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樊江龙吃完晚饭回到便利店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半了。让魏岭生感到意外的是,这一回,这位一直霸道强势,视他如草芥的老大,竟然一进门,就给了他一个友好和善的笑容,接着又递过来一个装着两个餐盒的塑料袋。
“老魏,给,”樊江龙和气地笑道,“天这么冷,总吃凉包子也不行,给你带了一个菜,一盒米饭。赶紧趁热吃吧。”
魏岭生刚给一个顾客结完账,急忙接过塑料袋,惶惶不安地说道,“大哥,我吃个包子就行了,你这怎么还……还花钱买这个?”
“我还是得让你吃好啊,”樊江龙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着魏岭生,“吃好了,才有力气干活嘛,对吧?”
“哦……谢谢大哥了,我……”魏岭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一挥手打断了。
“行了,别啰嗦了,赶紧吃吧,”他朝店面后边的一处角落努了努嘴,说道,“去吧,你到后面那儿清清净净吃饭去,这儿我看着就行了。”
这时,又进来一家三口,给孩子买零食。魏岭生刚要迎过去,被樊江龙摆手示意挡住了,他索性听话地走到后面去,找了凳子坐下来,慢慢打开了饭盒。
眼前一盒香气扑鼻的尖椒肥肠,和一盒香喷喷、热腾腾的米饭,让魏岭生愣住了。
这是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最爱吃的菜。
魏岭生记得,家乡的小县城里,有一个叫“长德小吃店”的馆子,是他最爱去的地方,那儿的尖椒肥肠做得最好。只是那时候,手里没多少钱,能去下馆子吃一回尖椒肥肠,那是很难得的事。正因为这样,那家小店的这道菜,虽然吃的次数不多,可反倒成了他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的美味。
“发什么愣,再不吃凉了。”樊江龙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说道。
魏岭生惶恐地站了起来。
“大哥,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他看着樊江龙,懦懦地问道。
“那是,我这大哥也不是白当的,”樊江龙回头看了看,刚才的一家三口还在挑东西,于是踱到魏岭生面前,笑了笑,低声说道,“你们每个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长处是什么,短处是什么,脾气秉性是什么,软肋是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老板,结账。”门口有人大声喊道。
“来啦。”樊江龙应了一声,示意魏岭生坐下吃饭,自己转身往收银台走去。
魏岭生重新坐了下来,狐疑地看着眼前的饭菜,心里七上八下、惶惶不安。他摸不透樊江龙的心思,但是此刻的他有一些隐隐的感觉,樊江龙突然的温情脉脉,八成与今天遇到许悠然有着什么关系。
管他呢,先吃再说。不管他打什么主意,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魏岭生心里这么想着,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中午就吃了樊江龙给他带回来的两个凉包子,到这会儿早就饥肠辘辘了。
“老魏,”樊江龙结过了账,又转了回来,见魏岭生停了筷子又要站起来,他摆摆手笑着说道,“你别起来了,接着吃。我就是问你啊,那个许悠然,怎么看着身体差得很呐,人又瘦,脸上又没血色。以前我还真没这么近距离的仔细看过她。这姑娘,是不是身体不怎么好啊?”
魏岭生一愣,心里一阵紧张,不知道樊江龙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哦,是,身体弱的很,”魏岭生停了筷子,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前两年认识她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说着,他夹了一大口菜,又把一大口米饭扒进了嘴里。
魏岭生之所以这样,是想借吃饭这个机会,拖延回答问题的时间。他不知道樊江龙打的什么主意,不知道他还会问些什么,嘴里嚼着饭,给自己争取几十秒的时间用来思考和应变,这是最自然、最不会让樊江龙起疑心的办法。
“你知道,我老姑父是个中医,”樊江龙笑了笑说道,“我小时候常在他那儿混吃混喝,也跟着学来些一知半解的门道儿,我看这许悠然,心脏可能不太好。”
魏岭生心里一惊,樊江龙故意把话题扯到了许悠然的心脏上,是偶然还是有意呢?如果是有意的,那说明他知道了些什么。那他究竟知道了什么?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是只知道许悠然心脏不好,还是已经知道她换过心脏?
或许告诉樊江龙,许悠然的心脏不好,这也是有好处的。经过十几年牢狱生活的樊江龙,对于过上富足的、正常的自由生活,有着执拗的渴望。他既要攫取钱财,又要小心翼翼不留下触犯法律的把柄。对于许悠然,他既把她当成筹码,又轻易不愿意因伤害她而犯法,尤其是,他绝不愿意伤了她的性命而让自己变成一个杀人犯。那样,他就不得不放弃眼前滋润的小日子而亡命天涯了。而且还难保终有一天会落入法网,以命偿命。这,是他绝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利用嘴里吃着饭而拖延的这几十秒的时间里,魏岭生的脑子里飞速地转着,终于拿定了主意。
“大哥你看得真准,她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且非常严重,”他咽下了嘴里的饭,停了筷子,看着樊江龙说道,“我听她说过,光让120拉走送医院急救,就两、三回了。”
说完,魏岭生又往嘴里扒了满满一大口饭菜。
“那……她没好好治治吗?”樊江龙皱了皱眉头问道。
魏岭生没说话,正努力嚼着饭菜,似乎为了尽快咽下去,然后好回答。
樊江龙看着他,嘟囔道,“你悠着点儿,别狼吞虎咽跟几天没吃饭似的。”
“我这是……饿了,”过了半天才把饭咽下去的魏岭生,不好意思地一笑,其实心里已经想好了说辞,“人家怎么治病,我可就不知道了。我跟她认识,也就是因为给她店里送货。后来混熟了,关系还不错,但是人家这种事情,也不会跟我细说啊。”
“嗯。”樊江龙应了一声,就沉吟着不再说话。魏岭生的回答,逻辑上很正常,没有任何异常。许悠然心脏很不好,这跟金牛电话里说的,她换过心脏的事儿,正好吻合。至于金牛电话上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魏岭生知不知道那些事儿,也不重要。他知道或是不知道,都算合情合理。只是,刚才那个闪过脑海的念头,是对还是错呢?
看着樊江龙没有再说话,魏岭生知道,他说话的时候到了。
“可惜了,这小姑娘,”魏岭生故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还这么年轻,心脏这么差,不定什么时候,人就……就没了。”
“我看不好好的吗?哪有你说的这么玄乎?”樊江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了撇嘴说定。
“她的心脏病很重,”魏岭生摇了摇头说道,“一个情绪上的波动可能都会要了她的命。我听她说,医生让她不能大喜,也不能大悲,情绪要绝对平稳。唉,这个孩子,也真是不容易。”
“哦,这还真是得小心了,”樊江龙皱着眉头说道,“心脏病我也知道,弄不好,说过去就过去了,石头他姥姥,那年不是就这样吗?人一急,咣当一下,过去了。”
“是,这心脏病,可不得了,”魏岭生心里暗喜,又继续说道,“反正是可惜了,这姑娘长得漂漂亮亮,可是,跟个玻璃花瓶一样脆,磕不得碰不得,这以后,怎么结婚嫁人呢?”
“嗯,可惜了,风吹草动都经不得。”樊江龙皱着眉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魏岭生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樊江龙一直把许悠然当做钳制他的底牌,现在,这个心黑手狠的老大,并不敢轻易地碰她了,因为他心里有顾忌了,他绝不愿意因此沾上人命官司,从而断送他后半辈子的好日子。
魏岭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一天,他太大意了,他太低估计了樊江龙的诡谲。而他的大意,将给许悠然带来的,是莫大的灾难。
此时的魏岭生,心里是无比欢喜的,他知道,樊江龙的顾忌,就意味着许悠然的安全。
店里又进来两个人,樊江龙回头看了一眼来人,扭头对魏岭生说道,“光说话了,都凉了,赶紧把这点儿吃完。”说罢转身过去了收银台。
魏岭生把剩下的饭菜吃完,然后把垃圾都收拾好,扔到了店面外面的一个垃圾桶里。
回到店里的时候,两个买东西的人已经走了,樊江龙站在收银台后面正看着他,脸色少有的和善。
“吃饱了?”樊江龙笑了笑,问道。
“吃饱了,谢谢大哥,”魏岭生走过去,看着樊江龙,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么多年了,大哥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嗯,我对我的弟兄们,都是掏心掏肺的好,”樊江龙淡淡地说道,“这就是我当初能越做越大的原因之一吧。当然,我的兄弟们对我也不赖,除了……”他停了下来,盯着魏岭生的目光又恢复了以往的阴鸷,“除了你,这么多年,只有你反咬了我一口,而且……是致命的一口。”
“大哥,我……我……”魏岭生没有想到樊江龙突然说起这个事儿,一下子有些慌了神儿,一时说不出话来。
“别慌嘛,”看着魏岭生惊得脸色骤变,樊江龙大笑起来,“算啦,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了,就算你咬了我一口,我也还是你大哥不是,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他说着,停了下来,低声说道,“当年,也怪大哥一时糊涂,动了你的女人。那女人烈得狠呐,又挠又咬的,也是把我惹急眼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哥今天就给你道个歉吧。”
魏岭生的心,完全的乱了。疑虑、惊惶、悲愤、仇恨……往复交织,让他此刻,都不知道自己是以一副什么样的神情看着樊江龙,他说不出话来,一句也说不出来。
“大哥,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不懂什么,”樊江龙见他不说话,从收银台后面绕了出来走到他身边,“原不原谅,那是你的事。但是这个歉大哥今天是给你道过了,我也心安了。过了这么多年,我也老了。想起当年的事儿,这才觉得,那个女人,也是挺可怜的。”
魏岭生的心尖锐地疼了起来。道歉?一个道歉就能抹掉所有的罪恶吗?一个道歉就能弥补雪轻一生的痛苦和灾难、就能弥补这么多人被断送掉的人生和幸福吗?他心安了?他竟然说他心安了?!樊江龙,这是何等的心硬如铁!何等的寡廉鲜耻啊!
魏岭生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双手轻轻地战栗着。他是多想现在就扑过去,扑过去报血海深仇!
“别难受了,”樊江龙看到他的异样,知道自己揭开了他心里最沉重的伤疤,“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对了,那个女人,哪一年死的,怎么死的?”
“2010年,车祸。”努力克制自己心里复仇的火焰,沉默了许久之后,魏岭生沉重的说道,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哦,可惜了。不过,人总得过好眼下的日子,总得往前看。”樊江龙叹息了一声,拍了拍魏岭生的肩膀,“我最近想明白了,还是与人为善的好,多交些好人当朋友,这样心里安生,日子也安生。”
“是。”魏岭生低声应了一声,依然沉浸在深深的痛苦和仇恨里,丝毫没有注意到樊江龙的话,有弦外之音。
“对了,老魏,”樊江龙突然说道,“你这两天跟许悠然约一下,我请她吃饭。你先去约,如果请不动。我亲自上门去请。”
“什么?请……请她?!”魏岭生一愣,惊恐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