下把枪举过了我的头顶,无论我怎样撒娇,怎么央求,喊多少声“好舅舅”,五舅就是不许我摸到手枪。我失望地噘起嘴。母亲见此,就说五舅不讲信用,明明答应孩子的事情,又中途反悔。五舅笑眯眯的脸立即阴沉了下来,扯着大嗓门喊道:“这你知道,要我的脑袋都可以,谁也不可以拿我的枪玩!”之后五舅气呼呼地一言不发。母亲没趣地拉起我的手,向屋外走去。我一边嗅着清甜的槐花芳香,一边暗自在心里盘算,一定要瞅个机会“偷”出五舅的枪,好好气气他。
三
我等待着天赐良机来上演一场恶作剧,捉弄一番性情古怪的五舅。机会降临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母亲趁着中午小姨在家,去给她送馒头和豆包,妗子到房后那棵老枣树下乘凉,只有我和五舅两人在家,心中装着小秘密的我,任凭五舅怎样哄骗,都不肯上炕睡觉,五舅见状,自顾躺下。转眼工夫,五舅便鼾声四起,我窃笑着伺机行动。
为了试探五舅的熟睡程度,我故意把沙包扔到他的身上,只见五舅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我确信时机成熟,像一阵清风似的光溜到炕边,无声无息地爬上土炕,颤抖着小手去触摸五舅腰间的手枪。手枪被大红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是一位神态羞涩的新娘,令我无论怎样调换角度,都看不到它的真面目。就在我壮着胆子去解枪套的纽扣时,五舅钢钳一般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快说,你为什么偷老子的枪?这枪是我的命根子,你知道不?”声音仿佛是夜空中的霹雳,使我万分恐惧。我用尽周身力气也没有从五舅手中挣脱出来。无奈之下,我只好使出杀手锏,憋足气,发出一声尖叫,凶神恶煞般的五舅一下子松开了我的手,他伸手去取竖在炕边的拐杖。可我并不想就此收场,猛然飞起一脚将五舅的拐杖踢倒,惹得五舅似热锅上的蚂蚁,他努力地伸长胳膊去抓,近在咫尺却抓不到。我不依不饶,眯起眼睛装哭,一副十分伤心的样子,偷看着五舅的一举一动,差点笑出声来。
“咕咚”,五舅整个人从土炕摔在青砖地面上。我真的被吓哭了。妗子跑进屋来,见五舅额头和肘部都磕出了血,就询问五舅是怎么回事,我在一旁不停地哭,生怕五舅说出是我自导自演的恶作剧。出乎意料的是五舅笑着对妗子说,是他自己睡觉时不小心滚落到了地上,还说我想搀扶他起来,可是人瘦小,没有力气。接着,五舅吩咐妗子带我去村里的代销点买些好吃的,犒劳一下我。
我的脸在发烧,可是习惯“无理搅三分”的我,不肯罢休,依旧一声高过一声地干号,把五舅和妗子折腾得束手无策。
当母亲的脚步由远至近传来,我努力孕育出一池的泪水,迅捷地从炕沿上出溜下地,飞奔出去,一下扑到母亲怀里,眼泪唰唰流淌。母亲听完我的哭诉,笑着说,多亏你五舅从梦中醒来,不然他手中的枪是不认你这个外甥女的。
“这个凶老头子,一辈子我也不想再看到他!”我气咻咻地说道。
不承想,这句气话却变成了一句咒语。不到两个月,五舅猝然而去。
四
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母亲不论是在炕头盘坐,还是在田间干活,总爱絮絮叨叨地说起五舅,但那时我仍然执着于对五舅的怨恨,连一句也听不进去。
当若干年后六舅只身一人站在墙角,含泪送别多年没有见面的母亲和我时,我的内心突然滋生出一种难以诉说的悲伤,因为我想起五舅,想起儿时我捉弄他的那一幕,羞愧之情立刻袭上我的心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情愫都难以释放。当我渐渐喜欢上文学以后,竟然在有意识地去回忆和五舅在一起的短暂时光,直至我对古怪的五舅产生了某些兴趣。我主动向母亲询问关于五舅的往事,终于,那个模糊了许多年的“怪”老头形象,在我的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五舅大出母亲二十多岁。年幼的妹妹只看到哥哥每天里早出晚归,行色匆匆,而且行踪诡秘,时而长袍马褂,以绸缎庄掌柜的身份出现在家人面前,时而又像一个沿街兜卖针头线脑的货郎。到1944年初春,传来五舅被日本人抓走的消息时,母亲才从姥姥那里知道了五舅的真实身份。原来五舅十四岁参军,跟随邓小平爬雪山、过草地,经历过无数枪林弹雨。抗战后期,党组织安排五舅转入地下,回家乡开辟工作。
由于叛徒出卖,五舅被抓到宪兵队,随后被押送到旅顺与劳工一同下井挖煤。看到日本人对待中国矿工如此惨无人道,五舅下定决心,要把战场带到井下。他联合其他党员,秘密处死了一名日本宪兵,乔装改扮为日本兵,夺枪突围,在当地党小组人员的掩护下,他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了大部队,继而随同刘邓大军投入了上党和邯郸战役,后又参加了淮海战役。
在战场上,五舅的右腿被一枚子弹击中,他硬是坚持到战斗结束。由于战场救护条件十分有限,那颗子弹在五舅腿肚“入住”了两个多月才被剥离。朝鲜战争爆发,五舅又赶赴朝鲜战场浴血奋战,一直到战争结束。
母亲与死里逃生的五舅再次谋面时,已经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四年冬日,只见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凯旋的五舅,腰挎手枪,一身绿色棉布军装,双目炯炯,身姿挺拔。但在几年后,五舅的右腿开始小面积溃疡,几次愈合,又几度复发。疼痛起来,五舅常常冒出一身冷汗。从此,一向斯文的五舅脾气变得古怪起来,他时常在夜里大声痛骂国民党的子弹不长眼睛。
五舅不得不转业,忍痛离开自己心爱的部队。临行前他向部队首长提了一个特殊的请求,这就是允许他把从日本宪兵手中缴获的德国撸子枪带走,并保证依旧和打仗时一样,有人在,就有枪在。部队首长特批了这个请求。
穿了四十多年军装,挎了四十多年钢枪,打了大半辈子仗的五舅回到老家后,一直保持着军人的行为举止和生活习惯。然而,伤病一直啃噬着五舅坚实的躯体,他的右腿日见萎缩,折磨得他寝食不安。一个徒步冲出国民党围剿的军人,一个从日本鬼子重重包围中逃出来的军人,一个久经沙场、取得赫赫战绩的军人,此时却走不出斗室,看不到外面的天空,那种痛苦远远比疾病的折磨更令他难以承受。他晚年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再去看一下战斗了六年的涉县一二九师旧址,重温一下战火纷飞年代他和战友们英勇杀敌的场面,但当时政局动荡,加之路途遥远,这个愿望成为了五舅永久的遗憾。于是五舅便时常望着墙壁上的那块镜匾,靠着毛泽东语录的滋润,顽强地走了十余年……
五
藏在我心中多年的谜团终于被母亲一一揭开了,我理解了五舅的“古怪”,蓦然对五舅生出许多敬仰之情。同时我也记住了五舅的那个心愿。
2002年的桃红柳绿时分,我陪同公安部、公安厅纪委一行十余人到涉县革命老区祭奠英烈,突然想起了我的五舅,激动、惭愧、思念一起向我袭来。我在心中喊着五舅,告诉他我替他完成了他重回革命老区的心愿。
一群白鸽划破了大山的寂静,我仿佛看到了五舅身着军装、腰挎手枪的战士形象。
去年有一天晚上,母亲正在目不转睛地看《亮剑》,我瞥了一眼银屏上表情冷峻的李云龙,脱口说道:“李云龙有点像五舅!”
母亲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屏幕,我以为她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就讪讪地走开了。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你五舅‘临行’前,摸了摸腰间的盒子枪,用尽全身力气抬了下胳膊,五指合拢,向着毛主席像敬了一个军礼,才闭上了眼睛。”母亲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刻意述说一个内心深处的秘密,或许她以为我会为此吃惊,但我没有吃惊。我早已理解了五舅作为一个老战士的忠诚,他所有的“古怪”也就没有丝毫奇怪了……
当一个人用工作去迎接光明,光明很快就会来照耀着他。
——冯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