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花开得正艳——其实现在并不是春季，但既是在公园里，一年四季总是少不了花香的。路多是小径，而且大多都被翠竹冬青挤得很窄……但也有一些地方，又平又宽，根本不像是路，倒像是幽静如落满鸽子的广场……
就有几个人，围着一辆轮椅，慢慢走来。
是一个老者，扶着轮椅，而扶着他的，是他的老伴，在那里练习走路。
也不知患了什么病，老者的腿显得十分僵硬。天并不是很冷，他却穿件棉睡衣，而且，脖子下还围着件围嘴儿——难道说他是个婴儿，家人们还怕他流涎水流鼻涕不成，真是的……
他走得很慢，在外人看来他也许根本就没有挪动一寸，要说走，也仅仅就是模模糊糊摆了个走的姿态，但所有紧盯着他的人却早都禁不住欢呼起来：“好，好，走得好，再走一步，再走一步……”
站在老者前面召唤的，也许是他的儿子和儿媳，孙子呢，早跑到一边的草坪玩耍去了。现在，老者困乏得实在是不愿意往前挪动哪怕一步了，他虚弱得甚至连说出“算了吧”那几字的力气都没有，他只是无奈地做了个求饶的苦笑的表情……
“再走一步，走一步，走到路灯那儿……”儿子和儿媳却仍在毫不泄气地鼓励、坚持着。
他就又把腿动了动。大家便又是一阵欢呼说：“好，好……”
他的眼前却似乎有点模糊了……是不是在这儿？不是这儿又是在哪儿。不过那都是三十多年的事儿了。他当时就在儿子所站的那个地方站着，当然还张着双手……而步履蹒跚的儿子却在自己这个位置站着。儿子跌倒了，儿子一次次跌倒了，儿子哭了……他却还是坚持着向儿子拍手说：“爬起来……好，好，再朝前走一步哟……”
才几天过去了，他却走得不如儿子稳当了……可儿子，却似乎比当年的他更加不近人情了……
现在，他可是连站都有点站不稳了，儿子却还在那里召唤着。也许是看他连抬抬腿都有点困难了，才和儿媳、老伴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大家便都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到他的脚下。他当然明白大家的意思：从大家的表情看，他今日的成绩也许是马马虎虎过得去的……大家便都扶他坐上轮椅，推他回家去了。
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还是凉拌黄瓜酸辣土豆丝那几样菜。只不过，自他病后，那一砂锅用鸡汤煲的黏稀饭就必不可少了。只可惜，他的手指再也伸不直，端不起碗了。儿媳要招呼孙儿，老伴要洗碗刷锅，他的饭，大多就由儿子喂了。儿子小的时候，他喂儿子饭，总是说儿子：“你嘴漏了？”现在，他的嘴倒真像漏了一样——儿子喂他一勺，总有多半勺从嘴角流下来，儿子只好不厌其烦地用勺子在他嘴边刮呀喂呀地重复着……的确，儿子小时候也有些太挑食了，为了哄他吃口饭，要费多少事儿：“再吃一口……听话，吃完爸爸给你买小蝈蝈玩……”有时儿子闹点小脾气，头一摇，就把他手中的饭碗撞飞了……和儿子相比，他现在多听话啊！儿子说：“再吃一口。”他就乖乖地用嘴唇碰碰勺子。儿子最后看勺子里的稀饭实在下去不了多少，才说：“不吃了？不吃了看会儿电视睡吧……”
总是瞌睡，但上了床却又睡不着。老伴就给他捏捏腿揉揉手做一会儿按摩。儿子要按，老伴说“你手太重……”不让。老伴按着，就说他：“睡吧睡吧……”他就闭上眼睛。老伴真以为他睡着了，便给了孩子们一个“别吱声快走开”之类的手势。他便静静躺着……其实他并没有睡着……老年人哪里来那么多瞌睡呀？老年人的回忆却太多太多……现在，他脑子里，早跳出那幅画面了：他在哄儿子睡觉。儿子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他的玩具——一只会儿叫出声来的毛毛熊……她（孩子的妈妈他的老伴）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想从孩子的怀里拿走熊，他却怕弄醒他，便给了一个快走开的眼色……她便像只猫，没踩出一点儿声息，走了……现在，她又这么从自己的身边走开了……当然，现在，和她一起走开的，还有他们——儿子和儿媳……
他静静地躺着想着，不知何时就进入了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