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的历史，以春秋战国一段最为纷乱，也最有趣味，寓意也最深，许多屑小的细节都给后世以警示。而史家津津乐道于这些细节，绝非出于对历史事件细枝末节的饶有兴味，却是以资后世借鉴，即所谓“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这一方面尤以孔子的《春秋》为最。
但《春秋》上却留下了一笔悬案，结论显得主观而武断。以今天实证科学的眼光来看，有许多不近情理的地方。而仔细思量，却感觉孔子确处高巅之上，令后人仰视，圣人笔法，令一切不肖者戒惧。
罪及屑小，何况元凶，这即是《春秋》的“微言大义”所在，也即所谓的“春秋笔法”。
这笔悬案实际上是由食指引起的一段故事，却波及东周时郑国的兴亡更替。
大的历史事件似乎都由小事开始。
二
其时，齐桓公小白早已死去，齐国的霸主地位亦随之丧失，代之而起的是晋国。晋国在晋公子重耳的经营之下，几年间崛起于诸侯之间，领导群雄，绵延几代。虽露衰落的征兆，但余威尚在，与新近崭露头角的楚国，明争暗斗，极力保护着霸主的权柄，一时鼎操谁手，尚难定论。两强之间的争斗，已持续有日，呈箭在弦上之势，却又都不敢直接将矢头射向对方，仅仅保留在向对方的附属或同盟者下手的程度。郑国就处在新近崛起的楚国向晋国挑战而打响第一枪的位置。
可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但作为“池鱼”的郑，犹在浑浑噩噩中。灾难的种子就在这时候种下了。
郑灵公夷在当时春秋诸侯中，算不上一个英明的国主，甚至也算不了一个好国主，但也绝不是坏人，与当时其他一些荒淫无道的诸侯相比，他甚至可以说是一位豁达善良富有人情味的国主了。但他的毛病就在于太富于人情了，仅知道对臣下自称“寡人”，却没有搞明白“寡人”在于不能和臣下共同分享喜怒哀乐。所以他和大臣开了一次玩笑，就把自己的命送掉了，还把他的郑国险些葬送。
三
郑国的贵戚公子归生和公子宋，都是郑国响当当的人物，位极人臣，且与郑灵公私交极好，因而在郑是一言九鼎的大臣。
公子宋性格刚悍，敢作敢当，同时又爱面子喜欢吹牛。他与公子归生十分要好，时常在一起饮酒聊天，尽管名位在公子归生之下，但公子归生在许多事情上都听从于他仰仗于他。性格上的取长补短，使两人一直在一起，并同时铸下了弥天大错。
有一天，他们相约早起，去进宫拜见郑灵公。在宫门口，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公子宋的食指翕翕自动，间歇不停，公子宋被这种有节奏的跳动搞得心思飞动，忍不住呵呵大笑。公子归生见其得意状，忍不住追问原因，宋便将食指伸至归生眼前，让归生观看其异状。归生觉得很惊奇，就问这是为什么。宋按捺着得意说：“其实也没什么。每次我的食指翕翕跳动，这一天必定要品尝异味珍肴。第一次出使晋国时吃到了石花鱼，后来出使楚国时又吃到了天鹅肉，还吃到了合欢橘，每一次都是以食指的翕翕而动作预告，没有不应验的。嗨，不知道今日将品尝什么奇珍异馔呢？”
两人正说着，忽见有一内侍慌慌张张地呼唤厨师。公子宋问这个小太监干吗这么急地找厨师，太监就告诉归生和宋，有一人从汉江来，捕到了一只重达二百余斤的大鳖，献给郑灵公。现在这只鳖正缚于瓮中，郑灵公要厨师烹煮后与各位大臣共同享用。公子宋听完后便回头对归生说：“怎么样？灵验不灵验，只要我的食指跳动，就没有食不到异味的。”两人说笑着入了朝，果见殿柱上绑缚着一只大得惊人的鳖龟，不由相视大笑。这笑被郑灵公捕捉到了，便问：“二卿有什么喜事，可讲与寡人一听。”归生便慌忙讲了原委。灵公夷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就开了一个玩笑，说：“归生你瞧着吧，宋的食指灵验不灵验，就看寡人是否让他灵验了。”爱开玩笑的灵公夷假如只是说说而已，倒也问题不大，可悲的是他硬是把这个玩笑开大了，这个玩笑使他丧了命。
也许公子归生预感可能会出事，也许鉴于天子无戏言这一经验，在退朝的路上，归生不无忧虑地对宋说：“虽然有异味可食，万一灵公不召你宋，那怎么办呢？”归生显然是个懦弱的人，他不敢将话讲透，只能暗示宋，要宋知难而退，或者想想别的办法避免尴尬。但宋刚愎惯了，也听不懂归生的暗示，轻率地说：“既然让诸大臣都能享用，怎么能独独忘却我呢？”宋很自信，但没有料到灵公的玩笑开得太大，悬念和包袱就在后头。
假如灵公的玩笑适可而止，仅仅是略挫宋的傲气，也便罢了，他却将玩笑当一场戏一样一路演了下去，非要达到一个高潮，还要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尾，结果这场戏却到了连他这个导演也控制不了的结局。
到了下午，内侍果然尽报诸大夫，宋和归生当然也在此列，宋对归生说：“怎么样，我就知道国君不能不召见我。”接着就是布席叙坐，按位次排完后，郑灵公发表了演说或祝酒词。
他说这鳖啊，乃是水族中的上品佳味，这样大的巨鳖连我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异品，我怎么敢一人独用呢？只愿和大臣爱卿共同享受。戏就这样开场了，戏的总导演灵公显得诚恳而庄重，连归生和宋也为之感动，与众大臣一同站起来异口同声地说：“主公一食尚不忘我等，我们真不知道何以为报。”
于是开始进食，按照惯例，先是灵公品食，灵公略加品尝后，便大加赞赏，每人赐鳖汤一鼎，象牙筷一双。但不合例的是，诸大臣所赐之食却是从下席派起，直到上席，也即是从地位低的大臣到地位高的大臣。恰到第一第二席时，只剩下一鼎食物，而第一二席坐着的是归生和宋。
戏的高潮渐渐到了，玩笑也到了甩包袱的时候。布席的厨师向灵公汇报：羹已尽矣，只有一鼎，请主公决定这鼎羹赐予谁呢？灵公头也未抬，说：“赐第一席。”第一席坐的是归生。于是厨师将汤羹端在了归生面前。假如此时作罢，倒也罢了，充其量使宋有惭愧愤懑之心。但灵公这时却大笑着对宋说：“寡人我命厨师端羹于各大臣，却偏偏缺少了你的。唉，这是命定你不该尝到鳖味啊。现在看来你的食指是不灵验的。”原来灵公故意让厨师少做一鼎，使宋的食指不得灵验，以此作为玩笑。可灵公没有料到宋在归生面前将话说得太满，今日见百官都得到了赐食，唯独自己没有，恼羞成怒，便猛地起身离席，径直奔向灵公面前，用手指从灵公的鼎中捞起一块龟肉大口而嚼，边吃边说：“我已尝到了，怎么能说我的食指不灵验呢？”说完，扬长走了出去。灵公本想用玩笑一辱宋，没想反被辱，便扔掉筷子说，这个宋真不是好东西，竟敢欺负到我头上，难道我堂堂郑国找不到一寸半尺的刀剑，来砍掉这个不肖之臣的脑袋吗？国君一发怒，臣下便惊惧不安，归生等一干大臣慌忙离席伏跪于地，为宋请罪，希望灵公不必介意。于是一场欢宴就不欢而散。玩笑已结束了，戏也收场了，但既当导演又兼演员的灵公却得罪了主角公子宋，于是戏外戏就上场了。
四
第二天，公子归生硬拉着公子宋入朝向灵公谢罪。但公子宋丝毫没有愧疚不安，也没有惊惧悔罪的表现，甚至连一句悔过的话都没说。倒是归生内心不安，替宋谢罪说：“宋很害怕您责罚他染指您食物的过失和罪行，特和我向您告罪。可他因恐惧害怕而不敢说话，望您宽宥他。”灵公早把宋的表现看在眼里，但他仅是个庸碌的国主，而不是成功老练的政治家，他反讽说：“不对呀，是我害怕得罪公子宋，公子宋什么时候害怕过我呢？”说完后拂衣而去。
公子宋的不臣之心早在赐羹之时已萌生，谢罪中的无礼行为早已将之暴露殆尽。他出朝后就邀归生到了自己府第，对归生说：“你都看见了吧，灵公对我已恨极了，恐怕我会被他杀掉的，与其这样，不如我先干掉他。”归生被吓坏了，慌忙捂住了耳朵：“牲畜养得久了，都不忍心杀掉，况且一国之君，怎么敢轻言去弑逆呢？”公子宋哈哈大笑，说：“我只不过开个玩笑，你便吓成了这样，算了算了，千万不要再泄掉我的这个玩笑，不然我又罪加一等了。”归生走后，宋更加恼火，就探知归生与灵公的弟弟去疾关系非常要好，便想以此做文章。于是在上朝的时候，就扬言于朝说：“归生和去疾日夜聚在一起，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事，恐不利于国家。”归生吓坏了，慌忙拉着宋的胳膊到僻静处，问他：“你为什么这样胡说，你要陷害我呀！归生还想质问，宋就打断了他的话头：“谁让你不和我一起谋反呢，我要让你比我早一日而死。”归生这个人生性懦弱，胆小怕事，听了宋的话，大为吃惊：“你到底想干什么？”宋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说，咱们的国主是一个无道之人，这从分羹上就可看出来。我们共同推翻他，然后扶去疾为君，和晋保持良好的关系，就可以使郑国在十二年内平安无事。归生想了一会，就缓慢地说：“你自己想怎么就怎么吧，我对这事一概不知道。”公子归生的中立和默许，使宋清除了一大障碍。不久，宋用重金收买了灵公周围的人，趁灵公秋祭的时候，派家丁潜入斋宫，用装满土的麻袋压迫灵公窒息而死，假言中魇暴死。公子归生知灵公死因，却不敢声张。
至此关于食指的玩笑结束了。
五
孔子在其《春秋》中，对这段史实作了评价，书：“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
以今天的法典来看，归生应该是从犯，或窝藏罪，或渎职罪……
但古人讲究先诛其心而后诛其身。德化教育大于法律教育。
圣人笔法，后人焉可评论！
六
然而，故事并未就此结束，早就向晋国挑战的楚国，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何故弑君”，发兵问罪，郑国再一次被塞进了战争的机器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