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春四月，我有过一次江南之行，在杭州灵隐寺旁的“创作之家”，享受了10日幽静与闲适的生活，多日的疲惫和烦躁得到解脱。临近返回北京的时候，新闻报道里传来个消息，几十年安全航行的国航，发生了有史以来第一次坠毁事故。听了这条不幸的消息，我的情绪立刻陷入茫然，对于国航近乎盲目的信任，从此开始动摇和困惑。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取消原来飞返的打算，改乘火车回北京。朋友们问我是不是被这次空难吓住了，出于一个男人必不可少的虚假尊严，我用别的表面理由搪塞缓解了尴尬，然而内心深处的恐惧却显而易见。
人都是珍惜生命的。珍惜却不等于害怕死亡，关键是看以什么方式了结。按照自然规律的归天，遭遇不可抗拒的天灾，突然或长期的疾病袭击，这些死亡都属于正常，一般人还是可以冷静面对的。倘若是由于人类自身的疏忽，让可以避免的灾难竟然发生，造成无辜生命轻率地消失，这样的死亡实在难以接受。
在返回北京的列车上，江南美景不时掠过车窗，我却很少有观赏兴致。关于生存与死亡的问题，就如同一条双头蛇，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蠕动，整个旅途都充斥着焦虑与不安。当想到生命的坚强与脆弱时，我忽然想起对于小草的记忆，心头难免有种苦涩的欣慰。
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北戴河休养，住在一家休养院里。我住的别墅阳台很大，每天晨昏时分，我就坐在这个阳台上听虫鸟的婉转歌唱，赏花草的百态千姿，享受大自然恩赐的天福。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神经是最脆弱的，寂寞和孤独罩上心头，有时竟然会想到人生。觉得人活几十年辛苦奔波，最后还是得重返来路，就会产生某种参透世事的惆怅。可是当我看到眼前那蓬勃生长的小草，冥冥之中仿佛受到了生存启示，这时才意识到生命还有顽强的一面。你看那丛丛小草，葱茏茂盛，青翠欲滴，充满着向上的朝气。小草不知忧愁、不计荣辱，活得是那么快乐而自在，这不正是生命应该具备的素质吗。
有天傍晚，天空阴云密布，大地狂风飞刮，紧接着就是一场大雨哗哗地倾泄，不甘示弱的雷也赶过来凑热闹，轰隆隆暴躁地大声怒吼，把个原来宁静异常的疗养区，搅得失去了温馨的常态。后来雨渐渐地小了，却一直没有停息的意思，我就早早地睡下了。在宁静的夜里，听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我照例坐在阳台上赏景听唱。这时我忽然发现，那些多姿的繁花，许多纷纷落地，那些茂密的小草，也萎缩了身躯，就连多嘴的虫鸟都紧闭了歌喉，显然这是被暴风雨摧残的。一群活脱脱的生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变了形。这是天公过于厉害，还是生命过于荏弱，我没有认真地去想，只是觉得有种莫名的怜惜。
很快，又是晴天朗日。傍晚再来看楼前景色，花儿被摧的容貌依旧，却已恢复了清爽的神态，虫鸟重新歌唱，只是声音不再那么动听，而那小草却生机重现，好像不曾被风雨摧残过，越发显示出小草生命的坚强，以及机敏的自我救护能力。看到这情景，我由衷地赞美小草。
可是未过几天，我忽然看到小草又陷入了艰难的处境，有一长缕被人狠狠践踏，绝对不会再有自救的能力。一棵棵可怜兮兮的小草，在苦苦地挣扎着、叹息着，说不定还有些许怨艾，或者是对自己命运的哀叹。我走到近前一看，这些小草正在枯萎，往日的清爽神情消失得了无影踪。多亏一位好心的园林工人把这些小草重新扶起来，并给它们喷洒洁净的水，让它们振作起来生活。这富有灵性的小草还真的不负人望，渐渐地恢复了生机。这小草是多么知趣知足，仅仅给予一点儿小小关爱，就感动得如此不计怨怼，重新无私地献出自己的绿色。可见生命的需求并不都是那么欲壑难填，只要给予一点儿应有的关照和爱护，它就会以百倍的奉献回报人间。只可惜我们常常忽略了生命这点小的需求，有的人为追求一己之利而放弃对他人的珍爱，这是多么地残忍和短视的恶劣行为啊。
联想这小草的兴衰，思索听到的空难消息，我觉得人间的许多惨剧是完全可以不再重演的。这首先就要清除那些错误的观念，比如过去提倡的不怕苦不怕死，就不应该笼统地当做一种英雄行为，不分场合情况地强行误导。如果大敌当前或者追求真理，在无法保存生命的情况下，当然需要义无返顾地献身，因为这样做也还是为了生存。倘若是在正常生活的情况下，人都是向往美好事物的，为何不珍惜这只有一次的生命呢？只有看重生命才会珍贵生命，只有珍贵生命才会保护生命。遗憾的是，现在有的人只看重自己的生命和金钱，却拿别人的生命当儿戏。
就在我回到北京不久，接连听到几起煤矿出事的消息，事故本身本来就够让人揪心了，不曾想还有矿主逃逸、官员隐瞒情况这种更为恶劣卑鄙的事情发生。我真不明白，这些人的五脏六腑难道是石头做的吗？竟然见死不救。一个有法律做基石的文明社会，让这样的人来主宰能够文明吗？我不相信。这时我又想起在北戴河见过的小草，还有那位扶起小草的可敬的园丁。相比之下人有时反倒不如那些小草幸运。可是我们又能够说什么呢，只有轻轻地轻轻地唉叹一声，表示一点儿做为同类的良知。珍惜自己的生命，更要尊重别人的生命，这个社会才会更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