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淘汰赛正式开始前的那个晚上,唐茜和励平找时间碰了下头。过去的这几天,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如此。
励平带来了面包和水。他进来以后,把早就准备好的黑布从房间一角拖出来,熟练地蒙在门和窗户上,这样开灯的时候才不会透光。
“我们最后再排练一次。”他说。
虽然只能是在耳机里。但是尹吾的《请相信》,在这一刻听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热血。
唐茜把她和励平一起设计的舞蹈最后过了一遍。因为要把力留到明天晚上,大的动作她只是意思了一下。只要《请相信》是有效的,那么,唐茜的舞蹈一定能把它的力量成倍地发挥出来。
“其实,一般来说,我不会有机会能跳那么久。”
唐茜把整段舞都过完一遍,身上微微出汗,她停下来,手扶着腰,说。
“就当是为自己。”励平说。“为自己跳。”
唐茜在心里把这句话过了一遍,觉得它又是凄美,又是悲凉。
接下来,他们把行动步骤又确认了一遍。淘汰赛是直播,当唐茜上场的时候,励平会接管整个直播室——
励平撩起衣服。唐茜看到他腰里别了一把手枪。
“真枪吗?”
“嗯。”
他把枪拔出来,倒转枪柄,托在手上。
唐茜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
她还是第一次摸到真枪。枪很沉,比她预想的沉。乌黑的枪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跳舞是她一直都在做的事情。直到看到了枪,她才真正感觉到了明天行动的分量。
“有子弹吗?”她故意开玩笑,但咯咯的笑声听起来就很紧张。
励平把枪拿了回去。他把一只手放到唐茜的肩膀上。
“你要想清楚。明天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们都可能离不开这里了。”
“那我们换来的是什么?”
“现在没有人相信,我们的世界在被一群虫子占领着。我们的使命是让别人意识到这一点。”
“也就是说,明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会有人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一只虫子。”
“嗯,很可能。”
“然后呢?然后就会恢复原来的样子?”
“但是会有一部分人意识到问题。其实现在已经有人意识到问题了,但是他们不知道症结在哪里,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尽管,看到虫子的时间可能只有一分钟,甚至更短,几秒钟,但是,总会有人不认为这只是一个幻觉,总会有人不把看到的轻轻放过,他们想要研究下去,想要找到答案。只要他们动起来,他们就会发现彼此,而这个时候,留在他们眼睛里、心里的虫子的影像就会变成联接彼此的纽带,并且最终变成他们的目标,变成他们要去反抗的对象。而这第一步,是我们帮助他们迈出的。这就是明天我们要做的事情的意义。”
“但那个时候,我们应该已经死了。”
“或者变成了虫子。”
唐茜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我不要变成虫子。”
她把手伸到励平的衬衣底下,感受着他肌肤的温度,然后滑过他的腰,环抱住他,贴住他的身体。
“虫子不会说我爱你。我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一只虫子说我爱你。”
他们紧紧地拥抱。亲吻。
就像明天是世界末日。
2
在等待比赛开始的时间里,唐茜尽量什么都不去想,只想着昨晚跟励平一起度过的浪漫一夜。
有人影在她眼前晃了晃。是薇薇安她们。
“加油。”她们说。比赛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薇薇安她们都已经被淘汰了。今天她们是作为观众,专程来给唐茜鼓劲的。连晓苏和思慕两个人站在一起,手牵着手,唐茜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定又进了一步。
唐茜笑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今天是我的淘汰日。”不过她心里想的是:我希望是“中国新星潮”的淘汰日。
“但是,走到这里就不容易。”秦甫说。
“但是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薇薇安说。“你想干一票大的。”
唐茜愣了愣,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她。薇薇安笑了。她猜对了。
在那个瞬间,唐茜很想把所有的事都告诉薇薇安,告诉秦甫,告诉连晓苏和思慕。她知道自己可以信任她们。可是,接下来呢?
“夏异”那两串大黑葡萄似的复眼仿佛在凝视着她。她决定不把她的好朋友们拖下水。
“你要走了,励平老师还会在这里么。”薇薇安朝伙伴们眨眨眼。
唐茜愣了一下:“他的事,我怎么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不管,只看你怎么打算。”
秦甫兴奋起来:“对啊,以后别的事情我们还想请他来帮我们呢。”
唐茜看着他们不怀好意的笑:“这个没问题啊,你们去请他好了。他人这么好,一定会答应的。”
“不是我们请,是你代我们请就行了。”
如果没有心里的事,唐茜估计自己此刻应该是无比窘迫的。可不知道怎么,不管怎么被他们打趣,奚落,她都觉得心里暖暖的。
比赛快开始了。薇薇安她们要去观众席就座了。她们紧紧拥抱。彼此心里面都感到遗憾:这一刻,骆尘不在。
“新星潮”的开场音乐响起来了,跟着是主持人充满虚火的高八度的声线。唐茜走到后台,上场门和下场门都站满了人。能容纳几百人的会场应该多挤进来了三成人。会场里,有关新星潮和明星选手的元素已经被铺满,粉丝们早早分区坐开,领头的醒目地站在人群中排练打call的事宜,节目组还在给前排粉丝发放小扇子和礼品袋,似乎每个人都在为能跻身其中激动着……
第一位选手上台了。他随着音乐引吭高歌。
“啊……”
五官简直像包子一样强行拧成一团,在小小的地盘上,配合着歌词作出喜怒哀乐的表情。唐茜不厚道地想像着之前排练的时候,那张胖脸不知道被指导老师揪了多少次才能揪得像教科书一样标准。
而他同时也是一面镜子,唐茜从他身上照见了自己可资骄傲的部分。她从来没有被这种表演体系里的谄媚和自我扭曲影响过。站在台上的时候,她表现的从来只有自己。
所以——她感觉到胸口热了起来——她越发相信夏异(以及其他“虫子”)的构想一定会失败。事实上他们要求的是一个矛盾体,他(她)拥有完美的表现自我的能力,而在他们的理解里,这种能力又是可以被剥离出来、被他们随心所欲地使用的。在这种意识底下,暗藏的是对人和人类根深蒂固的藐视,认为人类只是某一种可以被自己利用的工具而已。但是艺术!艺术的真谛不正好是反过来的吗?
他们在玩火!
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试图操纵多么伟大的力量!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唐茜感觉到有目光射到自己脸上。是谭冰。她站在对角,舞台的另外一侧,但是她在看着自己。唐茜怀疑自己脸上流露出类似踌躇满志……更确切地说是不驯服的表情并落在了她的眼里。她强行把它收敛了起来。
真人秀的舞台仿佛是一个大转盘,选手就是安放在不同格子里的瓷娃娃,每次转上去一格。还有三四个才轮到我。唐茜想。不能被人看出破绽。她模仿着周围人的表情,让自己看上去显得蠢一点,尽可能表情夸张地看着舞台的方向,跟着别人的节奏一起爆发出笑声。
她感觉到手被轻轻触碰了一下。她转过头,是励平。他从另外一个方向上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一副正忙于工作的样子,只是在经过舞台这一侧的时候,会像很多人那样驻足一会儿,看看那上面的风景。但唐茜知道,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其实没有那么正式,好像他们真的曾经讨论过该用什么样的动作似地——不过就是在“行动”开始前互致问候,如果谁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可以在这个时候通知对方,以决定下一步要不要继续。他触碰她的意思是:一切正常。
唐茜转过头。他们的目光有一个很短暂的交错。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个微笑。
唐茜觉得自己充满了能量。她感到很遗憾,当回应他的微笑的时候,她的脸已经下意识转开了。
她回触了他的手。
一切正常。
他的手离开了她的手。
唐茜没有回头。但是她能感觉到他从她的身后退了开去。
他去进行他的部分了。
接下来,舞台上的两位选手分别展示了倒吊着作画和用电钻做冰雕的才艺。后面那位干脆就雕了一座夏异的人像。那个看不见的大转盘马上就要移动到属于她的那一格了。胃里翻滚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令人难以忍受。在到后台之前,她已经先上洗手间吐过一次,那时候她的呕吐感还没有那么强烈,她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嘴里,抠舌根的底部,强行让自己把晚上吃的西蓝花和烧茄子都吐出来。根据她的经验,提前催吐会让上台以前的感觉好受一点。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压力过大的关系,这一次失效了。
她一下子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脑海里满是励平在导播室靠着一把枪拼命地控制场面,自己却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完全断片,在台上什么动作都跳不出来的画面。火辣辣的胃液翻涌到喉头,一阵接着一阵。
“只是紧张。”她对自己说。“只是紧张而已。等到上台了,这一切就都过去了。”
她前面最后一个节目倒有些意思。一位选手双脚踩在两个超市最常见的手推车的扶手上,一边掌握着平衡,一边拉着小提琴。琴声悦耳,但观众更多还是被被那两台不断来回滑动的手推车弄得紧张不已。
节目结束的时候,他从手里变出一大捧花,撒向台下。主持人笑吟吟地走上台来。
“这个节目大家觉得怎么样?想不想再看一遍!……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就给看一遍,人家排练好辛苦的,我在后台看他练我都觉得怕怕……好,谢谢。哈哈哈。接下来这位选手厉害了,也是节目组寄予厚望的,今天究竟能不能超常发挥呢?我们拭目以待。”
唐茜等待着他说出自己的名字。
“好,接下来要登台的是——王海丰!”
唐茜愣了愣。她下意识转头去看身边的王海丰。王海丰也愣了一下,因为他的顺序是排在唐茜后面。但这个时候,后台的移动摄影机已经把镜头甩到他脸上了。他立刻露出排练已久的笑容,一边挥手一边迈出后台,朝舞台中央走去。
唐茜愣在原地。她第一反应是:那个转盘出了故障,不知道怎么地跳过了她。这个错误很快就会被纠正,她会是下一个。
台上,主持人和王海丰的对话传进她的耳朵里:
“海丰,啊,上次你唱的歌给大家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今天还是唱歌吗?”
“是的。”
“前面这个节目可是赢得满堂彩,你紧接着在后面登台,会不会觉得有点吃亏。”
“不会。只要表演好,我觉得大家就会喜欢我。”
“这个自信可是不小……”
……
唐茜的心里一点点宁定下来。她看舞台上,看自己的身边——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错误也没有发生。她就是被有意识地跳过去了,她不会是下一个,也不会是下下一个。她不会有机会登上这个舞台了。
为什么?
她的心往下沉去。
他们被发现了。
她挤出人群,调头从演播厅后台的侧门跑了出去。
3
她顺着楼梯间往上一层跑,边跑边祈祷励平没有事。但心里面另一个声音在很抱歉地让她放弃幻想:励平一定出事了。
她一打开楼梯间的门就看到了。
走廊的一端——那里是导播室——励平被好几个人团团包围着,为首的正是谭冰。枪仍然在他的手里,不过,瞄准他的武器无疑更多。
楼梯间的门撞击的声音,让好几个人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唐茜的目光和励平的相遇了,她从那里面感受到了一丝伤感。
我们失败了。
脚步声从另外一侧响起来。夏异带着几个人朝他们走过来。
“你太让我失望了。”夏异说。“你知道我有多看得起你。但是你自己——你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
“机会?”即便是在这样的绝境下,听到“机会”两个字唐茜依然忍不住想笑。“如果连人都不是了,这机会还有什么意义?”
夏异愣了愣,他和谭冰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告诉过你的,她知道了。”谭冰说。“你早该听我的。”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唐茜忍不住问。
“因为你的眼神。”夏异说。
有什么火热的东西一下子攫住了唐茜。她几乎无法呼吸。是她让他们看出了破绽。
“她偷拍下了你的眼神。反抗、自以为是、不肯合作、鱼死网破……这种眼神我再熟悉也没有了。我们有多少同类都是死在这样的眼神下面,最初他们不认为这有多了不得,但是,当他们进入这些人的身体——在大脑里面,痛苦的搏斗、互相绞杀,恶劣残酷的环境让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死亡,包括同归于尽。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终于,我们认识到,这就是我们征服人类的关键。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中国新星潮’这样的节目,我们要消除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无论是从精神上,或者……”
“是从肉体上。”谭冰冷冷地接了一句。
“在这个节骨眼上?”夏异摇了摇头。“骆尘的死已经让我们够麻烦的了。我可不想在我们有能力把大多数人类改造成合适的宿主以前,让别人注意到在这个舞台背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在发生。这对我们不好。”
“明白了。”谭冰说。
夏异走开了,把这里交给了谭冰。
“你们想怎么样?”励平问。
“既然你们对常规手法已经有了抗拒,我们可以用你们人类常用的招数。”谭冰冷冷的说。“我们给你们每个人打一针,打完以后你们会变得很安静。我们会把你们送去医院,当然,是那种精神病院。对外,我们会说你们压力太大,这个对这行来说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没有人会怀疑。然后,等到这一季的节目结束,我想也就不会再有人关心这件事了。”
励平冷哼了一声:“你说得好像轻而易举一样。”
谭冰看着唐茜:“他有一把枪,而且他还有不错的逃生能力,但是你没有。”
励平的呼吸变得急促。
谭冰声音透着狠意:“把枪交出来,你的时间不多。”她伸出手,放在唐茜的肩膀上,长长的指甲顶住她的咽喉。
唐茜觉得很恶心。就像虫子尖利的前肢。她不敢稍动。
励平放下了枪。他没有选择,也不想有别的选择。
谭冰露出满意的表情。
“让她过来。”励平说。
谭冰放开唐茜。唐茜扑到了励平的怀里。
“没出息。”她说。
励平笑了:“不试一下,我也没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个人。”
谭冰挥了下手。
两名手下拿出准备好的两管针,朝他们逼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忽然打开了——刚才,彼此双方都太投入了,谁都没有留意到电梯正在升上来——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穿着风衣,身上系着宽大的皮带。简直就像是从电影《捉鬼敢死队》里走出来的人物。
“程琳?”
程琳的两手各拿着一把“枪”。不过唐茜随即就看清楚了,那实际上是两部手机,每一部上都加装了增加音量的双喇叭,手机底部也接着一条线,线一直到她腰带——一圈发声器。
没等谭冰等人反应过来,程琳扣动了“扳机”。
强劲的音乐通过喇叭放射了出来。
不是一切星星仅只是黑夜 而不报告曙光
不是一切梦想都甘愿折断翅膀
不是一切种子都找不到土壤
不是一切歌声都掠过耳旁 而不留在心上
“去你妈的!”程琳吼。一边就像周润发那样,拿着两部手机对着众人“扫射”。
喇叭里一定没有子弹,但是对谭冰他们来说,情况却似乎不是这样。她被扫倒了,在地上艰难地挣扎。其他几个人也是。
在唐茜的眼睛里,他们都变成了虫子。倒在地上,以奇怪的方式扭曲着。
“你们没事吧?”《请相信》一曲放完,她吹了声口哨,问他们。
“没事。”
“看来,这东西还真管用。”程琳掩盖不住自己的得意。
“你怎么进来的?”
“学院现在和新星潮打得火热,我毕竟是老师,拿到个身份牌闯一闯不是难事。”
“可是,你怎么会过来?”
“我怕你们出事啊。我后来想想,觉得你们的计划不靠谱,所以,我自作主张,搞了一个Plan B。”程琳说。“我研究了你们给我的材料,明白了那些符号的组合方式。找到基础原理并不难,无论是音符还是节奏,都和基因一样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共振区间。只是弄清楚编码耗费了我太多精力,短时间里,我来不及做别的事了,但是,我找了几十首符合要求的,做了一个中外经典歌曲大串烧——”
她扬了扬手里的两部手机,意兴飞扬。
“现在,让我们干一票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