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二弟是没有办法弄到东芝电冰箱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就是上天摘星星，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它摘下来，而决不会象现在这么痛苦地自责。
我坐在床沿边上默默地没有吱声。桌上的座钟“嗒嗒嗒”地推着时间在做圆周运动。二弟象着了魔似的，一会儿拿起桌上的茶杯，没喝又放下；一会儿坐到沙发上，马上又站起来。看他这个样子，我还是侧过头来问他：
“是不是她把买东芝电冰箱作为与你结婚的条件呢？”
二弟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软软地坐到沙发上。
“是不是她一定要你买一台东芝电冰箱呢？”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买冰箱、彩电。”二弟说着，木然地坐在那里。
我很惶惑，心情也很沉重。我不想打扰他，想让他独自安静地想一想，我站起来轻轻走到门口。二弟猛地抬头喊住我：
“哥，帮我买一台吧，你的同学亚南那个店里到了几台东芝冰箱。”二弟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
我不能看二弟的眼睛，尤其不能看二弟睁得圆圆的眼睛。一看到他的眼睛，一种强烈的愧疚马上涌上我的心头！我欠二弟的情啊！
几年来，我总想以一种什么方式加以补偿……。那是一个雨中的黄昏，接到电报我急匆匆地从农村赶到家里，泥与水滚满了一身。刚到家不久，二弟也深一脚浅一脚从农村赶回来。是父亲出了工伤把我们叫回来的。父亲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我没想到是父亲在弥留之际为了让谁顶的事，把我和二弟从农村叫到跟前。父亲断断续续表达完意思后，就用一种乞求的眼光看着我们。二弟“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眼前说“爸色您放心吧，顶职的事让我哥顶了。”说着他就是睁着这样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好象在催我：“快餐答应吧，答应了爸爸就放心了。”我知道爸爸妈妈十分疼爱二弟，怜他年纪小，在农村吃不了苦。当时，我不知为什么，嗓子里象卡了根鱼刺说不了话。眼前浮现出打玉米叶那令人室息的景象；鼻子里闻到铲粪池那熏人的臊味……在农村几年，我已经苦怕了。二弟这么一说，我却不敢推让了。其实那时，我已悄悄地谈了对象，正在描绘自己生活的蓝图，就更没有勇气推让了。我也跪下来在父亲面前说：“好，我顶职……，我顶职……，”事后，我很后悔，尤其是看到二弟的眼睛时就感到羞愧，就有一种欠债沉重的心情压迫过来。我觉得我的人生是踩着二弟的肩膀走过来的。
带着沉重愧疚的心情，我走到二弟跟前，二弟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两包“云烟”塞到我的手上，难过地对我说：“她们家都知道你在机关工作，我想买台东芝名牌电冰箱让她家体面体面。”
我一个普通的公务员也值得炫耀吗？我很悲哀，我紧紧攥着两包烟，仿佛攥着一颗滚烫滚烫的心。
亚南是我的同学，他会不会给我面子呢？我丝毫没有把握。为了二弟，我把烟揣进口袋里走出来。
早春二月。江南的空气清凉而甜润，迎春花一束束、一丛丛在路旁盛开，在阳光下金灿灿的。柳树爆芽了，鹅黄鹅黄毛茸茸的，似一粒粒饱满的谷粒镶嵌在柔软的枝条上，风轻轻吹来。带着一股浓郁的早春馨香，枝头划到水面上，顿时泛起一圈圈淡淡的涟漪。
我沿着湖边慢慢地走着。
亚南是我的中学同学，他是初二由六中转到我们二中的。亚南到我们班来的第一天，是班主任向大家介绍的。他剃个小平头，穿了一件旧的短大衣，毛领是棕色的。草绿色军包搭在肩上，身体修长、瘦弱，面容白晰。班主任介绍完，我们成了同座。凭这点，他能把冰箱卖给我吗？这种猜测在我心里轻轻划过时，马上就被我否定了。如果值得我后悔的话，便只能是那一次。
那天，大雨如注，疯狂的雨点猛烈地飞旋着、奔腾着，我们都没带伞，就这样坐在窗子跟前，无可奈何地望着窗外烟雨朦胧的景色。教室里仅剩下我们两个人了，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亚南冷得直发抖，他没有再等，拔腿冲进雨雾里，没一刻，他已成了落汤鸡。如果我慷慨地把衣服脱下来顶在他的头上，或许会给他留下一个想头，可是我没有那样做。
中学毕业时，我报名到固镇插队，那是我们这届毕业生最苦最远的地方。我走后不久，亚南也到农村去了，和所有知青一样，在农村接受几年“再教育”，又回到城里。我们就这样干平常常地同学一场，再也找不出能使他感激或忘不掉我的地方，我凭什么找他，要求他给我帮助呢？
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亚南家用电器商店”，在市区繁华的解放大道上，店门装饰相当考究，铝合金门框，茶色落地玻璃窗，亚南正与客人洽谈生意，他很讲究地站在那里，将两只手轻轻搭在店柜的玻璃板上。他穿了一套黑色西装，系了根大红领带，上装敞开着，露出米黄色大方块羊毛衫，显得十分潇洒、倜傥。
见到我，他高兴地脱口喊道：“班长！”他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称呼我，脸一阵燥热，心“咚咚咚”地直跳。他把我引进会客厅，让人送来茶水，请我稍等。将我安定好以后，他又去和客人洽谈生意去了。
这是一间豪华的会客室，奶白色墙壁、枣红色地毯，豆沙色法式沙发。沙发边上茶色玻璃茶几上有一架大红色电话。整个房间布置，色调和谐而富贵，装潢庄重而华丽。
隔着一道墙，能听到亚南与客人的谈话。亚南说：“到屋里坐下慢慢地谈吧。”“不了，这样也很好。你能要多少？”
亚南说：“你有多少吧？你有多少我要多少，价格、串换都随你便，平价进平价出，高价进高价出也由你。我是认了这货吃的，并不是为了赚几个钱。所得税、营业税、地皮税、管理税、卫生税、拜庙税、求佛税、烧香磕头税，我能赚几个？看在我们老主顾面上，就是吃亏我也要了。”
客人爽朗地笑起来：“真不亏是亚经理，话说得爽快。”客人放低了声音，诙谐地说；“我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俏手货，一个可以给你代销五个滞销品，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哈哈哈”。亚南也跟着客人大笑起来。
听着我倒佩服起亚南来。过去不爱言语的学生，现在也能口若悬河在商界周旋，没想到几年不见，亚南有了这套本事。
送走客人，亚南走进来客气地说：“让你久等了。”
“哪里，哪里。”我连忙站起来说。“坐。”亚南十分热情按着我的肩，与我并肩坐在沙发上。
“你在市里机关工作？”
我点点头。
“老早听说过，一直也没见到你，你还是中学时那样，没有怎么变。”
“你倒有些变了，变得有本事了。”我从内心里说。
“我有什么本事？现在做生意，就讲点生意经。”
“生意不错吧？”
“还可以。”
不能老是这样对口词式的寒喧下去，我得找机会，向他说明我的来意。我说：
“听说你经常卖一些紧俏冰箱、彩电。”
“那是我用2000元高价买来，1630元卖出去的。”
“那不蚀本了吗？”
“有什么办法？”
他会做蚀本的交易吗？我当然不会相信，但他这佯说是什么意思呢？他知道我来找他买冰箱的吗？是有意先把话说出来？还是封我的口呢？我干脆直接跟他说明来意吧。我一抬头，看见亚南潇洒地用手提了一下衣领，我又忍住了。还是等他问我吧，他只要问我有没有事来找他，我马上就跟他说冰箱的事。
亚南见我愣着没说话，接着说：做生意难啊。有人说，世界进入了一个多样选择的时代，活得自由自在的人一定都是适应主义者。我既活得不自在，也不是适应主义者，我是我自己。他感伤地说着。给我送水的那位姑娘，又送来四样糕点。亚南说：“吃，这是隔壁翠螺酒巴名师刚刚做好送来的。”
看着亚南深不可测的眼睛，我心里冰凉。他今天根本不会问我是不是有事来找他的。他跟我寒喧到现在，送点点心招待我一下，吃完打发我走了事，既不失礼，也没亏待，算是有一场同学的情份。
我感到空寂、沮丧。
“吃。”亚南夹了一块三明治。
“我不想吃。”
“这是刚刚做出来的，味道不错。”
我实在忍不住了，为了二弟我鼓足勇气说：“今天，我是有事来求你帮忙的。我二弟谈了一个对象家住工人区，他硬要我帮他买一台东芝电冰箱，给她家体面体面。听说你这里有，我就来找你了。”
听我这么一说，亚南没有任何异常的表情，脸似乎很平静，似没有风的湖面。话说出口，我有些后悔了，我不该说，也不该到这里来。他已经告诉我了高价买进来低价卖出去，他能卖给我吗？亚南还是把夹起的三明治放在我面前的空碟里。我没吃，我从口袋里掏出云烟，递给亚南一支，亚南习惯地接过烟叼在嘴上，然后他猛然侧过身子问：“你不是不会抽烟吗？”我没吭声，把烟丢在茶几上。
亚南点燃烟后，靠在沙发上，吐出一圈圈烟雾，思绪烦乱。我内心十分痛苦，既可怜自己也可怜二弟，倘若我不是公务员而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还用得着我来求人吗？倘若二弟在一个有名望的大厂里，他会求我“体面”吗？我想走了，不想求人家不愿办的事。这时，亚南靠在沙发上，后背微微颤动了一卞。我明白，在他的灵魂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交战。最后，池换了一种坐姿，他直起腰，拿烟的左手架在大腿上，右手习惯地在胸前羊毛衫上掐了一把说：“好，给你一台，我这里就剩下最后一台了，你拿去吧。”
我很诧异也很兴奋，看着亚南潮红的面颊，我真想跑过去紧紧抱住他。
冰箱抬来了，果绿的，双开门。看着冰箱我发愣了，这就是朝思暮想的东芝电冰箱吗？这就是二弟要的“体面”吗？我真不敢相信它是真的。我怕它是幻觉，一摸没了；我怕它是纸的，一摸化了。我就这样久久地站在冰箱面前……。
“先弄回去吧，回头来付钱。”亚南满面春风。
我紧紧握住亚南的手，说不出一句话。
“嘀铃铃……。”
亚南抽出手，拿起电话筒：
“喂……啊？马秘书……您好……您好……电冰箱？有啊，是……？有……东芝的……原装双开门的……最后剩下一台了……一共只进了五台，搭了十台电风扇，十台排气扇……那四台都出手了……果绿的……双温双控……167升……原装的……没有拆封，绝对没有拆封……您马上来？”……好，好好……我等你……再见。
“嗒”。亚南放下电话，我的心却提起来了，听着亚南委婉、恭谦的语调，我傻了，完全傻了。刚刚给我的冰箱，怎么马上转手又给了别人呢？亚南显出异常紧张的样子，“快快快，把盒子拿来封好。”亚南在前面用手摸着冰箱，又跑到冰箱后面，左一看，右一看，看了好一会功夫。“刚刚才打开的，漆哪会掉呢？”我没好气在心里说。几个人把盒子拿来，他马上接过来，自己一个人小心翼翼往上套：生怕碰坏似的。他把冰箱封好后，又让人重新抬到库里。
“嘀嘀……”
小轿车很快就来了，亚南从慌乱中镇静下来。我感觉到此时我已是多余的人了。我站起来准备离开这个本不该来的地方。亚南对我说：“你先坐一下。”说完匆匆到门口去迎马秘书了。
亚南领进一个高个、瘦瘦身材、戴眼镜的年青人。亚南对我说：“这是马秘书。”转身又对马秘书说：“这是我的同学，多年没见了，今天特地来看我。”亚南满面春风，一片喜悦，我和马秘书握过手后，各自坐到自己的沙发上。亚南拿出一包“健牌”香烟，抽出一支，两手递给马秘书，给他点上火，让人递上香茗以后，才把刚刚给我看过的冰箱，从库里抬出来，放在会客室中。亚南显得十分殷勤地说：
“就剩这一台了。”
他对我冷漠矜持，对他热情殷勤，这难道是他的处世、为人？他真的变成唯利是图的人了吗？我在拼凑被他打碎了的形象，那往日的童贞、腼腆的笑容，在脑海里依然是那样清晰，今天他怎么变成这般模样呢？
“拆开看看吧？”亚南征求马秘书意见。
“拆开吧。”
亚南马上动手拆封，一边拆一边介绍说：“这种冰箱最大的优点是使用环境宽，冰箱在空间温度不同时，均能正常工作；箱内温度分布广，上面冷冻室，适用于制冰，冷冻食品，极限温度可达一20℃。冷藏室0℃一3℃，适用于冷藏食品，空间温度达39℃时，冷藏室温度也不会高于5℃。这种冰箱降温速度快。冷冻室温度由空间恒温降到一5℃，一般只需100分钟，结霜时间只需几分钟。”
冰箱是果绿的，双开门的，正是我刚刚看过的这台。
“我们试一下吧？”亚南让人拿来一杯凉水，仍然征求马秘书意见。
“试一下吧。”马秘书弹了一下烟灰同意说。
亚南插上电源，把水放在冷冻室，定好时间，把表放在马秘书跟前的茶几上。
电源插上后，发动机工作了，微微发出声响，似螃蟹吐沫，很好听，正是马秘书所满意的声音，他洋洋得意的听着。我心里直冒火，看着亚南那阿谀奉承的样子，我就想起了英国萨丽亚小姐手里牵的那只哈巴狗。我想站起来立即就走，为了不当马秘书的面给亚南造成难堪的局面，我强忍着坐在那里没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亚南自信地打开门，拿出冰盒，里面的水溅了自己一手。亚南双眉一锁，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又重新将冰盒放回冷冻室。又过了十五分钟，拿出来仍是水。亚南急了，走到冰箱跟前侧耳听，脸上布满了阴云。马秘书也坐不住了，自言自语地说；
“这不对呀？”
没有拆封过，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您来时刚刚才拆封，怎么……？亚南额上渗出些汗珠来。
“不对，不对，里面都发热了，这台是坏的。”马秘书走过去把手伸进冷冻室一摸叫起来。亚南愣在那里。
“这台是坏的。”马秘书不高兴地说。
“那怎么搞，刘市长还要要呢。”
“坏的，怎么行。”马秘书态度坚决。
“修好了，再给他，怎么样？”亚南问。
“不行，修好了，也是坏的修的。”马秘书不同意。
马秘书想了想，走到电话机前拿起电话。
“咯——咯——咯——咯一咯”。
马秘书的手轻巧灵活，号盘拨得娴熟。
“刘市长，我是小马。”马秘书操着恭谦的语调，语音很轻。“亚经理很热情，我来了以后，冰箱就给我抬出来，我不放心，让他试试，结果质量不太理想。一是声音比较大，二是门面前有一小块漆剥落，影响外观。我想，买一件东西也不容易，还是等亚经理专门给您从广州挑一台吧……亚南经理他已经答应了……好……好……好，我马上回来。”
马秘书轻轻把电话一放，随即转过身，十分得意地对亚南说：“你要是说是坏的，他不疑心你捉弄他吗？”
“谢谢，谢谢。”亚南万分感激地躬身对马秘书说。
“你帮他弄一台就是了。”
“好，好。”
我坐在那里，有幸目睹这场人生的活话剧。可是，我从内心里厌恶他们的表演，他们的演技实在太糟！那位看上去是温文尔雅的秘书，骨子里却是老于世故的政客；这位看上去是相貌堂堂的经理，实质上却是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这间豪华的会客室里，似乎存在着一种神秘的感觉，无论我怎样调节，脑神经的屏幕上显出他们的形象，总是丑陋的，变形的……
亚南要送马秘书走了，他们走到门口，亚南殷勤地走过去帮助马秘书把车门打开，卑躬地与他道别，直把他送到视野消失处。我也该走了，该离开不该到这里来的地方。亚南几乎是匆匆奔跑回来的，差一点与我在门口撞了一个满怀，亚南异常激动地用双手紧紧钳住我的胳膊，十分高兴地说：
“班长，这台冰箱属于你的了。”
“这台冰箱是你的了”
亚南连声说了两句，后一句低缓、凝重。
我猛地挣脱他紧紧钳住的手，射出两条愤怒的目光，狠狠地刺向他。这时，我却发现他眼睛眉毛鼻子嘴角满腮帮子全是得意。
我愣住了。
亚南重新抓起我的手，拖着就往会客室去。他把我拉到冰箱跟前，指着后盖对我说：
“你看，我把后面一根电源给折断了！电源不通，它怎么能会是好的呢？”
说着，他把断了的线头重新接好，盖好后盖说：“快，送回去吧，我给你派辆车。”
亚南帮我把冰箱抬上车，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常来。”
我的眼睛湿润了。
汽车开动了，亚南站在店门口浑身凝在暮色里。
街灯一盏盏亮了，天外那片灿烂的玫瑰红，渐渐地隐到初放的灯流里。亚南站在那里，他的眼睛，眉毛、鼻梁、整个身躯在我眼帘里渐渐糊涂起来，再也看不清了。然而，一个清晰的画面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