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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越跑越快

七点半,冯小强准时走进机组岗位的值班室,他累极了似的,一屁股歪在联椅上,接着就是一个长长的哈欠,涌上来的泪水火辣辣地刺激着眼球。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记事本整齐地摆在桌面上。桌面铺着一块厚厚的黑胶皮,虽然时间久了,但它仍然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橡胶味儿。冯小强拿食指和拇指捏起旁边的原珠笔,软绵绵地在记事本上写下:白班、三班、星期五。然后,他回过头,欠欠身子,把放在工具柜上的烧饼攥在手里。烧饼已经凉了。冯小强咬一口,里面的煎鸡蛋却是热乎乎的,这让冯小强的胃口好起来。他一边吃着,一边抄起暖瓶,倒满一杯白开水。

这是一个初冬的早晨,吃完烧饼的冯小强从值班室里钻出来,像只老猫似的前后左右瞄几眼,然后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跺了跺高筒的防酸胶靴。现在已经是八点钟了,窗外的浓雾还没有散尽,高大而空旷的制酸车间依然被一团团湿漉漉的雾气包围着,绿色的机组被擦得一尘不染,它如同一只巨大的蛤蟆,趴在车间大楼的正中间,正以98分贝的吼声嗷嗷地叫个不停。

显然,冯小强对它的吼声早已习惯。他有节奏地甩着胳膊,轻松地绕过机组,绕过从楼下的诸多管线中渗透上来的淡蓝色的酸性气体,绕过那些令他鼻子稍感不适的怪味儿,向靠近窗户的"单杠"走去。那当然不是什么单杠,那是车间大修时用来吊挂机器零件用的架子。可一年到头,它却成了冯小强锻炼身体的工具。无论春夏秋冬,冯小强接过班来,只要车间里没什么急着干的活儿,他总是要挂在这个铁架子上,先来上五十个引体向上。

冯小强一米八的个头儿,宽宽的肩膀,他瘦窄的屁股裹在防酸绸工作服里面,走起路来一扭一扭,显得弹性十足。他瞅着跟自己一般大小的同事们那一张张如同被气吹起来的大肚皮,内心感到无比庆幸。这自然得益于他对运动的爱好。他曾经是一名长跑运动员,上中学的时候,他接连几次在市里的中学生运动会上摘得冠军,至今还保持着全市化工系统运动会上5000米的长跑记录。那还是他在十年前创造的。那时候他刚从技校毕业,刚参加工作不久,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在以后的几年里,他几次向他自己创造的那个记录发起冲击,但几次未果,并且成绩一年不如一年。冯小强今年虽然不到30岁,但从这个5000米记录上,他还是感到了时光的刻薄。当然,这样的运动会已经几年不搞了,如今,从上到下,人们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样的文体活动,也变得可有可无。

冯小强站在铁架子下面,深吸一口气,一跃便把双手挂牢在铁杠上。冯小强所在的位置是在车间大楼的二屋,但车间的楼层高,透过千疮百孔的窗玻璃,冯小强看出去,就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感觉。首先进入他眼睛的是雾气中枯黄的杨树枝条,现在,它们被雾水浸得精湿,有两只麻雀怕弄湿爪子似的在树枝间蹦来跳去,它们追逐着,嘴巴里肯定不停地发出叽喳的叫声。冯小强是听不到的,他身后机组巨大的吼叫声像一堵墙,挡住了从外面传来的声音。

冯小强两只手腕一用力,身子向上一耸,胳膊便撑起来。当他的嘴唇跟横着的铁杠平行的瞬间,他有些吃力地吐出一个"一"字,就像一条鱼在浑浊的水中吃力地吐出一个气泡。当然,气泡很快便被碾破了。

当冯小强数到"三"的时候,他看到车间主任马大恩戴着鸭舌帽,夹着公文包,穿过薄薄的雾气,向车间这边急匆匆地走来。

当冯小强数到"十"的时候,他看到车间的会计倪红穿着一件大红的风衣,手里提着一个呢绒包,从车间里走出来,向工厂办公大楼的方向走去。冯小强马上想到了二个字:工资。冯小强停下来,但他的两只手仍然挂在铁杠上,他就这么挂着,身体晃晃悠悠,愣怔了片刻。冯小强心里在数日期。当他确定今天是八号以后,他又立刻感到了倪红那晃动着的红色身影,他觉得倪红今天的这身衣服穿得很得体,他觉得倪红的身材苗条挺拔,他似乎听到倪红高高的皮鞋跟敲在柏油路面上发生的"咔咔"声。倪红外号叫"霓虹灯"。冯小强觉得这个外号再好不过了。此时,他的确就像霓虹灯似的照亮着冯小强的心。冯小强手腕突然来了力气,他一用力,身子忽悠一下子便旋起来。

冯小强数"十一、十二……",当他数到"二十三"的时候,他听到班长老狼喊他的声音。冯小强不愿意理他,冯小强数"二十四,二十五……",老狼的声音却接二连三地传来,一声比一声犀利,鬼哭狼嚎似的。冯小强只好跳下来。他刚一抬头,便看到班长老狼的脑袋正从机组后面伸出来,就像一只驻足朝远处观望的大袋鼠似的把脖子伸得很长,但他的两只眼睛却放着绿光,那样子又变成了一只狼。

"狗日的,你让我喊破嗓子?"老狼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

冯小强扭着屁股,不紧不慢地走到老狼身边,他看了看老狼,说:"有'金嗓子喉宝',你吃不吃?"冯小强并不笑。

老狼说:"快吧,我不跟你狗日的开玩笑,厂长一会儿要到车间来呢!"

"来就来呗。"

说完,冯小强扭头朝值班室走去。

"该干什么干什么,别闲着。"班长老狼在后面添了一句。

实际上,老狼这人倒不怎么坏,只是愿意瞎操心,整天咋咋呼呼的,屁眼大的事儿便上蹿下跳。

冯小强知道车间主任马大恩上任以来,定下的那些条条框框,其中一条就是,只要厂领导进来车间,每个人都要笑脸相迎,并且必须要走上前去跟厂领导亲切握手,还要说欢迎欢迎之类的词语。马大恩首当其冲,身体例行,借着一次机会,他向车间的工人做了示范。那一次,他离厂长还有十几米远,腰便弯下去了,脖子也短了,一只手向前伸着,身子有些佝偻,迈的是花步碎步快步,唰唰唰,几乎要贴到厂长身上的瞬间,他突地停下来,那动作简洁得如同卡通片里的人物。"哎呀呀,厂长,欢迎欢迎,欢迎来检查工作……"厂长的手像磁铁似的,"啪"一下便把马大恩的手吸过去,粘在了一起。马大恩使劲地抖两下,再看脸膛,早已红润得像一只大苹果,嘴巴向两边咧着,一个眼眉还在不停地跳动,脖梗子也变成鸡冠子色。

毕竟是二十一世纪了。有的人看不下去,有抵触情绪。躲开的也便罢了,有的见厂领导来了,便故意不起身,不握手,脸上也没有灿烂的笑容。马大恩不愿意,他知道工人最怕的是什么。

扣工资。50元,不信你不服气。

对于冯小强来说,厂长的手还是握过的,尽管只有一次。但原因并不在冯小强这里,因为厂长毕竟来的少嘛。但厂长的手给冯小强的感觉,却不像他第一次看到马大恩跟厂长握手时那么性感,那么富有弹性。厂长的手软棉棉的,冰冷光滑,像女人的手那样纤细无力。这让冯小强有点儿失望,他从厂长的手上,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工人阶级的那种精神和力量。再说句实话,这手他冯小强是不情愿握的,想必厂长也是这样,但厂长是出于一种尊严,而冯小强是出于对扣钱的恐惧。五十块钱是一个什么概念?是他冯小强一个月工资的十分之一,是他们一家三口一个礼拜的日常生活支出,是儿子冯术术半个月的喝奶费用,是妻子田红樱的一支口红外加一大瓶洗发水,还是他冯小强一个月的烟钱……所以,他冯小强再不情愿,意志力再坚强,也无法阻挡他向厂长伸出去的手。

当然,现在,冯小强的手里攥的是冰冷的扳手,他正在紧管道筏门上那些已经松懈的螺丝。冯小强觉得扳手把特别冰冷,他不停地往手上吹两口热气。以往,冯小强干活总是戴着手套的,手套可以避寒防酸,再说,手上也干净。冯小强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而今天,事情恰恰就出在冯小强没戴手套上,当然,原因还是因为他冯小强爱干净。

冯小强把手套洗了。接班之前,冯小强把满是油污的手套洗得干干净净,凉在暖气片上。让冯小强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洗手套,却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此时,冯小强正咧着嘴,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他用力推着扳手,大的小的螺丝便结实了紧了。

一个、二个、三个……冯小强是一个爱数数的人。当他把第九个螺丝拧紧的时候,他听到一阵乱糟糟的说话声,接着,嘈杂的脚步便从楼道那边传过来。

冯小强心里明白,是厂长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冯小强心里猛地多出那么一丝激动和紧张,他伸手正了正头上的安全帽。窗外的雾气淡去了。冬日昏黄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在机器上,淡蓝色的酸雾却浓了许多。

冯小强所在的制酸车间是白水城化工厂十年前上马的一套设备,是省里的重点项目复合肥工程的一部分。每天能有上千吨的复合肥被拉出厂区,赚来大把的钞票,源头正在制酸这里。制酸车间生产出来的硝酸和磷矿粉掺和在一块儿,经过多次化学反应,便出来了复合肥。对于冯小强的家庭来说,这套设备的重要性非同小可。冯小强的父亲老冯在造粒机岗位工作,即这套设备的最后一道工序。老冯经常自豪地说,看到那些灰色的颗粒活蹦乱跳地从机器里出来,就像农民收麦子一样高兴。当然,老冯忘不了夸他的儿子一番:还是小强那里生产的酸好啊,人家那可是技术活。老冯说得不错。制酸车间的硝酸之所以能像泉水似的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原因在于这套机组是花钱从德国进口的。因为复合肥的销路不错,供不应求,所以,这制酸车间的地位就显得无比重要。而这台机组,便成了厂长心中的宝贝,可以说,厂长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它,每次站在机组跟前,厂长总是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一番光滑细腻的机组表面,就如同抚摸自己心爱的宠物一样。

而对冯小强来说,这台机组并没有这么美好。从接受培训的时候,他就听到人家说,那淡蓝色的有着刺鼻味道的酸雾,最终要让他们的肺烂掉的。更让冯小强害怕是那看不到摸不着的二氧化氮,它们沿着人的毛细血管渗透进血液,在血液中日积月累,突然一天暴发,人就完蛋了。据说在国外,像冯小强这样操作工,从事这项工作16年,就可以退休。每次冯小强听到这样的说法,便心潮澎湃,他已经在这个岗位工作了八年,再有八年,三十八岁,退休?多美好的字眼!当然了,即便是傻瓜,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不到30岁的冯小强渴望退休,这确是不争的事实。

但说归说想归想,工作还得工作。战士上战场的时候,没几个不害怕的,但你不能因为害怕,就不上战场。再说,这毕竟不是战场。八年了,冯小强还没有看到一个同志中弹身亡。大家还是那么活蹦乱跳,对生活充满了想法,这可以以离婚的数目为据。现在,制酸车间共有职工56人,离婚的多达9人,离婚率高达百分之十六。同时,在二年之内又重新找到幸福的,也高达7人。虽然有各种各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但有一点是明朗的,那就是人们对生活质量要求还是很高的。如果一个人心都死了,肯定也谈不上什么结婚离婚的了。

不管从那方面说,冯小强还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同志。你看现在,厂长一干人马已经踏上车间的二楼,冯小强手中的扳手却还在不停地转动。冯小强站在管线底下,桔红色的安全帽轻轻地晃动着,他身子侧面,白色的蒸气哧哧地从筏门处窜出来,喷在冯小强的防酸绸工作服上,冯小强在蒸气中时隐时现。从后面看,这应该是一幅非常生动的画面。

"冯小强,"是车间主任马大恩的声音。

实际上,冯小强已经知道他的背后站满了人。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中,冯小强听得出来,人数不会少于十个的,但他一回头,还是被吓了一跳,他看到各个车间分厂的头头们都来了,并且,厂里电视台的记者正扛着摄像机对着他,那黑幽幽的镜头仿佛炮口似的,让冯小强胆战心惊。他们都戴着锃亮的安全帽,身上穿着干净板正的工作服。冯小强一眼便认出了厂长。因为只有厂长没戴安全帽,厂长把安全帽提在手里。你一看厂长的头发,便明白厂长没戴安全帽的原因了。厂长的头发可以说泾渭分明,发型有角有棱。冯小强马上想起有关厂长的一个美丽传说。据说厂长现在的夫人比厂长小20岁,是政府某机关的一位处长,他们相爱20年,最终成为眷属,她每天早上,都要亲自为厂长整理发型。所以,厂长的头发从来都没有乱过,它们板板正正地扣在厂长的长条脸上,再加上厂长一幅不苟言笑的面孔,总是给人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冯小强。"

冯小强沿着声音,看到桔红色的安全帽下面,马大恩的右眼皮哆嗦了一下。冯小强心领神会,脸上的肌肉立刻舒展开来,他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把右手中的扳手交给左手。尽管此时厂长的目光看着别处,但冯小强还是觉得自己胳膊和腿的动作不是那么一致。同时,他还能感觉到,那黑幽幽的摄像机镜头也随着他迈动的步子一块儿划向厂长。

好在,他离厂长并不是太远。

"欢迎领导来车间考察工作。"

冯小强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

冯小强看到厂长回过头。

冯小强看到厂长伸出手。

就在这时候,冯小强发现了自己食指下端的那块机油。小枣一般大小,杏脯似的颜色,晶莹剔透,金光闪闪。

冯小强张着口,愣了大概有十分之一秒的工夫。但什么都已经晚了,实际上,他和厂长的手已经亲密地握在一起。尽管时间很短,但那块如同奶酪似的机油,已经均匀地粘在了厂长的手掌上。

厂长的嘴角轻轻抽动一下,但仍然面无表情。厂长伸出左手,有些别扭地从右边裤兜里掏出手绢,无比仔细地在右手上抹几下。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厂长手上的机油,但厂长掏手绢时的动作,却引起大家的注意。当然,厂长仔细地抹机油时,人们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连摄像机镜头也懂事似的挪向别处。人们看到厂长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到车间墙角的垃圾筒旁边,轻轻地把手绢抛进去。这时候,人们的目光才猛地集中在冯小强身上。冯小强脸上热涨涨的,扳手在两只手之间倒来倒去。迎着人们的目光,他想笑一笑,但表情却比哭还要难看。这是些什么人哪?这可全是厂里有鼻子有眼的人物啊。当然,车间主任马大恩尴尬的程度并不比冯小强差多少。他脚下的步子接连移动了好几个来回,他举着手有点不知所措。

厂长却表现得非常大度,他伸出粘有机油气味的手掌,摸了半天抖动着的机器。然后,厂长扭过头来,他什么都没说,便朝楼梯口走去。厂长的步子迈得很优雅,他的背挺得笔直,背影看上去很高大。

人们纷纷回地头,跟在厂长的后面。马大恩朝着冯小强狠狠瞪了一眼,也急慌慌地扭过头走了。

机器的轰鸣声猛地大起来。冯小强摊开右手,看到机油像儿子术术的大便似的粘在手掌上。

"我不是故意的嘛。"冯小强朝着机器说。冯小强似乎还咧着嘴苦笑了一声。

冯小强把机油抹在厂长手上的消息,如同春风,很快吹遍车间的角角落落,吹得一张张的脸像盛开的鲜花。人们碰到他,那眼神儿就跟往日不一样。

吃完中午饭,在中控室里,老狼两眼闪烁着绿油油的光,摁着冯小强的肩膀说:"冯小强,你真他妈牛。"

冯小强干笑两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别,别说这些。说多了就没感觉了。"

说完,老狼两眼笑眯眯的,如同欣赏美味似的端详着冯小强。他的鼻扇儿忽闪着,两片嘴唇儿不停地吧嗒,在冯小强身上,他不知道找到了什么感觉。

老狼暧昧的面孔让冯小强无法忍受。冯小强脊梁沟冒凉气,那种阴森森的感觉从后脑勺处直插脚心。

"你是不是有病?"他推开老狼,离开中控室,朝自己机组岗位的值班室走去。

冯小强没进值班室,而是在机组前停下来。大大小小的仪表昂着圆圆的脸盘,朝着他,随着机器的震动,它们像娃娃似的笑得前仰后合,它们竟让冯小强生出了些许的羞涩。也许是刚吃过午饭,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千万条小虫似的钻进他的皮肉中,一时间,身上的筋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再加上巨大的震动从脚底沿着防酸靴传上来,骨头也如同被震酥了。冯小强蹲在了地上,汗水沿着眉骨淌下,穿过脸颊,在唇间化开,一股苦涩的滋味顿时弥漫开来。

阳光透过高大残破的窗户,斑驳庸散地落在庞大的机器上,尘埃伴随着淡蓝色的酸雾上下翻腾。冯小强一喘气,便觉得它们像无数的精灵似的你推我搡地捅进自己的体内,它们又像一些怕冷的孩子,又像在躲避着什么。而他冯小强呢,无论有多大的胸怀,却也总是一个受害者。想到这里,冯小强大脑中立刻浮现出术术那张麻木木的面孔,那绝不是一张四岁的孩子的脸。一个四岁的孩子,应该是满脸灿烂的笑,应该发出清脆的银铃般的声音,应该会喊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应该会大声地背诵"两个黄鹂鸣翠柳",应该……是的,应该的多了。而这所有的应该都源于孩子的不能。他的术术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发出声音。因为他的术术从一降生就听不到任何声音,当然,也包括自己的哭声。他用紫水晶球似的眼珠盯着这个世界,而无法捕捉到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东西——声音。

先天性耳聋,也就意味着先天性哑巴。

有那么一段时间,冯小强几乎相信了医生的猜测:孩子的病与冯小强和田红樱的工作有关。他记得他和田红樱抱着孩子,南下上海,北上北京,不知看了多少家医院,而最后的结论总是似是而非,那些医生巧妙地谨慎地含蓄地传达他们的观点。他们问了很多,以至于冯小强和田红樱不得不回忆那久远的性生活,甚至在做爱时的某些细节。在排除了药物、抽烟、喝酒、生病等诸多因素以后,更多的医生开始想到了他们的工作环境,冯小强是制酸车间的操作工,田红樱是制酸车间的分析工。作为一对从事有毒有害工作的夫妇来说,生一个有残缺的孩子不应该大惊小怪。这就是代价。冯小强无法不痛恨这些尘埃和淡蓝色的气体。冯小强曾面对这套机组产生过恐惧,可冯小强却无法摆脱它,不仅如此,他还要给它维修加油,把它擦得干干净净。冯小强很快就明白了,这就是命。为什么车间这么多工人,偏偏他冯小强碰上了这样的事情?因此,渐渐的,他对医生的猜测产生了怀疑,当然那些医生,并没有谁在这件事上打过保票。是的,有许多事,人是无法说清楚的。

就像上午,他根本不知道那块机油从何而来。有时候,他的身边就像站着一个小鬼,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他添点不大不小的乱子。而他却总是被这些小鬼或者幽灵缠绕着无法摆脱。他只是一个工人,没有太多其它的想法,他只想把日子过得顺顺当当。而不能,就像他的术术不能听到声音一样,不能。

冯小强躬着腰,皱着眉。尽管他有一米八的个头儿,而在机器的下面,他却显得那么瘦小。

"冯小强,"又是老狼的声音,"领工资了。"

冯小强愣了片刻,"噌"一下站起来。

今天是8号呀。11月8号。他要领这一年的第11次工资呀。冯小强使劲地搓了搓手,然后,又把手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那机油味儿并没有散尽,但却并不难闻。

倪红坐在写字台后面,手下的算盘正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垂着头,长发呈波浪型倾泻而下。老狼说这叫钢丝浪板,冯小强觉得这发型配在倪红白腻光滑的脸盘上,确实不难看。还有那香水的味道,从发丝间飘出来,钻进冯小强的鼻孔里,这让他对倪红有了一种迷迷瞪瞪的亲切感。

"冯小强,冯小强,"

倪红嘴里轻轻念叨着,从呢绒包里把工资单拽出来。冯小强接过来瞅一眼,580元,不多不少。冯小强捏了捏,薄薄的几张粉色的纸片儿。冯小强心里不禁添了几丝悲凉。但他还是夸了倪红两句。

"倪红,你这红风衣一穿,一个字:靓。"冯小强没夸倪红的头发,更没提到倪红身上的香水味儿。

倪红龇牙笑了。

"冯小强,说话别吞吞吐吐的嘛,到底是人漂亮还是风衣漂亮?"

"都漂亮都漂亮。"冯小强觉得自己有点儿巴结的味道。

倪红咯咯地笑起来,说:"好你个冯小强,我见了田红樱非跟她说说不可。"

冯小强也乐了,心想,这有什么好说的。

倪红呵一声,想起了什么,打开抽屉,说:"对了,冯小强,别光傻乐,你还得签个字,主任扣了你50块钱呢。"

"什么?"冯小强一听,脑袋嗡一声便大成了南瓜,并且产生了那么片刻的晕眩。

"为什么扣我钱?"

"不知道。你问主任去吧。"

"倪红,你不可能不知道。你说。"

"你问一下主任就知道了嘛,是他气呼呼地跑进来,告诉我要扣你50块钱的。"

"那你就扣?"

"嗨,冯小强,你脑袋里是不是灌水了?我又不是主任,我说了能算吗?"

"狗日的马大屌!我找他去。"

冯小强一扭身便闯出门去。

倪红在后面说:"你跟他好好说嘛。"

也许这话冯小强并没有听到,因为那门"咣当"一声,便把话儿挡了回去。

冯小强来到主任办公室,门也没敲便闯了进去。马大恩正跟仓库管理员蔡玲面对面地坐着,他们隔着一张写字台,似乎正悄悄地说着什么。马大恩脸上的笑容以及蔡玲脸上的红晕都还没来得及退尽。但显然他们被闯进来的冯小强惊了一下。马大恩扭过脸,目光盯着冯小强愣了片刻。

"为什么扣我50块钱?"冯小强的声音如同钢蹦子落在水泥地板上。

片刻过后,马大恩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下来。他并没急着回答冯小强的问题。他端起水杯,用嘴轻轻地吹了吹飘浮在上面的茶叶,慢慢地啜了一口。蔡玲已经站起身来,她双手向下抻了抻天蓝色的毛衣,接着又把双手挪向后面,轻抚了一把黑呢子防酸裤,她离开座位,挺着高高的胸脯,翘着圆圆的屁股,极优雅地从冯小强身边走过去。她并没有瞅冯小强一眼。但她的气息却紧紧缠裹着冯小强,让他感到窒息难受。那是女人的气息。那也是冯小强曾经熟悉的气息。但如今,它却离冯小强如此遥远。在冯小强眼里,刚才蔡玲那看似不经意间的一连串动作,就是做给他看的。那是在向示威、炫耀。谁都知道她跟冯小强曾经谈过一段时间的恋爱。谁都知道她现在跟车间主任马大恩打得火热。半年前,她退出了那段仅维持了一年多的婚姻。她没有孩子。她退得那么干净彻底。然而,你从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忧伤。她只是变得更加成熟端庄从容了。冯小强不知道蔡玲婚姻的破灭是否于他有一点或多或少的联系。但有关她与马大恩的风言风语,却着实让冯小强心里难过。

"冯小强,你急急慌慌地干什么?"

"为什么扣我50块钱?"

"你心里比我还明白,你还问我?"

"我不明白。"

"那你就好好想想。"马大恩端坐在黑色老板椅的后面,不慌不忙地举起水杯。阳光从外面斜射进来,马大恩光秃的脑门显得更加光亮,有缕缕的热气掠过他红润润胖墩墩的脸,连同他脑门上仅剩的几根头发一起飘起来。主任办公室内温暖舒适,没有那淡蓝色的酸雾和刺鼻的呛味儿。

"想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我告诉你,上午,你那不是纯粹拆我的台吗?你寻思厂长那么轻意地往咱车间地钻。那么大的一块机油。你眼瞎呀。你不是故意你是什么。"

"我当时正干着活,我……"

"好了,冯小强,你再跟我争我再扣你五十。"马大恩的话说得沉稳端正,一板一眼铿锵有力。

冯小强内心的猜测也变为现实。他想过,抹机油这件事,马大恩是不会放过他的。可他实在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收拾他,并且扣了他五十块钱。他觉得扣得多了。无论如何,他决不是故意的。这只是一次意外。对,意外。冯小强吧嗒吧嗒嘴唇,他想再说点什么,可他觉得嘴唇干涩极了。

"冯小强,其它话别说了,我老马对你不薄吧。你孩子有病,田红樱可是一直没来上班啊。我没给她按下岗处理吧,她每个月不但能拿到240块钱,而且福利保险一分不少啊,嗯。"

马大恩这个"嗯"字,说得极短又快,如同那针炙用的银针似的点进冯小强的穴位。

冯小强全身麻了一下。

"主任……"

冯小强的声音明显地小了软了,并且有了那种祈求的语气,冯小强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正在一圈圈地缩小,他实在没有力气再把声音提高上去。

"费话少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不错,现在,冯小强已经变成了一只老鼠,它把尖细的尾巴夹在两腿之间,黑豆粒似的小眼珠惊恐地瞪两下,然后急忙转过身子,沿着门缝钻出去,一蹦一跳地窜上楼梯。它贴着墙根,尽量把灰溜溜的身子缩得紧些,它害怕碰上老狼之类的家伙,还好,也许老狼正趴在桌子上打着盹呢。它拐过那只盛着厂长手绢的垃圾桶,终于钻进了自己的班房。

冯小强喘一口气,98分贝的机器声又使他回到现实。他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目光呆呆地盯着窗外巨大的机组,盯着对面墙上那两排鲜红的大字:企业是职工的命根子,职工是企业的台柱子。

冯小强盯着这两排鲜红的大字,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儿。猛地他想起他的同学板筋。板筋本名叫王朝新,因为瘦,所以大家都喊他板筋。技校毕业以后,板筋在工厂里呆了不到一年,就辞职不干了。当时,冯小强还劝过他。冯小强和板筋关系不错。冯小强很替板筋担忧,他紧皱着眉头说:"板筋,咱可得三思而后行啊。"板筋一看冯小强的样子,"扑哧"就乐了,"强子,你个子长得不低,怎么这么娘们?他妈的这社会,还能饿死人不成?"

板筋说得不错。这才几年功夫,人家做建材生意已赚了大钱,有了房子,有了车子,女人都换了好几茬。今年春天,板筋又在白水城东郊的燕子山下面,买了十亩荒地,要建个砖厂。大约在一个月前,冯小强接到板筋打来的电话。

"强子,你过来给我当厂长。"

"我?想涮我?你哥我不是那块料,我哪行?"冯小强一听就笑了。

"操,让你行你就行,你不行也行。真的,强子,我不跟你开玩笑。"

冯小强一听,板筋是认真的,就有点慌张。

"真的,你好好想想,给我个信。"板筋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这事儿,冯小强不是没想过,但他一想到孩子、父母、老婆,就犹豫了。这不,一个多月过去了,冯小强并没拿这事儿当真。可是现在,冯小强木呆呆地坐在值班室里,突然就想起这个电话。

冯小强心里猛地一热,一下子站起来。现在,他有一个十分强烈的念头,他想给板筋打个电话,问一下那事儿到底定下来了没有。

马上就打。

冯小强重又走出值班室,他狠狠地摔了下值班室的木板门。这一次,他昂直脖子,觉得自己高出来一截。他大踏步拐过盛有厂长手绢的垃圾桶,拐过一排花哩糊哨的黑板报,朝会计室走去。

倪红正端着小镜子修眼眉,斜射进屋的阳光已变得焦黄,阳光中沸动的尘埃也慢下来。倪红龇牙咧嘴,正跟一根不太听话的眉毛较着劲儿。她朝对面的椅子努了努下巴,"你先坐。"然后,又把劲儿集中在手中的那把小巧的工具上。瞅着倪红那笨拙的样子,冯小强产生了一种想帮忙的欲望,不过,他的脑袋里掠过的却是一把大大的管钳,当然,倪红的脑门上是不会生出筏门一类的东西来的。冯小强正在提气的时候,倪红手中的工作结束了。她拉开抽屉,把小镜子轻轻地放进去,同时,从里面拽出一张罚款单,用手摁着,推到冯小强面前。倪红咧了咧嘴,无比痛恨地"叹"一口气说:"我就知道,他定了的事儿,是不可能再改的,"顿一下,倪红又歪着嘴角补充了一句,"当然,蔡玲除外。"

冯小强说:"倪红,我想打个电话。"

倪红问:"外线?"

冯小强点点头。

倪红想了想,说:"打吧。"

倪红把电话机上的钥匙抛过来,然后起身,走到门前,轻轻地上了锁。

车间只有两部能打外线的电话,一部在主任办公室,一部就在倪红这里,连副主任打电话都要来找倪红,倪红也挺为难的。所以,倪红先是想一想,然后再锁上门,冯小强也是理解她的。

冯小强直接打了板筋的手机。电话通了,过了半天,才传来板筋的声音。

"是强子,我刚谈完一桩买卖,有什么事吗?"

因为心里有事,冯小强却一时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没,没什么事就不能打电话,好长时间没联系,问个好嘛。"

虽然是要好的同学朋友,但冯小强不好直奔主题。

"好好好,能不好嘛,嗯,强子,西门那个买皮衣,终于让我搞到手了,哪天我带过去,让你看看,哈哈哈……"

"你那个砖厂,捣鼓得怎么样了?"

"嗨,你还不知道,他妈的我又甩出去了,倒了倒手,纯赚二十万,哈哈……"

冯小强愣了一下,耳朵净是板筋得意的笑声。

"这就好,这就好……没事……就这样……好好……再见吧。"

冯小强扣上电话,像晒了半天的黄瓜似的,焉了。他垂着头,神思恍惚地朝外走。

倪红说:"嗨,冯小强,你还没签字呢。"

冯小强又转过身,来到桌前,接过倪红递过来的笔,看也没看,就松垮垮地画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候,楼道里传来老狼鬼哭狼嚎的歌声:"下班了,回家了,回家的感觉真是好啊……"

此时,冯小强正走在通往厂外的路上。他的头晕沉沉的,浑身轻飘飘的,两脚如同踩在棉花堆上,身子有种左右摆动的感觉。两旁的梧桐树上不时地落下一两片干枯的叶子,它们在空中左飘右荡的样子跟冯小强此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它们落在冯小强脚下,冯小强踩上去,便发生嘎吱嘎吱的响声,就像骨头被压碎了似的。机组的嚎叫声渐渐地远了。身后,不时地传来自行车的铃声,人们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刚下了班,人们的心情剩下的就是轻松愉快。

可冯小强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下来,他又是深呼吸,又是甩胳膊,又是蹬腿,却白搭,总是觉得自己身上的几根筋被抻紧着似的。他还一个劲儿地开导自己:不就是五十块钱,五十块钱算什么,臭狗屎都买不到。但还是不行,他发现并不仅仅是因为钱的原因。他越想使自己愉快起来,内心却越是沮丧。

"小强。"

他听到有人喊他,还没等他回过头去,父亲老冯已把自行车停在面前。父亲老冯跟他一个班,他也是刚下白班。

"一会儿到我那边去一趟,我有事跟你商量。"

冯小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冯就跨上车子,急急慌慌地走了,好像有天大的事在等着他。就那么瞬间,冯小强发现,父亲老冯虽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马上就要退休了,但那眼睛却比自己要明亮得多。想到这些,冯小强心里挺悲哀。自己这才多大,却还不如父亲有心劲儿。这一点,也许他早已发现,但没有仔细想过罢了。他看什么事情,眼光总跟父亲看不到一块儿去。父亲老冯应该算一个乐观主义者,因为他对将来总是充满着期待,而他冯小强,却有种几年没看到太阳似的感觉,整天昏沉沉。

冯小强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母亲的小卖部。母亲的小卖部在家属区的西门口,门面很小,有五六个平米。母亲正坐在玻璃柜台后面,把一张张破烂不堪的毛票梳理整齐。冯小强撩开塑料门帘,母亲稍稍抬一下头,一看是他,便没吱声,继续"扑扑"地把唾沫吐在食指上,捻搓那些几乎辨不出颜色来的毛票。冯小强抄起一把马扎子,坐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点着一根烟。透过浅蓝色的烟雾,他盯着塑料门帘的外面。阳光已变得彤红,放学的孩子们在冬青树后面的空地上追逐着,尖利的笑闹声特别刺耳。他把烟大口大口地吞进肚子里,然后再缓缓地吐出来。慢慢地,他狂躁了一天的心放松了下来,觉得屁股沉了,身体也有了重量。冯小强静静地坐在那里,两眼死死地盯着门外,冯小强喜欢这样的感觉,一声不吭地坐在母亲身边,听着或看着母亲操劳。

"下班了?"

母亲终于忙完手中的活儿。

"下班了。"

冯小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买卖是越来越难干了。这不今天,路口那边,又是打锣又是敲鼓的,又一家超市开业。你说……嗨……"母亲没有把话说完。

冯小强没瞅母亲,他熟悉母亲愁眉苦脸的样子。他还是静静地瞅着门外,没接母亲的话茬儿。他并不想跟母亲说什么,他只想在这里坐上一会儿。

"红樱抱着孩子回她娘家去了,他哥哥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事儿。你晚上在这边吃吧。"

"再说吧。"

冯小强嘟哝着,站起身来。

"爸爸找我有点事,我过去看一眼。"

"还不是盖房子那事,狗日的天天上蹿下跳,急得像猴子。"

冯小强没再听母亲唠叨,他撩开帘子走出门来。太阳一弱,天似乎又冷了许多。冯小强裹紧衣服,朝他父亲家走去。

老冯在白水城化工厂混了一辈子,终于在上世纪末,赶上厂里分房的最后一班车,分到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这着实让老冯兴奋了好久。老冯有早晨蹲厕所的习惯,原来住筒子楼时,早上上厕所的人多,连蹲厕所都蹲不舒服。老冯搬过家来,最满意的就是蹲厕所,不但蹲得舒服,而且蹲得踏实。"这下好了,"老冯激动得像一个广告明星。

房子住的时间一长,老冯的想法又多起来。老冯住的是一楼,虽然是一楼,但由于楼前是一条路,所以阳台前面只有两米宽的一块地方。有一天老冯突发奇想,说要是把阳台通开,在前面盖一间房子,再在南墙上开一面窗户,不但可以住人,把两室变为三室,而且还可以卖东西。从有了这想法开始,老冯就没有闲着,他天天激动不安。但老冯毕竟是老冯,老冯粗中有细,他知道,如今房子都是自己的了,要想把此事做成,就必须先过两楼人家那一关。于是老冯放长线钓大鱼,眼光伸得很长。二楼住的是一对年轻的大专生,厂里的技术员,跟对门的关系疙疙瘩瘩,老冯趁机而入,对二楼一家照顾得无微不至,那年轻的夫妇有一个上小学的小男孩,由于两口子都忙,有时候照管不上。老冯就把这事儿接过来,把小男孩接到家里,吃住一条龙,并且过年过节的还有礼物。这么一闹,还真就有了感情。那夫妇两个感激得不得了,冯叔长冯叔短的喊着老冯。今年秋天,老冯瞅着时机到了,装出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先跟人家诉了半天苦,然后把情况一说。果然,那夫妇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说:"嗨,这算什么事,冯叔,你弄你的。到时候,我们装一个铁护栏就是,还怕他贼能钻进来。"老冯觉得自己做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两杯老白干下肚,就拍着胸脯跟冯小强吹,说:"儿子,以后还得跟你爹多学点,这做人嘛,就是讲究个感情。"

冯小强却对老冯的这一套嗤之以鼻,但他不想跟父亲争论什么。父亲说什么,他就听着。父亲让他做什么,他愿意做的,就做;不愿意做的,就不做。冯小强觉得,这样才是他冯小强,而不是他父亲老冯。

冯小强进来门,老冯正坐在椅子里看电视。只见他腰板挺得直直的,两眼放光,他的脸由于激动而涨得红彤彤。他根本无暇跟冯小强打招呼。冯小强斜了斜眼,看到电视里并没有什么火爆的场面,无非就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于是他来到前阳台上。火红的阳光斜射在玻璃上,阳台上挂着几串辣椒和一瓣大蒜,冯小强觉得很宁静很温暖。这样挺好的,冯小强喉咙里嘟哝了一句。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非得把这能射进阳光来的地方变成一间黑洞洞的屋子。有时候,人的想法是很怪的,冯小强想。

冯小强在阳台上站了半天,还不见父亲喊他,便又重新走进屋里。他看到父亲还是那个样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机。冯小强心里有点火。

"找我有什么事?"

"等会等会,看完电视嘛。"

老冯的脖子动也没动。

"你先说,我还有别的事呢。"

"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关心国家大事?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就不能坐在那里等我一会儿?"这一次,老冯扭过脖子来了,那是一张由于兴奋而充血的红彤彤的脸。

冯小强也生气了。他不再说什么,扭头便朝门口走去。他听到老冯在后来喊他,但他没回头。他拉开门,大步跨出去。"咣当",门很重地响了一声。

冯小强歪歪扭扭地向红楼一号走来。他像乐队指挥似的挥动着手臂,口里唱着《把根留住》。现在已是晚上的十点多钟,昏黄的路灯下面,马路冷冷清清。路过家属区的十字路口时,冯小强停下来,他朝西边使劲儿瞪了两眼,待确定母亲的小卖部已经关门时,他忽悠一下转过身去,又重新唱起了《把根留住》。

所谓红楼一号,其实就是家属区的一号楼,是那种六十年代盖的三层的筒子楼,一户一间。每家门口一个煤气灶,水房是共用的,厕所也是共用的。冯小强住在三楼的最西边,正对着水房和厕所,冬天倒也方便,但到了夏天,那厕所的味儿便不时钻进房间,这让田红樱甚是恼火,她多次督促冯小强提点东西去找找厂里的物业公司经理,想办法换一下位置,但均被冯小强拐弯抹角地搪塞过去。冯小强心中明白,在白水城化工厂,自己有间房子住就不错了。田红樱骂他窝囊。他说我就是窝囊,我愿意住这样的房子呀,我要有钱早出去买了。

冯小强不愿意想钱的问题。但钱多,还是钱少,这毕竟是一个问题。他和田红樱两人加起来,每个月也不过800多块钱。可以说,光生活费和孩子的医药费也不够。这两年,多亏父母补贴一点,但父母补贴的钱那毕竟是父母的。冯小强和田红樱心里清楚,两人虽然对此事避而不谈,但田红樱每天都主动要去帮着婆婆照管小卖部,这已经说明了一切。术术转眼四岁了,他的将来还是个问题,将来肯定要花一大笔钱送术术去聋哑学校什么的。所以,冯小强和田红樱每天都比着劲儿地吃白菜。仅大白菜,田红樱就发明了多种吃法,白菜帮斜切醋溜,白菜帮切段炒辣椒,白菜叶炖豆腐泡,腌白菜、酱白菜等等,田红樱简直就是一个做白菜的大厨。对于肉,他们自然吃得要少。田红樱说她不吃肉。冯小强给她更正说,不是不吃肉,是不爱吃肉。但冯小强不行,馋,母亲心疼儿子,隔三差五弄个排骨什么的,都要把冯小强喊过去。但这还是不行,不解馋,冯小强喜欢吃羊肉,尤其是郭家的拌羊脸,他是每个月都要吃一次的。吃拌羊脸的日子大都固定在八号,即发薪日,这一天,田红樱也是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冯小强不但要了拌羊脸,而且还多要了一盘辣炒羊血,狠狠心又来一瓶白水城特曲。今天,冯小强特别想喝酒。"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他妈的发工资的好日子。"冯小强嘴里嘟嘟囔囔。他一边端着酒杯,一边盯着郭家羊肉馆墙上的那面镜子,他看到镜子里坐着一个男的,胡子拉渣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正摇头晃脑地嘟囔着什么,那人虽然个头不矮,但佝偻着背,胳膊肘无力地撑在桌面上,瞧那眼神,有那么一种顾影自怜的味道。那是他吗?那如果是他,怎么会有资格顾影自怜?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男人?可他一想到男人这个词,脸便被烧红了。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自己算什么男人。马大恩跺一跺脚,便吓得变成了老鼠,还狗日的男人。

就这么想着喝着,不知不觉,一瓶"白水城"见了底。他看一看表,十点钟。结账买单,才二十五块钱。"我操他个妈。"冯小强想起被扣掉的50块钱,心里便火烧火燎。

出来羊肉馆,被冷风一吹,大脑清醒了许多,冯小强朝远处的厂区方向看了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早晚要离开这里的。"冯小强咬咬牙,突然就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这句话让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似乎它已经在他的喉咙里躲了很长时间。它是那么清脆、尖硬、冰冷。

"我要挣钱,我要发财,我要买房子。"似乎受了那句话的鼓励,冯小强像吐肥皂泡似的吐出这么一串话来。

接着,冯小强心里便舒展了许多,"擦干脸上的泪水,留住我们的根……"

冯小强唱起了《把根留住》,昂扬顿挫。

"扑通"一声,冯小强一脚踏空,膝盖撞在楼梯上。他一屁股坐下来,抱着膝盖"唔唔"叫了几声。红楼一号年久失修,楼道里坑坑洼洼,楼梯残缺不全,墙皮脱落,墙角处挂满蜘蛛网,再加上楼道里摆满橱柜灶具,因此显得特别满当,如果不是住习惯了,你喘口气都会感到困难,更不必说走路,在楼道里,两个人面对面走来,都要斜着身子让一下,才能过去。要是夏天,一男一女,彼此斜着身子让路,便有些暧昧的色彩,好在大家是邻里相居,经常开几句玩笑,在一块儿打个麻将什么的,并不在意。这楼梯就更有意思,不喝酒,有时候也会让人摔跤的,因为有的地方,水泥板儿已经掉下来,砖的棱角儿也早被磨成了半圆型,稍不小心便会给你来个下马威,更何况他冯小强今天喝了一斤白酒。冯小强抱着膝盖,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看,果然是在楼梯的中间开了个豁口。

"我操。"

冯小强咝咝地抽着凉气,嘴里还不停地骂着。他重新爬起来,扶着斑驳的墙皮往上走。

冯小强终于爬上了三楼。楼道里静悄悄的,昏黄的灯光让人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做晚饭时留下的菜味儿还没有散尽,门缝里渗透出来的电视机的声音显得极其遥远,厕所里细细的流水声又有些空灵。这一切既亲切又熟悉,冯小强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这样的气味和声音又似乎使他捕捉到了童年的气息。他扶着墙,努力地抻着脖子,静静地呆了那么片刻。但仅仅是片刻,他便被一种声音惊醒了,那是酒瓶盖子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尖锐,似乎还掺杂着一种情绪。冯小强愣了一下,这声音分明是从他的家中传出来的。冯小强一步便拐过碗柜,他打开纱门,从兜里掏出钥匙,连捅了几下,才捅进去。

眼前的情景让冯小强吓了一跳。

田红樱正举着玻璃杯,跟电视机里的一个男人碰杯呢。茶几上摆着两瓶啤酒,一瓶已经空了,显然,另一瓶是刚刚打开的。还好,术术躺在床上,睡着了。

冯小强带上门。屋里很热,他把夹克脱下来,扔在沙发上。

"田红樱,你,这是干什么?"

"想喝酒了。"

田红樱并没有瞅他,她把话说得很轻,似乎怕惊醒了孩子似的,但他们的术术从来都是不害怕声音的。

莫名其妙,田红樱是很少喝酒的。一个人,更是从来没有过。

"喝掉一瓶了,你不能再喝了。"

田红樱却赌气似的,一口气把杯中的啤酒干掉。她伸出手,又抓起茶几上的酒瓶。

"你干什么你?"

冯小强跨一步,伸手抓住田红樱的手,要夺她手里的酒瓶子。

田红樱挣扎着,说:"我喝酒,管你屁事?"

"就是不让你喝,"喝了酒的冯小强,手上的劲头足,他把田红樱抓疼了。

田红樱"嗷"地一声叫,一胳膊肘戳在冯小强的脸上。冯小强向后退两步,一屁股蹲进沙发里。茶几"哗啦"响了一声。一股血腥味儿在嘴里弥漫开来。

"光你能喝,我他妈的就不能喝。"

酒杯和酒瓶还被田红樱牢牢地攥在手中。

"我就喝,喝死拉倒。"

田红樱一边骂着,一边把酒瓶伸进杯子里,雪白的泡沫迅速地溢出来,像一朵盛开的花朵。

田红樱扬起脖子把啤酒往嘴里灌。她的眼窝里溢满泪水,唰唰地向下淌着,连同啤酒泡沫,落在她浅色的毛衣上,形成一大块深色的湿斑。

冯小强呆呆地瞪着田红樱,像不认识似的。

田红樱站在屋子中间,齐耳的短发干涩凌乱,由于酒精的作用,她的脸涨得通红,她闭着眼睛,咧着嘴,嘴唇的四周还残留着啤酒泡沫,她佝偻着腰,像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似的。她只有二十八岁,可她此时的样子,却如同一个八十二岁的老太太。

她竟是这样的苍老憔悴。她痛苦的表情像刀子似的尖进冯小强的肉里,让冯小强觉得丧气极了。

但冯小强还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靠近田红樱。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把酒瓶和酒杯攥到自己手里,然后把田红樱的肩头揽在怀里。

田红樱的脸贴着冯小强的胸脯,一动不动,床上传来孩子轻轻的鼾声,电视机里的一对男女没完没了地说着话。窗外,一辆汽车的马达声由近及远。

"出什么事了!告诉我。"

田红樱还是那么一动不动,她睡着了似的。

"说说?真的,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红樱轻轻地摇了摇头,但冯小强心里明白,田红樱如此反常的举动不会是没有原因的。但田红樱的脾气他也非常清楚,她是那种不太愿意说话的人,有什么事总愿意装在心里。自从出了孩子这事儿以后,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那就睡吧,嗯。"

冯小强像哄小孩似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他直起腰,把酒瓶和酒杯放在茶几上。然后一只手轻轻地托着田红樱的腰,另一只手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躺一会吧。"冯小强搬着田红樱的肩头,慢慢地来到床前。

田红樱坐在床头上,里面是熟睡的孩子。冯小强蹲下来,拿双手抓着她的胳膊:"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红樱盯着电视机一动不动,泪光还时隐时现。就这么静静地过了半天,田红樱的嘴巴突然动了一下,"我妈妈肺癌晚期了,"声音很低很轻,像一个人的呢喃。过了很久,冯小强才回过味来,他脑袋瓜子嗡地一响,身子像蹲累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那个见了谁就让谁信耶酥的老太太快不行了。这不会错的。田红樱怎么会拿她妈妈开玩笑呢?冯小强并没有安慰田红樱,他只是慢慢地把她放倒在床上,拿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痕,说:"睡吧。"

田红樱把身子歪过去,朝向孩子。

冯小强把被子盖在田红樱身上,又坐回到沙发上,他长嘘一口气,然后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吞一口,酒劲儿醒了大半。发生在今天的事儿,像幻灯片一样又重新在他的大脑里闪现。冯小强越来越觉得,所有的事情都似乎源于上午那次卑微而下作的握手,他突然觉得厂长那只滑若无骨的手是那么令人厌恶。他越想,心里的那块疙瘩变得越大,他躁热难当,堵得他透不过气。

田红樱肯定是喝多了,本来他就没有酒量。不一会儿,她呼吸均匀,大概已进入梦乡。冯小强突然想出去走走,透透气,让初冬的冷风使劲儿吹吹。于是他关掉电视机,轻轻地带上门,悄悄地走出来。

清冽的风从厂区的方向吹来,挟裹着淡淡的氨气的味道。冯小强叼着香烟,贴着家属区两边的冬青树,朝子弟学校的方向走去。酒虽然醒了大半,但他的步子很乱,跌跌撞撞的,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宿舍区里的灯光渐渐地稀了,偶尔从一家的厨房里传出"兹啦"的炒菜声,那是上夜班的工人在准备夜餐。冯小强路过母亲的小卖部时,脚步慢下来。母亲的小卖部门面虽小,但就是这小小的门面,曾经为他们家解决过大问题,买卖最火的时候,母亲一天能赚一二百块钱。母亲曾是一家橡胶厂的工人,那是一家集体企业,早在十年前就垮掉了。母亲曾经哭过,但自从她租了这块小门头房后,她便高兴起来。她夜以继日,像一头老牛似的耕耘着这片属于她的天地。父亲说:这叫早下岗早赚钱,不下岗不赚钱。但这两年,生意却愈加惨淡,各种型号的超市像水葫芦似的一夜能生出一大片。尽管白水城化工厂(严格地说,应该是白水城化学工业有限公司,但人们叫化工厂叫惯了,不愿意改口)坐落在白水城的东郊,一个叫郭店的镇上,但毕竟离庞大的白云城仅二十里路,再加上近两年城市的不断扩张,实际上,郭店镇跟白云城已经连得差不多了。公交车如同走马灯似的一辆接着一辆,镇上和厂里的人都热衷于坐着公交车去市里的大型超市采购物品。不说市里,就说郭店镇吧,超市商场也多了好几家。人们逐渐养成去超市商场买东西的习惯。前几年市场不规范,假货太多,把人们弄怕了,人们宁可走更远的路,也不愿意在小商店里买东西。何况如今,超市就在眼前。母亲心里很清楚,但没有任何办法。

冯小强用手抚摸着冰冷的钢窗,如同抚摸着母亲脸上的皱纹一样。再往里面,冰糕包装袋被母亲用透明胶带粘成几排,整齐地贴在窗玻璃上,它们随着冷风嗖嗖地响。冯小强一扭头,看到门侧面的墙皮上,口香糖和化装品的广告贴上美女正朝他露出暧昧而模糊的笑容。冯小强垂下头,尽管是在夜晚,但他似乎还是无法面对这些美女的微笑。

他接着朝西走。这时候,上晚班的工人有的已经走出门来,手里提着饭盒,口里哼着歌,朝东边厂区的方向走去。冯小强加快速度,他怕碰上熟人。他很快拐出家属区的西门,前边便是化工俱乐部。俱乐部前边有一大块水泥地面的空地。如今,在这块空地上,又建了一个喷泉池子,还有几座表现咱们工人有力量的不伦不类的雕塑,被冠以很好听的名字:化工广场。可那时侯,它什么名字都没有,但照样是人们娱乐的中心。冯小强的记忆中,这块空地从来就没有闲着过。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一帮帮的孩子围在这里,一个单声道的像大板砖似的录音机竖在中间,节奏感很强的的士高音乐震颤着年轻人的心,一个个瘦骨嶙峋的小伙子轮返上阵,光着脊梁,穿着喇叭裤,抖肩扭胯,钻星星,爬月亮,耸脖子,翻跟头……也许那时候姑娘没现在开放,但她们站在场外,也随着节奏轻轻地扭动着她们的屁股。她们目光炯炯,无比投入。那时候,冯小强还是个孩子,他只有躲在一边看热闹的份了,那些大孩子不让他们这些毛蛋子靠近,他们就在远处瞎起哄。后来,这样的场面渐渐地少了。紧接着,交谊舞又热起来,这一次,录音机变大,并且有了音响,晚饭过后,男女老少,就都像那么回事儿似的旋转起来,那场面还真算得上宏大,上百对男女在这块空地上来来回回地穿梭着。他们是那样地投入专注。后来出了几起婚外恋,据说都与这个舞场有关系。老冯就说过:还不是给搞破鞋创造条件。于是来跳舞的人越来越少,毕竟,团结稳定的家庭还是比跳舞更重要。突然有一天,冯小强跟当时他的女朋友蔡玲路过俱乐部时,看到一伙人像喝醉酒似的又摇又晃,在他们前面,一个留山羊胡子的瘦老头穿着一件对襟衣服做着跟他们一样的动作,同样是录音机,但音乐变了,那怪怪的声音仿佛来自青藏高原。蔡玲说:那留胡子的,是大师。冯小强满脸迷惑:大师?蔡玲道:你闻到香味了吗?冯小强使劲儿抽抽鼻子,闻到的却是化工厂固有的气味,于是冯小强摇了摇头。蔡玲伸手在冯小强的后脑勺上拍一巴掌;你个笨蛋,人家练得这气功里能发生香味的,这么多人练,你却闻不到香味儿。接着,蔡玲笑起来。冯小强知道,一轮新的热潮又来了……但近两年,这块空地虽然旧貌换新颜,却变得冷清多了。夜晚的广场上只剩下一些散步的老人。他们弯着身子,艰难地穿过广场。就拿俱乐部来说吧,原来,不算节假日,一周也要放四天电影的,但如今,每周也只有周末的时候才有一场电影。老冯说:谁他妈的还有心情看电影玩,都他妈的挣钱去了。母亲反驳:有几个挣到钱的,还不是都躲在家里看电视了。别忘了,看电影得花钱买票呢。

冯小强觉得他们谁都没有说错。但同时,他们又都没有说到点子上。

此时,冯小强一个人站在清冷冷的喷泉边,四周黑乎乎的,只是远处,有几家饭店还在营业中。四四方方的俱乐部像一头巨大的怪物似地躲在黑暗中,看起来那么孤独。它曾经是灯火辉煌的。

冯小强想了想,他已经好几年没进过俱乐部看电影了。不错,自从有了孩子,他和田红樱一次电影也没看过。

曾经,冯小强是那么迷恋这里,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看一场电影。他和蔡玲,那时候他们正谈着恋爱。蔡玲那时候也是三班倒。他们不在一个班组,只要是都不上中班的时候,他们就往电影院里钻。坐在影幕下面,他们肩靠着肩,手攥着手。蔡玲的手柔软光滑。一会儿功夫,他们的手心就变得湿润,变得汗涔涔的了。但他们彼此都不分开,随着电影中情节的推进,冯小强能通过蔡玲手上的力量,感觉到她心里的变化。从电影院里出来,他们躲在冬青树的后面吻别。那时候,冯小强对接吻如醉如痴。蔡玲的舌头汗津津的,有一股兰花的香气。每次蔡玲说他该回家去的时候,两眼总闪着亮晶晶的光泽,她盯着冯小强。冯小强总是老老实实地说,那就回吧,别让你妈妈担心。当时,蔡玲的妈妈是子弟小学的校长,而她爸爸是人事处的副处长。正是他们首先站出来反对他们恋爱的。但冯小强后来想,这也许只是蔡玲的托辞,她父母的反对是肯定的,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还在于他冯小强。当时,冯小强像一个傻瓜似的,除了接吻就不知道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这样说也许不准确,因为他和蔡玲每一次接触的时候,他都会变得无比坚硬。他却无法把坚硬落在实处,也许他太喜欢她。但蔡玲并不这样认为,最后分手的时候,她怪罪冯小强不爱她。冯小强委屈了好长时间没缓过劲来。但后来冯小强才知道。那时候,蔡玲已经跟另一个人好上了。但冯小强并不怪她,直到现在。

接着,田红樱从化工技校毕业,分配到制酸车间,干分析工。她和冯小强在同一个班组,因为是校友,便显得格外亲切。由于失恋的原因,那个时候,冯小强面色忧郁,他一个人呆在值班室里,一坐就是半天。田红樱取样的时候,便走进去陪他坐一会儿。那时候,田红樱话虽然不多,但性格还算不上内向。她的话经常把冯小强逗笑。

田红樱是那种小巧玲珑的女人,个头不高,但走起路来富有弹性,两条小腿上如同装了弹簧。那时候她还有一头披肩发,经常扭一下脖子,把长发甩得唰唰响。渐渐的,也把冯小强的眼睛甩亮了。

冯小强和田红樱看电影的次数并不多,原因也许出在他们第一次看电影上。冯小强记得跟田红樱第一次看电影,就碰上一部外国影片,里面接吻的镜头一个连着一个,把冯小强看得热血沸腾。他和田红缨也是手攥着手,像跟蔡玲看电影时一样,但不一样的是冯小强的内心。冯小强总结了他和蔡玲恋爱失败的经验教训,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决定要把田红樱带回到他的单身宿舍。冯小强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他和田红樱都上夜班,田红樱家住在市里,她是专门早过来跟冯小强一块看电影的。

电影一散场,田红樱跟冯小强说:"咱们去哪儿?"

"去我宿舍。"冯小强回答干脆利落。

田红樱瞪着雪亮的眼睛,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冯小强搂过田红樱的肩头,便朝他宿舍的方向走去。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秋夜,月光胶洁。冯小强把嘴唇贴在田红樱的脸上。那是一张滚烫的脸。冯小强把手伸进田红樱的衣服里,手掌轻轻地盖在田红樱的乳房上。田红樱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沿着火热的皮肤,冯小强的手渐渐下移。冯小强的手潮湿了,他的手掌,正像一辆汽车穿越平厚似的穿越那平坦的小腹。冯小强明显地感觉到田红樱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几乎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田红樱像猛地清醒过来,她一把攥住冯小强下移的手,"别,别这样。"

冯小强的心里麻了一下,因为那一刻,田红樱的声音是那么特别,就像刚学会飞翔的鸟儿踩在清晨湿漉漉的树枝上怯怯地叫了几声。但很快,冯小强便用嘴唇堵在田红樱的嘴唇上。冯小强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像一个男人,坚硬有力,浑身充满着力量。

后来,冯小强才发现田红樱脸上的泪水。在月光下,它们像星星似的闪一下闪一下。拿手一摸,满脸满目的潮湿冰凉,显然它们已经留了很长时间。冯小强有点慌,他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似的,趴在田红樱耳朵上,轻声说道:是我不好。

田红樱突然一下子搂住他,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脯上,一声不吭。

哦,这些事情都是多么遥远,但想起来,又清晰如昨,这些令人心酸而又温馨的往事。一口气猛地从胸膛里升上来,直冲咽喉,冯小强想大喊一声。但四周静悄悄的,俱乐部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最终,冯小强也没有喊出来。但他有了跑的欲望。他步子加快了。两只胳膊也摆起来,他听到风声像水似的哗哗流过。俱乐部很快便被甩在身后,前面是子弟学校。冯小强就是在这里念完小学念完初中,考进化工技校的。学校门口黑乎乎的,西边的操场上,更是漆黑一片。

现在,冯小强已经无法收住的脚步,他越过学校大门,穿过职工医院的门诊楼,又穿过一条坑洼不平的小巷,然后拐上通往市区的马路。马路上灯光通明,镇上几家高档的饭店还在营业,桑拿浴、练歌厅、洗头房的门口,霓虹灯、广告牌还闪个不停。冯小强瞅也不瞅一眼,他知道,那不是他应该关注的地方。

冯小强身上开始热了,但他的步子不但没有慢下来,而且越跑越快。恍忽间他又回到从前,他在运动场上健步如飞,人们喊声如潮,那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冯小强不想停下来,他愿意这样跑下去,不管是跑回过去,还是跑向将来,他都愿意这样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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