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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屈辱与忏悔

周岩从妹妹家出来后见岳虹书屋的灯亮着,又顺便过来看看她。岳虹便让她留下来给自己做伴。岳虹铺好了床,让周岩靠里边睡下,自己轻轻地躺在床的外侧。周岩心里一动:“你还保留着当年的习惯。大串联时睡帐篷,你总是让我们睡里边而你自己睡帐篷口;插队时你也总把暖和的位置留给我们。”岳虹听了只淡淡一笑。

两双眼睛都盯着天花板,脑中都在搜寻着陈旧的记忆。周岩说:“想起刚插队那会儿,咱三个女生常半夜不睡觉,大谈安心扎根的伟大理想。”岳虹也感慨地说:“是啊,谁能想到咱们拔根的念头比扎根的决心来得更快……”周岩轻轻叹口气,算是回应了岳虹。岳虹继续说着:“后来就不再谈安心扎根了,谈的都是怎么招工怎么回城……”

突然,岳虹警觉地抬起头,只见月光下的窗户上映着一个人的半身投影。周岩也发现了,她大声地呵斥:“哪个浑蛋?站窗外干啥?”窗外的黑影迅速闪开,接着便响起了汽车远去的声音。周岩说:“看来你这里不安全啊。”

岳虹没吭声,停了停她说:“今天孟建峰叫我吃饭。”

周岩问厅长大人是什么意思,岳虹苦笑着转述了孟建峰的话,又说了自己的顾虑。周岩猜测刚才窗外的人就是孟建峰,岳虹摇摇头说:“若是他,会敲门的……不是他……这人已经来过两次了……”

周岩说:“看来你对这位不速之客是心中有数的,只是不愿告诉我。我可是真心替你担忧……我知道你不信任我。当年我太想离开那又冷又饿的红崖村了,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岳虹不说话。周岩握住她的手臂,再次愧疚地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机会向你道歉……”

窗户上透进一点黯淡的光,照着岳虹的半边脸,一股泪水无声地沿着她的眼角流下来。半晌,岳虹感到耳边静悄悄的,这才注意到自己冷落周岩已经好一会儿了。她轻轻地说:“其实当年分别时,见你老躲着我,我就明白了……唉,我向来以自己的出身为骄傲,爸爸是英勇的地下革命者,妈妈是爸爸的助手,解放后他们一个是大学校长,一个是大学教授。可一夜之间父亲莫名其妙地成了特务,妈妈也被群专了,一时间,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周岩泪流满面地说:“对不起,当时确实是我到公社反映的,因为重新推荐来不及了,公社便让我当场填了表……我走后一直在关注你……后来听到你终于被破格录取到大学了,我心里才安宁了一点……”

岳虹:“这么多年了,我早想开了。那时我们谁能生活在政治真空中呢?”

周岩很感激岳虹的宽容,她更紧地握住岳虹的手。岳虹声音异样地说:“周岩,我理解你,你为愧疚而痛苦。可你知道我心里藏着多大的痛苦吗?那是不能对任何人明言的啊……”

周岩惊讶地坐了起来,岳虹索性也不睡了,她说:“那咱起来喝茶谈心吧,我要对你说出那埋藏在我心里几十年的,像毒蛇一样时时撕咬着我的一个隐私……一个终生的羞耻。”

周岩大吃一惊:“隐私?羞耻?你做过什么错事吗?”岳虹说人并非因为有了过错才感到羞耻,而是将个人最深的痛苦诉诸外人时,才会更强烈地感到羞耻……说到这里她又沉默了,端茶杯的手却颤抖起来。周岩说:“岳虹,有些痛苦说出来还真能解脱自己。”

岳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走后的两三年中,其他几个同学也先后离开了红崖村……男生中第一个回城的是张强,他出身工人家庭,表现也没人能比,你想还有谁能把毛主席像章直接戴在胸大肌上呢……”周岩不禁笑了。岳虹说着也笑了,但她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因为自己还给不识字的农民们送过“红宝书”呢,这种狂热跟张强在肉体上直接戴毛主席纪念章也差不了多少……她接着说:“不久彭云又被招为卫生兵了……第三年,高山又成了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红崖村只剩下我和柳建生两个黑五类子女了……”

还是在送走张强等人的那条山路上,直到高山的身影消失在山的那边了,岳虹和柳建生才转身往回走。柳建生突然仰面大声唱起来: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农友乡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

送君送到大树下,心里几多知心话,出生入死闹革命,枪林弹雨把敌杀。

半间屋前川水流,革命友谊才开头,哪有利刀能劈水,哪有利剑能斩愁。

他的歌声夹杂着风声,很苍凉很悲壮,岳虹听得泪流满面。突然她提醒说:“别唱了,这是送别刘少奇的歌曲……”柳建生的歌声便戛然而止。

后来,由于一男一女同住一个院子多有不便,柳建生便去牲口圈里跟饲养员挤着睡了。这四孔窑洞便被岳虹一人占据了……按现在的说法,她的住房面积可真够大了……面对这空空的院子和空空的窑洞,岳虹的心也仿佛被掏得空空的了。

没几天,煤矿招工,政审还不算苛刻,小业主出身的柳建生有幸被招走了。这次只有岳虹一个人送他上路。柳建生的身影消失在远远的山下了,岳虹跌坐在山坡上放声大哭。那哭声悠长地回荡在山谷里,久久不绝……

周岩忍不住抽泣起来。岳虹抹了一把泪水继续叙述:“六个知青走了五个,我这个知青组长成了一个孤家寡人……这时,赵富三番五次找机会接近我。”

周岩:“我们早就看出赵富对你有想法,你看他看你的那眼神……”

岳虹:“我也早看出来了。红崖村就我一个知青了,他便常帮我干活……”

有一天收工时岳虹提着一筐杂草回来,却见赵富正弯着腰给自己的窑洞前墙上抹新泥。一大半都被抹得光溜溜的了,还有一小半儿斑斑驳驳地露在那里。见了岳虹,赵富说自己今天在公社开会,回来得早,就抽空把这烂墙补一下。岳虹感激地一笑,赶紧将筐里的杂草倒出来晒在院里。赵富说她会过日子,将来也不知给那个有福气的男人当媳妇……

当岳虹给周岩讲述往事时,赵强盛也刚回来还没入睡,他听到院内有汽车的响声,不知爸爸这么晚了还开车出去干什么?一会儿,隔壁房间便传来咳嗽声,这咳嗽声持续了好大工夫。赵强盛敲开了父亲的门,一边给爸爸倒水,一边问他怎么了。赵富接过水杯又示意儿子坐下,说没啥要紧的,抽烟多的人都这德性。

赵强盛正打算回屋去,赵富却说:“儿子,我这几天睡不好觉……心里有苦处也有难处……”赵强盛问啥事儿这么犯难,赵富说出的一番话却让赵强盛如雷轰顶。

赵富说:“爸爸原想临死之前再告诉你,但现在看来必须得提前告诉你了……我很早以前就对不起你的岳虹老师……我还是从头说吧。你知道,我从小就和我舅舅的女儿订了婚。谁知在我五岁时,我那两岁的未婚妻就因药物使用不当成了聋子。十聋九哑啊,我长大了坚决不愿娶个哑巴过日子。但你奶奶坚决不让我赖婚。因为我舅舅是个能人,咱红崖村方圆几十里,谁盖房子箍窑洞都是我舅舅领着人去干,他家的日子也稍微宽裕一点。你爷爷死在了水利工地后,他更是常常接济我跟你奶奶。”

赵强盛问:“后来呢?”

赵富说:“那年,我退役回来,既是复员军人,又是烈士儿子,所以不久就担任了大队支书。一九六八年底,岳虹到咱村插队。她是知青中的人尖尖,漂亮得没法说,我一眼就看上她了。但人家是大学校长的女儿,才十五周岁,我看上也是白搭。她不可能嫁到咱这穷得叮当响的家里,所以我也就强迫自己丢下了这份妄想……谁知后来她父亲遭了难。别人都走光了,唯有她还待在红崖村。我想,她也算是无路可走了,嫁人大概会降低条件吧。我好歹还是个支部书记呢,在红崖村只有我才有资格把她娶回来。你想,农村里好多活儿都不是女人能干得了的……所以我跟她套近乎的理由多的是……”

在一个寒冷的冬季,赵富上山割了一捆干枯的荆棘枝条给岳虹送来。正在下面条的岳虹急忙舀了一碗面汤递给他,让他热热地喝着,暖暖身子。面条煮熟后,又给他捞了一碗面。赵富看锅里已经没面条了,就假说自己吃过饭了……

赵强盛说:“哦,她有困难,爸爸帮帮她也是应该的。”赵富接着说:“那时我除了给她送柴火,还常给她送吃的,好让她少饿几天肚子。”

有一天赵富从怀里掏出两个烤得焦黄的土豆给岳虹,并充满豪气地说:“拿着吧,我家的日子总比你好过,我妈是赤脚医生,有补助工分,我是支书,也有补助工分……”

又有一天,岳虹正坐在院子里捡土豆。赵富进来,站在旁边怔怔地看着岳虹。岳虹问他有啥事,赵富说:“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若是没希望回城,就给我当媳妇吧,我一辈子都心疼你,就是你想要吃我的肉,我都舍得割给你。”

赵富这个六尺高大的汉子,下决心把这句话说出口后,便手足无措地等着岳虹回答。岳虹眼泪婆娑地说:“不行,我妈一个人在城里,还常年有病。”

用赵富后来的话说,自己像是掂起碌碡砸月亮,掂不准轻重。竟然蹲在岳虹跟前说:“你跟了我,我让队里准假,你一年能有半年待在娘家……这不比你嫁给别人强多了么?”谁知岳虹抹了一把泪,坚决地摇头。赵富又说:“我想,选拔回城必须看家庭出身,这是政策的大方向,你恐怕难回城了。总不能老不结婚吧?如果耽搁年头多了,你只能找个二婚头,进门就当后妈,那还不如现在嫁给我呢……”岳虹一听就生气了:“你胡说!我绝不会随便嫁人!”

赵强盛问爸爸:“后来呢?你放弃了吗?”

赵富说:“我要是放弃了就好了,可惜我总不死心。以后又几次去缠她。”

那天岳虹坐在炕上看书。赵富进来,一屁股坐在炕边,岳虹本能地往里边挪了挪。赵富说:“有啥办法呢,我就看上你了,别人我都不想要。”说着,他凑近了翻看岳虹手中的书名。

岳虹跳下炕说:“这不可能!我对你没感情。”赵富说:“结了婚,我真心实意心疼你,慢慢就有感情了。”岳虹提醒他是订过婚的。赵富说:“我妈说,如果你同意跟我结婚,她就去退了哑巴那边。”岳虹不说话,甩门就出去了。

岳虹这边也继续对周岩讲着:“当他终于向我提出来时,我坚决顶回了他,谁知他还是不死心……”说到这里,岳虹长久地沉默着。周岩不催促她,只是给她的杯子里添了些热水。岳虹终于痛楚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我真是不敢再回首往事……赵富他毁了我的一生……”

此时,雅适园赵富家里,赵富将头深深地低下去,痛悔地对儿子赵强盛说:“我为了岳虹整天六神无主,你奶奶心疼我,就说,亏你这么大一个男人,连一个无亲无故的岳虹都对付不了?办法有的是啊,你把生米煮成熟饭……”

于是,穿着破旧黄军衣的赵富两只手抄在袖筒里,焦躁不安地在岳虹的窑洞附近徘徊着。他在盘算着一个念头,要速战速决地让岳虹成为我的人……

养心书屋这边,岳虹泪流满面地说:“周岩,千错万错,错在我对所谓的大队支部书记过于信任……没想到赵富这个浑蛋能做出那种禽兽事情……”

那天,天空已经暗下来了。西北的大山里,开春和冬天一样冷。岳虹蜷缩在炕上,对着摇曳的小煤油灯想心事。大门外面传来赵富的喊声,岳虹穿上棉袄站在院子里问他有啥事,赵富说给岳虹送来几个刚煮熟的红萝卜。岳虹说不用了,让赵富拿回去自己吃。

赵富说:“我已经拿来了,你开门我放下就走了。唉,开春了,还这么冷。”说着,赵富在大门外冷得直跺脚。岳虹于心不忍,便去开了门。赵富闪身进来径直朝屋里走去,岳虹惊异地跟进屋。赵富从怀中掏出旧报纸包着的两根红萝卜,岳虹迟疑着没接,却将没扣好的两个棉袄扣子都扣上。赵富说:“我妈让我快点给你送来,我一直揣在怀里,现在还有点热乎劲儿呢,快吃吧。”

雅适园这边,赵富再三镇定自己,也没脸说出几十年前那幕情景……

那天,岳虹香甜地吃着。赵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见她低头咬着红萝卜,长长的睫毛忽闪着。赵富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了……岳虹觉察到了,抬起头看了赵富一眼,心里一哆嗦,那双幽深而美丽的黑眼睛躲闪着赵富眼里的邪火。这种躲闪反而像一根擦着了的火柴,碰到了赵富内心的这桶汽油,刹那间,赵富浑身像烈焰一般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赵富多少次听村子里的已婚男人吹嘘过,说睡过女人的男人死了都不亏了……他也曾偷听过别人新婚的床根,单是那亢奋的喘息声和鬼叫一样的呻吟声,就使得赵富浑身火烧,难以克制。更别说他还把眼睛对准那窗户纸上用舌头舔出的破洞,看新婚的丈夫如何迫不及待地猛烈地折腾着那刚刚属于自己的女人。而回到家以后,他也曾多次躲在被窝里假设自己已经成了新郎,把个假想中的新娘弄得呻吟不止,结果呻吟的却是自己……

此时此刻,这些声音和场景都跳跃在赵富的眼前,他年轻男人的躁动就像一头猛兽一样不断地在在心里腾跃着,势不可当地冲撞着理智的栏杆。赵富终于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搂住了岳虹,嘴巴也强按在岳虹的脸上。

岳虹本能地挣扎着,惊恐地喊着:“你干啥?你干啥!”

赵富一边撕扯着岳虹的棉袄,一边喘着粗气说:“我心疼你……实在忍不住了……”

岳虹吐出嘴里的红萝卜奋力挣扎着,大声喊道:“来人啊!”

赵富一边说:“岳虹你别喊了,这会儿没人到这里来,就咱两个,让我好好心疼你!”一边不顾一切地将岳虹按倒在炕上。

岳虹的棉袄被扯掉了,赵富将它摔在炕的一边;岳虹的棉裤也被拽下来了,赵富同样将它摔在炕的一边。岳虹的双手时而抱在胸前护着自己的胸脯,时而奋力地推着赵富,时而扭动着身子想把双腿从赵富身下抽出来。渐渐地,精疲力竭的她终于被高大的赵富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但她依然将头扭来扭去地挣扎着,躲避着赵富的嘴巴。

屋外,狂风裹着沙土呼啸着……呼啸的风声中传来岳虹断断续续的求救声:“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然而,这知青点本来就远离人家,男知青在时,还有人来串门聊天打牌。等到只剩下岳虹这唯一的黑五类女知青时,就很少有人来此走动了。此刻天黑风高,更不会有人来。在赵富的不顾一切的暴力下,岳虹那声嘶力竭的呼救声愈来愈小,愈来愈弱了,那呼啸的裹挟着沙土的寒风却愈来愈猛烈了……

此时,当年的整个过程都在赵富的脑海中清晰地上映了一遍,但那种场景是生生世世不能对任何人全盘托出的啊……他浑身颤抖着,万分羞愧地对儿子说了一句话:“我终于犯下了一个永远不能被岳虹饶恕的大罪……”

只这一句话,赵强盛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的心里像被道德利剑横七竖八地捅穿了,又像被羞愧和耻辱的垃圾粗暴地填满了。他只觉得难以承受,难以喘息,难以挣扎……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

养心书屋这边,岳虹被惨痛的往事撕碎了心,再加上联想到监舍中曾经的受辱和眼前的处境,真是柔肠寸断啊。假如丈夫贴心一点,还可以滚在他的怀里哭诉这一切,偏偏那位厅长大人又那么自私无情……想到这里,岳虹一时情绪失控,用头撞着墙……吓得周岩急忙紧紧抱住她,哽咽着说:“岳虹,岳虹,不是我抢了你的回城名额,你也不至于落到那一步……”

平静了一会儿,岳虹抽泣着说:“周岩,多少年来我都不敢回忆那个场景……想咱们曾是不可一世的红卫兵,整天盼着跟阶级敌人作英勇斗争,哪想到,我压根儿没有遇到真正的与敌人斗争的机会,却被赵富像蹂躏一只小鸡一样撕碎了……”

岳虹的回忆中,当年的窑洞内,完事后的赵富穿上自己的军用棉裤棉袄,一边往腰里勒着那根充当腰带的粗麻绳,一边对缩在炕根的岳虹说:“我已经把你的身子占了,你就是我的人了,就跟了我吧,只要我饿不死,就决不会让你饿死……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有任何人敢欺负你。我一定让你享受到农村女人所能享受的全部福气。”

岳虹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怒目圆睁斥责赵富说:“你可以用无耻的手段达到目的,但你永远不要想用无耻的手段强迫我屈服!你拿刀杀了我吧!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赵富愣住了。好久好久才说:“唉!早知你这么坚决,我何苦要祸害你呢?”

岳虹放声恸哭着……恸哭着……哭过后又将头靠在墙上,不说一句话,像死了一样。那满脸的泪痕表现着她的悲愤与绝望。赵富无所失措地看着她,满脸羞愧和悔恨。

突然,赵富拉开门冲了出去。岳虹翻身起来穿上衣服,扑到案板前拿起菜刀,但却不知该做什么。这时,墙根的一根麻绳进入了她的眼帘。她拿起这根麻绳,朝窑洞的四处看着……

而赵富那天一口气狂奔着逃回家来,带着一股风冲进自家的大门,赵富的母亲迎上前用猜测和胆怯的眼光看着他。赵富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耻和没出息,也恨母亲,恨她出了这样的馊主意,但他顾不得说别的了,只是急促地说:“妈你快去,守着岳虹。”赵母哆嗦着,想问什么却张不开口。赵富说:“啥也别问了,你快去,小心她寻短见。”赵母慌乱地披上衣服跑出门,她拐着一双小脚一路摸着黑往岳虹的住处赶来。

岳虹对周岩说:“那天,我决心将自己这短暂的一生了结了……”

窑洞里,岳虹踩着凳子将绳子拴在门框上,结了一个环。她抬头呆滞地看着绳环,正要将头伸进绳套里,却又放开了手。她从凳子上跌了下来,从挎包里找出一张纸来,流着眼泪在纸上写着:“妈妈,爸爸:我本不相信命运,但我又解释不清楚这一切。如果有命运的话,它对我也太不公道了,我熬不下去了……爸妈,请原谅我早走了一步……”

正在此时,赵富娘突然推门进来,门框上垂挂着的绳扣甩在她的脸上。她顾不得这根绳子,急步上前抱住岳虹。岳虹冷冷地推开她,抓起那张未写完的遗书装进口袋。赵富母亲再次紧紧地抱着岳虹,一面转过头看着那根绳子对岳虹说:“娃呀,我啥都知道了,是我儿子造了孽了,害了你。你还是个娃娃芽芽啊,再受罪也要替你的大大和妈妈着想。你这么做是害谁咧,是害你的大大妈妈呀。他们一个有病,一个还在监牢中,你还让他们活不活啊?”

岳虹再也忍不住了,她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手脚抽搐。赵母手足无措地看着,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哭了一通后,岳虹坐起来咬牙对赵母说:“我死了便宜了你儿子那个这王八蛋!我得让他受法律惩处!”

赵母一惊,急忙说:“娃呀,可不敢上告啊,你一上告,我家富儿进了劳改队,我咋活呀?再说,那样你的名声就不好了,你以后咋活下去呢?”岳虹说自己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赵母想了想又说:“娃呀,你不顾全自己的名声,总还要顾全你大大和妈妈的脸面呀,事情传出去,你让他们咋见人呢?想开点,就朝我这张老脸上多看看吧,我替我儿子向你赔罪了!”说着,赵母便跪下了。岳虹呆住了,她一把拉起赵母,转身扑倒在炕上,将头埋在被子里,又一次大哭起来,哭声通过被子闷哑地传出来。

岳虹流着泪对周岩说:“就这样……可悲我这个当时自以为能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革命小将……被人打掉了牙……却要带着血往肚子里吞了……思前想后,我决定不能将这种事情告诉任何人……事实上,我也没人可告诉……爸爸入狱了,妈妈又被群专着,连来乡下看我都不被批准……后来妈妈被解除群专,我依然不能告诉她……我怕她受不了啊……”

周岩哽咽难言。她一面递过纸巾给岳虹,一面狠狠地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问道:“那么你后来这些年为什么还要跟这个畜牲来往呀?导致他有机会第二次侮辱你?”

岳虹任泪水在脸上横流。半晌,她悲愤地摇着头说:“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啊……”这之后岳虹便长久地沉默着。周岩觉得岳虹心里还有事,但又不能问她,就转换话题说:“那么,你爸爸的问题后来怎么结论了?”

岳虹慢慢地从悲愤中回过神来了。她凄然一笑对周岩说:“当年我爸妈都在青岛的一所大学里教课,掩护我爸的地下工作者身份。他们和青岛一家银行的一个职员是邻居。谁知这人是个国民党特务。他看我爸爸平时谨小慎微,就想把我爸发展成他们组织的成员。而我爸看他平时言谈沉稳,也想把他发展到革命组织中来。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来得及发展谁,青岛就解放了,这人也被捕了。审问之下,他便将所有的罪恶都交代了,包括尚在计划中的罪恶,而我爸当时的名字就在他的发展名单中。那时,国民党的特务组织发展人员也是很严密的,发展之前要上报批准,批准之后要着意培养,成熟之后才能正式发展,所以在他们的上司批准之前,他的发展计划并没给我爸爸透露一丝一毫。当然我爸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人家的发展对象了。”

周岩说:“哦,那为什么一直到‘文革’才将你爸爸揭发出来呢?”

岳虹说:“当时我爸爸在青岛用的是化名郑新强,解放后又马上接受新的工作任务离开了那里。同时也恢复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岳高。直到‘文革’前,我爸与那人偶尔相遇。方知那人已经劳改期满释放了。他原籍也在咱们X市,劳改结束后一直在X市郊区接受群众监督劳动。‘文革’中,这个原来的国民党特务又被造反派重新抓了起来,严刑拷打,要他交代遗留的反革命罪行。经不住毒打,他便说前些日子他见到了过去发展计划中的一个人……于是我爸就被揪出来了,并被当作潜伏特务抓起来了……”

周岩问岳虹:“后来怎么查清楚真相的?”

岳虹说:“虽然到文革后期,这人就再三澄清说我爸爸本人并不知道自己被当作发展对象,更没有给特务组织做过工作,但依然没哪位领导敢为我爸平反……直到全国都拨乱反正,清查冤假错案,我爸爸才得以平反昭雪……”

周岩说:“你爸爸平反后你才和孟建峰结婚的吗?”

岳虹说:“是,不过他在大学时就热烈地追求我,我也欣赏他的才干。后来他得知我爸的案情,就退缩了。我毕业两年后被选为先进教师,去教育局开颁奖大会,与当了科长的孟建峰相遇。他重新热烈地追求我,我先不愿意,后来在我爸妈的劝说下又同意了……”

周岩摇摇头苦笑着说:“唉,那时,听说你爸爸是特务,我们心里都挺恨你……后来又很愧疚……再后来,听说你找了一个前途不错的丈夫,我私下里又为你高兴。”

岳虹擦了一把泪水说:“不提这些了吧。你说我该答应他的请求回去吗?”

周岩说:“他既然反悔了,你还是多看看他平日的好处吧。”

雅适园赵富家里,赵富痛苦地对赵强盛说着:“那件事以后,我看岳虹坚决不肯嫁给我,也就死心了。五天后就与哑巴结婚了,当年冬天你们哥俩就出生了。再后来,岳虹她妈到咱村探望她女儿。不知实情的她,还送我一件亲手织的毛衣。她是讨好我这个大队支书,让我想办法推荐岳虹回城啊。为了赎罪,我就一门心思帮助岳虹回城。在岳虹插队的第七个年头,也就是你三岁多的那一年,上面又给咱公社一个上大学的推荐名额。我把咱家养的羊和鸡以及新擀的羊毛毡都偷偷卖了,将所得的一百块钱包成一个小包,跑到公社,给公社书记假说这是岳虹拣到的,她要我代替她上交给‘组织’”。

赵强盛问一百块钱能起多大的作用,赵富说:“那时一百块钱就是咱山里一个家庭全年的收入,拿到黑市上能买几百斤粮食呢。当时我还尽力夸赞说这是岳虹拾金不昧的好品质,并提起岳虹刚下乡时用自己的钱给贫下中农们买‘红宝书’的事,反复在书记面前夸奖……”

赵强盛问:“后来呢?”

赵富说:“后来,公社书记收下了那钱……岳虹也被公社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推荐到大学去了。岳虹大学毕业工作了,我的罪孽感才减轻了一些。再后来,她当中学校长了,帮过咱家不少忙……我想她对咱们这样好,可能还是承认我的一些好处的,加上这次出事儿那天我喝了不少的酒……我就又一次把握不住自己了。”

末了,赵富说现在一心想把岳虹的案子翻过来,不让她承担任何罪名。赵强盛说这怎么能做得到,赵富说:“我把以前的事情对法院坦白了,他们就能理解岳虹为啥会不顾一切地用刀子扎我……那是因为我在她身上得逞过。同时法院也就能理解岳虹为啥不报案,那是因为她不愿拔出萝卜带出泥,让这个案子把她过去的受侮辱经历都扯出来……”

赵富又说:“我也很顾虑,可不替她翻了此案,她的结局就很惨呀……她心里那么委屈,却忍声吞气不上诉,这一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另外也是为了你的名誉,因为你是她的……学生呀……”赵强盛沉默着。赵富再说:“如果不替她翻案,总有一天,你会恨我的……”

在岳虹对周岩撕心裂肺地哭诉那惨痛的往事时,一无所知的孟建峰却在MSN上与女儿聊天。他问女儿:“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在忙什么?”云云说:“爸,我们这代人还能忙什么,就忙于考这个考那个的。唉,永远考不完的试。”孟建峰说:“没好成绩,怎能出国深造?我们当年想考还找不到机会呢!”

云云说:“唉,我的马列主义老爸啊,我只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又哪敢消极怠工呢?”孟建峰笑着敲出这样的文字:“乖女儿继续用功吧,我还要赶写材料呢。”云云问:“又在写那些没用的官样文章吗?”

孟建峰皱起眉头敲着键盘:“这也是必不可少的嘛,你不要这么愤青……”云云说:“好的,我接受党的批评了。那么我妈呢?她睡了吗?”

孟建峰犹豫着没回答。云云又问:“我妈最近老不上线跟我聊天。”孟建峰便继续在键盘上撒谎:“期末了,又到了她忙碌的时候了。”

云云说:“爸爸要努力做模范丈夫啊,帮我妈干一些家务活。”虽然云云不在当面,孟建峰还是一脸尴尬,于是他回答:“好,我接受你的建议。”

最后云云说:“告诉我妈,说我很乖,正在挑灯夜战呢,嘻嘻!”

孟建峰欣慰地笑了,这调皮鬼!他靠在电脑转椅上,椅子转着,他闭着眼睛随着转动。半天,他叹了口气,也没心思写他的官样文章了。

他走进卧室,看到了一片凌乱:被子没叠,床单不知何时被烟头烧了个洞,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已满得溢出来了。再来到厨房找喝的,这里同样一片零乱,数个方便面碗高高地堆在小小的垃圾筐里。他不禁叹息,唉,没想到少了老婆就完全不像个家了。

赵强盛跟父亲谈完回来躺下,却久久不能入睡。李晶被他的叹息声惊醒了,问他怎么了,他不回答。李晶亲昵地搂住他再三追问,他才说:“我说了,可不许你以后揭短啊。”李晶心里一跳,忙问:“你干了对不起我的事儿了?”赵强盛说:“看你想到哪去了……是爸爸的事……爸爸说几十年前就做过对不起岳老师的事儿……”赵强盛说了这一句就又不吭声了。

凭着女人的敏感,李晶很快就想到了“性侵犯”,她的心突地一沉。

赵强盛终于对李晶说了几十年前发生在自己父亲跟岳虹之间的那件事。当然他在叙述中尽量淡化自己父亲的罪过……但对于李晶来说,这半遮半掩的讲述,已经足够在她的心里构成一幅屈辱悲惨的画面了,她心里很疼很疼,为自己的恩师,也很憎恶很羞耻,为自己的公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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