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威作为一家之主,今日又发生了诸多闹剧,他的面上即便再挂不住,也仍旧要硬着头皮将宾客们送出府。
而季寻便跟在他身侧,始终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
待七皇子的目光消失后,黎夕妤便也起了身。
奴仆们纷纷松了口气,却有人一把抓过黎夕妤的手臂,带着她向后方跑去,“快走!”
正是先前那位家丁。
黎夕妤被他拉扯着,一路去往府中更深处,最终竟到得这季府的后门!
二人自后门而出,黎夕妤一眼便瞧见了荆子安。
“姑娘,快将这斗篷穿上!”荆子安递给黎夕妤一件斗篷,她穿上后,这才瞧见他也披了斗篷,怀中还抱着那架古琴。
黎夕妤见状,有些疑惑,“荆子安,我的事情尚未办完,你为何将这琴取了出来?”
回答黎夕妤的却是那家丁,“夕姑娘,以季威的脾性,他必然不会放过你,想必稍后就会派人四下搜寻。故此,眼下你们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黎夕妤闻言,倒是有些惊奇,便问,“这位兄台,你究竟是何人?又为何会帮我?甚至知晓我的身份?”
“属下自是听命于堇宥少爷!”却见这家丁拱手,神情一派肃穆,“少爷知晓姑娘今日有大事要做,这才命属下混进季府,只为了在关键时刻助姑娘一臂之力!”
听了他的回答,黎夕妤心头一颤,脑中闪过司空堇宥的面容,以及他留给她的书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
原来,那个在暗中帮助她的人,是司空堇宥!
“二位请先行离开,接下来府中之事交由属下去办便可!到时自有人传信给姑娘!”家丁说罢,向着黎夕妤揖了一礼,便兀自转身,自后门回到府中。
黎夕妤与荆子安对视了一眼,便立即动身,向远离季府的方向走去。
雪仍在下着,整个荣阳城都被洁白所笼罩,也不知这场大雪何时才会停歇。
黎夕妤又自怀中摸出那封信件,但见信封的背面因先前落在雪地上,湿了些许。
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擦拭完毕后,便又将其塞回怀中,放在距离心口最近的位置。
“姑娘,眼下我们可是要回司空府?”荆子安轻声问道。
黎夕妤却立即摆手,“我们去布庄!”
荆子安面露惊异,却并未多问,跟随在黎夕妤身侧,向城中集市走去。
到得布庄后,黎夕妤买了件白色衣衫,其上无半点花纹装饰,布料更是最普通的粗麻。
随后,二人寻了家酒楼,要了间上好包厢,吃了起来。
眼下已至未时三刻,二人早已是饥肠辘辘,此刻有了闲时,自然要先填饱肚子。
黎夕妤洗去脸上的黄土,露出了本来的明媚面容,却换了那袭白衣,显得一身凄冷。
窗外的雪花纷纷落下,二人用过膳后,便静默地坐着,等待着。
直至申时二刻,包厢的门突然被人敲响,随后便见酒楼中的伙计走了进来,呈上一封书信,“二位公子,有人托小的送信来。”
黎夕妤接过书信,示意伙计离开。
她慢条斯理地拆开信纸,但见其上写着:老地方见。
她虽不认得这字迹,却也知晓是先前那家丁所写,便立即起身,吩咐道,“荆子安,你这便前往黎府,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将黎府的二夫人带去季府!但是记得,不要打晕她,我要她清醒地看着一切!”
黎夕妤的话语中透着几分阴冷,眼底却有丝丝光亮浮现。
终于,她终于等来了这一日!
半个时辰后,黎夕妤着一袭白衣,头戴斗笠,将面容掩在黑纱下,怀中抱着古琴,独身一人去往季府的后门。
她轻敲门壁,片刻后门便开了。
“姑娘,您来了!”先前那家丁立即向她行礼,并将她迎进府中。
黎夕妤轻轻点头,问,“一切都处理好了?”
“姑娘放心,如今这府中的下人们皆已昏睡,季威已离开,季杉也已在归府的途中。至于那位黎府的二小姐,仍在偏院候着,倒是安分得很!”
“很好!”黎夕妤眉眼一沉,抱着古琴的手指紧了几分,指节渐渐泛了白,“你便去府门处守着,待季杉归来,弄出些响声,示意我便可。”
“是!”
一刻钟后,荆子安扛着个大包裹,也自季府后门而入。
他肩头的大包裹很不安分,不停地颤动着,甚是时而发出轻浅的声响。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曾因此放慢了脚步。
他始终记得黎夕妤交代他的任务,便要圆满地完成。
他穿行在偌大的府邸中,一路畅通无阻,连半点人影都未瞧见。
凭着记忆中的路途,他去往的方向,正是季府的花园。
他一路不曾停歇,却突在一个拐角处,撞上了人!
“啊!”只听一道女音响起,荆子安却不曾想到会在拐角处遇上一个姑娘,甚至与她撞在了一处。
他眉头一蹙,连忙向后退了一步。
可那姑娘却显然要倒霉得多,但见她的身子向后仰去,手中的托盘也随之坠落,其上放置着一只花瓶,最终碎裂。
姑娘也跌倒在地,她趴在雪地中,瞧着那碎了一地的瓷片,面上闪过几分悲痛,最终却只是认命地轻叹了一声。
可看她的衣着打扮,应是这府中的婢女无疑。且她瘦弱不堪,面色煞白,当是知晓自己犯了错,心中惧怕了。然她却不吭不响,甚至连一滴眼泪都不曾流出,实在与寻常婢女不同。
“唔……唔……”
可就在这时,荆子安肩上的包裹又开始不安分了。
其内的女人奋力地挣扎着,发出阵阵低鸣。
姑娘听见这声响,立即便抬眸望向他,眼中闪过几分狐疑。
“你是什么人?”姑娘开口便问,眼神倒有些犀利。
荆子安眉头一拧,并未出声,却在心下盘算着:是否要将这可怜的小婢女给解决了?
“唔……唔……”
包裹里的女人似是觉察到了希望,更加奋力地挣扎着。
姑娘的目光更加凌厉了,荆子安的心微微一沉,看来他当真不能放过这小婢女了。
遂,他迈出步子,欲向那姑娘走去。
却突然,但闻那姑娘一声长叹,竟道,“无论你是何人,都与我无关。我总觉着今日这季府要出大事,你快些走吧,我不会阻拦你,也不会告发你。”
姑娘说罢,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拾捡雪地中的碎瓷片。
荆子安却有些惊讶,刚要迈出的步子便收了回。
他怔忡地望着那姑娘,见她伸出的手掌上满是深紫色的冻疮,与寻常姑娘家的纤纤细手全然不同。
突然,那姑娘焦促中被碎瓷片划破了手指,鲜血滴落而下,渗入积雪中,蕴开朵朵鲜红的花。
不知怎的,瞧见这一幕,荆子安竟觉心头一滞,那滴落而下的鲜血更是刺得他眉眼生疼。
而那姑娘却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即便被划破了手指,她仍旧将碎瓷片一一拾起。
“咦?”突然,姑娘又抬眸向他望来,面露惊奇,“你为何还不走?若是再晚些,待季少爷回了府,你怕是就再难离开了。”
听了她的话语,荆子安的心中又是一动,一双眼眸却始终盯着她流血的手指。
他记得,前几日夕姑娘曾给过他一瓶伤药,眼下若是送予这小婢女,兴许能够偿还她些许。
毕竟,是他撞了她,才害得她摔碎了花瓶。
思及此,荆子安腾出一只手臂,欲向怀中探去。
“飓……飓……飓……”
却在这时,远方突然传来一阵嘹亮的哨声,冗长又清脆。
荆子安立即便打消了方才的念头,最终又瞥了那姑娘一眼,便立即动身,向花园赶去。
他可不能因为一个小婢女,而耽误了夕姑娘的大事!
季府,花园。
天色渐渐暗去,雪势却越来越猛。
黎夕妤端坐在长亭下,面前是一张石桌,桌上摆放着一架古琴,质地上乘。
听见那阵阵哨音后,她将双手搭放在琴弦之上,指尖拂过七根弦,久违了的感觉。
犹记得从前弹琴,她穿上旁人的衣物,同样掩着面,一曲奏完后,所有的赞美与掌声,却都被旁人给夺了去。
自此,黎未昕便有了“京中第一才女”的名声。
而她,却被父亲冷落,犹自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今夜,她便要在这季府的长亭下,重新弹奏古琴,着一袭白衣,同样掩了面,却注定会与往日不同。
但见她轻轻拨弦,清脆悦耳的音符便传了出去,传出长亭,传出花园,传至整个府邸。
自她指尖流淌而出的旋律,比之从前厉绮迎所弹,更胜一筹。
而她相信,听见了她这琴音,稍后必定会有人赶来。
她专注地抚琴,微微颔首,即便是如此的装着,也仍旧十分惊艳。
片刻后,有人闯入了花园,她侧目望去,见是荆子安,便以眼神示意他先站在一旁。
荆子安便一路向黎夕妤走去,将肩头的包裹摔在雪地中,自己则迈入长亭,站定在她身后。
婉转的曲音仍在持续着,又过了一阵,园中再度闯入一人,正是一袭红袍的季杉。
他愕然地望向亭中,双眸大张,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在季杉之后到达的,便是黎未昕,与她的丫鬟!
“你是什么人?”只听黎未昕一声厉喝,面色却煞白无比,眼中尽是惊愕。
黎夕妤犹在抚琴,一曲未尽,她自然不会停歇。
而黎未昕见状,抬脚便冲了来,“你究竟是什么人?如何进了这季府?”
黎未昕最终连长亭都未能靠近,便被荆子安拦下,只听他冷冷地开口,“谁也不能打断我家主子的琴声。”
“你又是什么人?给本小姐滚开!”黎未昕气极了,伸手就要去推搡荆子安。
荆子安眉眼一沉,仍旧直直地站在原地,却是半点不肯让步。
“来人!快来人!”黎未昕见推搡不动,竟扯着嗓音大声吼叫,“府中有刺客,快来人……”
她正吼着,季杉在此时大步走来,一把抓过她的手臂,低喝道,“住嘴!”
黎未昕自然不愿住嘴,然此刻季杉的神色太过凝重,她便不敢再出声,只得乖乖站在他身侧,恶狠狠地盯着亭下弹琴之人。
将几人的神态尽收眼底,黎夕妤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十指拂过琴弦,渐渐收了音。
她这一首曲子,终了……
顷刻间,一阵寒风吹过,吹得雪花凌乱飞舞。
吹向亭中,吹起黎夕妤面前黑纱,将她的半张容貌展露而出。
她的目光清冷,眼底夹杂着滔天的恨意,望向那对狗男女。
“你,你……”这时,黎未昕的身形蓦然一颤,她连连向后退了两步,若不是她的丫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此刻怕是已跌倒在地。
“你……你,你……是何人?”黎未昕口吃了许久,终是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黎夕妤并未立即回话,而是转眸望了望天色,轻笑了一声,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天色暗了,这一日又将过去……”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已是半年,她“死了”半年,如今又回到了荣阳城,站在了这二人的面前!
而听见她的声音时,季杉也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指着她,颤声道,“你,你是……夕妤?”
听见“夕妤”二字,黎未昕连连摇头,面上尽是惊恐,却是如何也不肯相信,“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呵!”黎夕妤见状,冷笑了一声。
随后,她又望向荆子安,瞥了眼雪地中的包裹。
荆子安立即会意,两步走至那包裹前,解开封口处的绳索,将其内的女人给放了出来。
“唔……唔……”顾简沫被荆子安封了口,又被绑了四肢,此刻犹在支支吾吾地挣扎着。
“娘!”黎未昕一声惊呼,连忙扑到顾简沫的身前,想要替她解开束缚。
黎夕妤又是一个眼神扫去,荆子安便一把抓过顾简沫的肩头,将她带向一旁,不准任何人靠近。
此番,黎未昕又惊又恼,却再不敢妄动。
“你当真是夕妤?”季杉又问出声,眼中竟溢出几分光亮。
“不,不会是她……”黎未昕当即便否认,语无伦次,“她已经死了!她早就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不会是她……不会是她……”
“怎么?这才半年未见,便不认得姐姐了吗?”黎夕妤说着,犹自起了身,款步走出长亭,向黎未昕走去,“我的好妹妹!”
随着她的越走越近,黎未昕却缓缓向后退去,最终一个趔龃,跌倒在地。
冰凉的雪地间,透着刺骨的严寒,令人忍不住直打颤。
黎夕妤走近了,却俯下身子,伸手抓起一把积雪,目光在黎未昕与顾简沫之间来回移动。
片刻后,她开了口,嗓音却比此刻的天气还要冰寒,“黎未昕,顾姨娘,这雪地……很冷吧?”
“你们可还记得,当年是如何待我的?”她阴冷地发问,走至黎未昕身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大……大小姐……真的是大小姐……”这时,黎未昕的丫鬟也一个趔龃跌倒在地,浑身颤抖不休,又惊又惧,“大小姐……该不会是来寻仇的……”
听了丫鬟的话语,黎未昕的双眸瞪得更大了,颤声问,“你……你究竟……是人是鬼,想要做什么?”
“呵……”黎夕妤又轻笑了一声,手中的积雪却已然化了,仍在她掌心留下了阵阵冰寒。
“怕是要令妹妹失望了,姐姐我如今活得好好的,并未被荒庙的恶犬残食,怕是不能……如你的意了!”黎夕妤说罢,猛地一拂衣袖,面色沉了下去,眼底尽是暗芒。
“你……你,你怎么会没死?这怎么可能!”黎未昕惊骇极了,可即便黎夕妤已亮出了身份,她也仍旧不敢相信。
片刻后,她突然又惊呼出声,“我想起来了,当初跟在司空堇宥身后的人,就是你!”
黎夕妤冷冷地瞥了黎未昕一眼,嘲讽道,“只可惜你如今才发觉真相,已然太晚了。”
“夕妤,你当真还活着!”季杉却在这时欣喜地惊叫出声,伸手就要向黎夕妤探来。
黎夕妤双眉一拧,立即避开了季杉的触碰,面上尽是厌恶。
“夕妤,你还活着,太好了!”季杉却并未在意黎夕妤的闪躲,面上满是喜色,就连眼眶也微微泛了红。
“好?”黎夕妤挑眉反问,冷笑道,“季尚书,自我‘死’后,最得意的人,不正是你吗?”
季杉目光一滞,竟面露悲戚,“夕妤,你误会我了,我怎会……”
“误会?”黎夕妤却不给季杉说下去的机会,“当初背叛我,爬上了我妹妹的床,苟且偷欢!如今又要迎娶丞相之女,还收了我妹妹为妾,享齐人之福!季杉,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在我面前便无需再伪装了!”
“你说……什么?”但见季杉身形一颤,似是受了天大的打击般,仍旧不可置信地望着黎夕妤。
“我说错了吗?”黎夕妤微微扬起下巴,时有寒风吹过,吹起她面前黑纱,将她鄙夷的神色表露无遗。
“黎夕妤,我不管你究竟是死是活,如今这季府是我的,便容不得你这般放肆!”突然,黎未昕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猛地站了起来。
“哼!”黎夕妤又是一声冷哼,道,“你不过是个卑微下贱的妾,竟也妄想当这府邸的主子!黎未昕,你果真是胆大包天,难怪敢在丞相的酒中下毒害他!”
“什么?”季杉闻言,赫然大惊,“丞相的酒水,是你动了手脚?”
“不……不是我!”黎未昕连忙否认,可她那一双缥缈慌张的眼眸,却已然暴露了她。
“自然不是你!”黎夕妤说着,伸手指向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丫鬟,“是她做的!她受了你的指使,在酒中下了毒!这一切,我都看见了!”
“奴……不是奴婢……”丫鬟立即失声否认,一张脸因惊吓过度而变得扭曲。
“黎未昕,果真是你做的!”季杉厉喝着,即便是在昏暗的夜色下,黎夕妤也能够瞧见他额角暴起的青筋。
但见她微微颔首,沉声道,“今日我来,本是为了恭贺你大婚。却不想,本该是喜庆无比的一场婚事,却因为一个黎未昕,给彻底毁了!”
“不……不是我……”黎未昕向后退了两步,死不承认,“不是我!”
季杉此刻却已是怒火攻心,他伸手抓上黎未昕的肩头,怒喝着,“黎未昕,你可知道,你害得丞相身中剧毒,害了我们整个季家!”
黎未昕被季杉的神情所慑,却下意识道,“这怎么可能?我不曾下毒!不过是向酒中添加了花椒粉,哪里会害得丞相身中剧毒?”
此言一出,黎夕妤心生疑惑,转念思索了片刻,心下便也了然。
可季杉显然不相信黎未昕所言,竟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气到发指,“好你个黎未昕,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做出此等事!”
黎未昕猝不及防地被季杉推倒在地,她跌在雪地中,仍不忘替自己辩解,“阿杉,你相信我,我即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如此陷害丞相!”
“是啊,因为你要陷害的人,是我!是整个季家!”季杉气极了,竟蓦然抬脚,欲向黎未昕踢去。
可他的腿终究停留在半空,便收了回去,似是为了保留自己的风度。
黎夕妤见状,眉梢一挑,便转而望向荆子安,“荆子安,我命你准备的东西在何处?”
荆子安闻言,暂且松开了顾简沫,走向那包裹旁,自其内取出了一样物事,而后递给黎夕妤。
那是一根长鞭,以蛇皮打造,坚韧结实。倘若用做武器,必定能威慑敌人。
黎夕妤满意地点点头,接过那皮鞭后,竟将其呈在了季杉的面前。
此时此刻,二人相对而立,黎夕妤面前的黑纱再度被寒风吹起,她的一张脸便彻底暴露在季杉眼前。
“季杉,这是你欠我的!”她开口,嗓音低沉且冰寒,又含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