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幅用作学院和“新星潮”合作盛典的献礼作品,胡冠群先打了个草稿,然后偷偷拍了照片给某人传过去(他以为程琳没有看见)。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胡冠群走到厨房去接电话。
“……是,是……那我再改改。”程琳依稀听见冠群在说。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冠群把自己绘画作品的草稿预先交给别人审查。她内心涌起一股厌恶的感情,故意大声喊起来:“你再不换衣服,丁教授那边要迟到了。”
冠群从厨房探出头来,朝她打手势,意示很快。他又讲了两分钟左右,这才走进卧室。程琳已经把他出门的衣服摊在床上了。
“呃……”冠群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那幅画的事情,待会儿你不要跟丁教授提。”
“我知道。”
他们到得早了。其他的客人这会儿都还没来。蒲之英把他们夫妻俩让到后面的院子里。
“丁教授呢?”
“楼上。”蒲之英说。“一大早起来就在给我改稿子呢。”
程琳哑然失笑:“怎么还亲自做这些,没有助教吗?”
“嗨,没什么。我上个月受邀给一家瑞典网站写点介绍中国舞蹈这十年发展趋势的文章。老丁看完以后,不同意我的意见,跟我争了半宿。”
胡冠群也笑:“真像是丁老的作风。”
蒲之英把一盆花往后挪了一点,以便和花圃产生一点有趣的错位感。“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反正我的文章,都要经过他的批改审核,通过了才准拿出去。在他面前,我一辈子都是小学生……”
胡冠群还想接什么话,程琳拉了拉他的胳膊。蒲之英言语中牢骚,是同时属于一个女人和一位艺术家的。程琳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块小碎片在水面打转。在程琳的提醒下,胡冠群很快也意识到了,不过以他的角度,他觉得这是丁宗树负责任的表现——在属于他的学术领域里,他完全有理由暂时跳脱出来,当一个不够体贴的丈夫。
他们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烹饪上,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轻松了。程琳抱怨起学校的伙食来,这是胡冠群也能插得进嘴的话题。三个人围成一个小圈子说话,直到丁宗树出现在了他们身后的楼梯上。
丁宗树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程琳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比胡冠群要年轻些,身材挺拔,脸上的轮廓很锐利,眼睛里藏着很深邃的光泽。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好像刚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似地。丁宗树没有正式给那个年轻人做介绍,他们下楼以后,年轻人也只是简单跟他们点了下头,跟蒲之英说:“我先走了。”丁宗树和他一块儿走到外面去。过了一会儿,程琳陪蒲之英一起走进房子,看见那个年轻人还在,和丁宗树站在门口正说着什么,丁宗树的神情有些激动,她依稀听见丁宗树叫他“励平”,用责备的口吻说他脑子坏掉了,花了这么长时间,结果只会说这种荒诞不经的话。那个人显得很委屈,辩解了几句,终于还是离开了。丁宗树悻悻地走回来。
“怎么了?”程琳忍不住问他。
“外星人……”丁宗树更像是自言自语。“乱弹琴!”
2
丁宗树邀请的客人,照例都是文化圈人士。大部分是上次见过的,也有两位是从外地专门过来探望丁宗树的后辈学者。
谈过一两个时事和最近文化界的热点话题以后,自然而然地,话题再次被引到“新星潮”上面来。在座的有一位是某著名门户网站的主编,他讲到了最近传言纷纷的关于各地发生大量突发性“脑残”的事件,“实际情况要比你们在新闻媒体上看到的严重得多,但是因为‘新星潮’砸了巨资去做公关,大家才以为没有那么严重”。
众人都很惊讶:“这帮人有这么手眼通天?”
“我只知道,现在不但新闻发布受到影响,眼下连讨论的热度都越来越可控。之前,网评还是一个无主之地,谁想说什么都行,哪怕是犯忌讳的,网民自己会发明一套相关的黑话机制,能混过去。部分平台想让用户深度参与,在设计上更会刺激他们发声,努力让话题延续和发酵。现在技术也进步了,一两代过去,各级人才也大换血,舆情控制的力度和经验都在指数级增长,干脏活的都知道去哪里找源头。只要有点规模的大公司,对负面声音全有一整套方法去对应。”
程琳补充了一句,“现在的说法叫洗地。”
“而且现在各种消息来来去去的,大家也没多少人真信,真追。”主编说。“搜索引擎只要不在关键词上做引导,用户翻三四页还查不到什么,大部分也就放弃了。”
丁宗树很愤怒:“钱的神通再大,总堵不住人的嘴说话吧。各位,你们都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有能量的人,你们应该多发发声,不能袖手旁观啊。”
蒲之英刺了他一句:“说话就说话,怎么又开始赌气了。来来,我们过去餐厅那边吧,准备开饭。”
“再等等。”丁宗树抬头看着墙上的钟:“还有个重要的客人没到呢。”
“还有谁要来?”蒲之英愣了愣。这个客人,丁宗树连对她也没有提起过。
又过了半个小时,丁宗树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终于姗姗来迟。
他一进门就非常不好意思地对众人拱手致歉。天气并不凉,他却戴着毛线帽,裹着羊绒围巾,只露出二分之一脸,脸色显得苍白病弱。程琳一看到他就觉得眼熟,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我出门之后就一直觉得有人在跟着我,可能是我的毛病,但没办法,不在外面转个四五圈,我是不敢往这儿来的。”他声音也显得很疲惫,一边说,一边脱下帽子和围巾。
程琳这下子认出他来了。
“李昂?”
丁宗树给李昂做了介绍。但是在座的没有人不认识他,“新星潮”第一季的大明星,只是……眼前的这个人和广告牌上那个英姿飒爽的帅哥判若两人。李昂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他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我很早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有问题。”落座以后,李昂打开了话匣子。“参加完新星潮第一季,我确实风光了好一阵子,各处都跑遍了,通告每天都排得满满的。不过我从来没叫过苦,毕竟是他们给了我机会,就算他们很多规定都很严格,说什么话,唱什么歌,都是他们安排好的,我也都接受下来了。可是那个时候,我能感觉到我身体跟从前有些不大一样……其实我也说不清有什么不一样,做过检查,没问题,我也只能相信没问题。但难受是我自己的……”
“什么难受?”
“头疼。一唱歌就头疼。其实这从我参加‘新星潮’以后就开始了。我按照他们要求我的方式练歌,练他们给我的歌……”
“是不是那首贼难听的歌?”在座的有人说。“我光听就觉得头疼。”
“《魂诫》。那首歌叫《魂诫》。”他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我刚开始唱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但那时候我太相信他们了,他们说什么我都信……当然了,也是因为我太想从新星潮这个平台上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了。我们都是这样的,对吗?我一遍一遍地唱这首歌,从新星潮第一季开始,到各地的巡演,我至少唱过上千遍——一直到我完全没可能再唱为止。”
“什么意思?”
“因为我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一开始是头疼。后来开始出现手脚不协调,在台上连最简单的舞蹈动作都做不到。经常会出现重影、幻觉,甚至连人脸都认不清。我废掉了。”他笑起来,不过笑容显得很绝望。“我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才去参加‘新星潮’的。拿冠军的时候我以为我赢了,接下来可以有机会做我自己的音乐。没想到我只是给他们做了一年的牵线木偶,然后,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是说,”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可为什么感觉你依然在各处活动?一会儿一个代言的。”
“因为现在我跟他们依然在合同期。他们录制了关于我的各种素材,现在你们看到的,都是他们后期加工处理出来的东西。”李昂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继续说下去道。“直到我看到新闻上说的关于很多地方出现什么突发性‘脑残’的事情,我才把自己的情况和这些联系起来。虽然现在还没有一个结论,但是我愿意就这件事站出来。一来,借我自己现在有限的影响力,提醒大家关注和正视这件事;二来,我愿意当一个志愿者,让有关机构研究:我现在的身体情况,是不是的确跟新星潮的训练方式……”
“还有他们的信息传播方式、洗脑方式。”丁宗树插进来说。
“嗯,有确实的关联。这就是我现在能够做的事情。”
丁宗树显得很振奋:“对。如果我们能掌握确凿的、节目对受众造成伤害的因果关系,明确这些跟新星潮有关,我们就有了最有力的回击的武器。”
蒲之英有些不以为然:“这个……取证恐怕不容易吧?”
“你放心。除了李昂,我还有其他证据。它们会是爆炸性的!”丁宗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