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我心中自然也知道,可是看着这些人进攻、防守时一举手一抬足的动作,我便分明感到说不出的熟悉。这种熟悉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这些人是我的同胞,他们跟我一样生活在军营中的某处,吃过同样的饭,唱过同样的军歌,练过同样的刀法。
刀法?
我的脑中忽然闪现过一些东西。
这让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来自心底的震惊。我想要再仔细看清楚那些人的招式,可是我居然又不敢抬头去看他们。
短暂的瞬间,我的脑中想到了很多事情,那些都是以前我曾见到、听到,却不曾连贯起来,仔细思考的一些事情。
包括,燕莺与阿芜,这样两个改写了我与妹妹命途的名字。
我知道,有云良手下的相助,和阿继的人一起,打败那些人是有胜算的,而且只要将他们全部杀了,我就不用面对我心中的这些疑惑,不用面对疑惑背后的可怕真相了。
可是我不能够,我不能看着这些人被云良和阿继杀死,哪怕我今后将会面临一个可怕的事实。
“云良,你上山来时,除了你的人,还有一队人手,听起来人数不多,他们是谁?”我问道。
“是保护将军小女儿的一队亲兵,奉小姑娘之命,到山上来找你。”云良说道,只是不再称呼燕莺为燕莺了。他叫燕莺为“将军的小女儿”,那么他是不是知道,我便是将军的大女儿呢?
燕莺让亲兵来找我,说明燕莺的伤势应该不重,我心中十分欣慰,忍不住微笑:“她是燕莺,从小我就叫她燕莺。我开始没有名字,更不叫燕莺,后来我就叫阿芜了。”
云良又执着地叫了一句“燕莺”,似乎是在劝阻我什么。
我慢慢说道:“我开始不喜欢阿芜,阿芜阿芜,就是没有,可是后来我发现,阿芜不是没有名字,阿芜就是我,我就是阿芜,你们若是叫我燕莺,我会不习惯的。”
云良背对着我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原因叫我燕莺,如今看来,他亦接受了阿芜这个名字。
云良仍在不停手地刺中那些首先上山的人,果然最开始听到的声音是没有错的,那些人还在源源不断地上山,每当云良与阿继身边对敌的人看起来渐渐变少,都会在片刻之后再增加。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正在半山往上赶。
我更加想知道,燕莺派来寻我的那一队人,一直没有能够上山,是不是已经尽数被杀死在了半山。
“不要杀他们。”我步履艰难地走出岩洞,足尖挑起地上的一把大刀,提在手中接着说道:“我们冲开一条路下山便是,不过,不要杀了他们。”
云良与阿继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分别低声对手下说着些什么,然后,他们都逐渐向我身边围了过来,且战且退。
下山的路早已经被厚厚的大雪掩埋地好无影踪,也正是因为如此,下山的困难反而变小了许多,每一步都是在深陷的雪中,落足反而比顺着山路下山要容易。
负着我下山的,是当日分给我的另一个罗刹俘虏,阿继则在我身边前后的位置,时时为我挡开正在那些意图阻拦我们的人,云良走在最前,与那些正在赶上山来的人正面交锋。
云良的剑法精奇,似乎更在阿继之上,只是他出手之间的力道却显然不如阿继,甚至,好像还不如许多大迎的精壮士兵,不过他总能凭着出其不意的精妙剑法,将敌人于瞬息间置于死地。
这也正是爹爹交给我的剑术至理,浑厚的力道跟精妙的招数,总是要有一样的。
随着下山的路走得越来越长,眼前的危机看起来也正在渐渐消解,然而我心中的疑惑,却也正在渐渐增加。
眼看已经快要走到山下,那些罗刹装扮的大迎士兵也已经阻不住我们的去势,我心中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路上没有看到燕莺的那些亲兵,看样子或许是已经下山了,我心中少了牵挂,侧首对阿继微笑道:“看样子已经脱离危险了……”
一语未毕,我觉得后颈一疼,头脑中一阵眩晕,伏在我的罗刹俘虏的背上,软软睡去。
我醒来的时候,正是睡在一所小小的营帐里。营帐虽然十分简陋,身上的伤口亦是十分疼痛,但室中柴火烧的正旺,床榻平整,又有一副温软的铺盖,比之山上冰天雪地的情形,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把守营帐的小兵告诉我,下山之后,我被安置到了山下最近的一所营帐,暂时休息。
眼看着外面的天又已经黑了,我简单吃了些饭食,接着很快便有军中随从的大夫给我带来了治疗伤势的药。
军营中似乎还是一片宁静的样子,站岗的站岗,守夜的守夜,与以往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我听着营帐外有远有近的刁斗声此起彼伏地传过来,感受着置身所在之处的温暖,心中渐感平静温和,眼皮慢慢发沉,就要睡去。
微微侧身,后颈上忽然钻出一阵酸疼,初时我也并不在意,因为身上被狼咬伤的地方有很多处,皆在有深有浅地疼着,多出这一处,想来也是一般被咬伤之处。然而就在似睡非睡之际,脑中忽有一个念头闪过,我忽地坐起身来,顾不上浑身的疼痛,匆匆站了起来,大声叫道:“三皇子,三皇子在哪里?”
早有守着营帐的侍卫走了进来,说三皇子将我送回来后,派人守着营帐,他却不知在何处。
我揭开营帐的帷幕,看着远处升起的星星点点的火把,以及遍地皑皑的白雪,不由得机伶伶一个冷战,头脑也更加清醒起来。
眼看着快要摆脱那些假扮的罗刹士兵的追逐,我的后颈忽然一疼,然后我耳中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跟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之时,我已经躺在军营中了。
此时回想,是有人击打了我的后颈,将我打晕了。
阿继当时就在我身边跟我说话,打晕我的人定然不是阿继,但是,阿继也一定看见了这个人。我想问问阿继,可是阿继却不知道在哪里了。
还有云良,这个突然出现在山上、救了我性命却又说着古怪的话的人,也在我下山后不见了踪影。
是的,确然无疑云良上山是为了救我的。可是他一开始非要与阿继为敌,后来又跟阿继说了些奇怪的话,是关于那些最先上山的罗刹装扮的士兵的……
云良与阿继,在联手对抗那些罗刹装扮的大迎士兵时,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某种狠厉,他们决绝地下手,明显是要将那些士兵一网打尽,不,是全部灭口。
可是,我不允许……
自从我发现那些穿着罗刹人衣服的士兵,用着我所熟悉的方式拔剑拔刀,出招制敌,自从我明白他们是大迎人开始,我便一直在想,这些人是我的同胞。
从小时候开始,从我住到校场中开始,我便不止一次地听到过一句话:骑着你的马,握紧你手中的刀,保护好你脚下的土地,和你身后的兄弟,并且,永远不要和同胞相互残杀。
然后,在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爹爹亲手交给我一柄剑,再一次郑重地对我说道:阿芜,你要骑着你的马,握紧你手中的刀,保护好你脚下的土地,和你身后的兄弟,并且,永远不要和同胞相互残杀。
而那些人,我虽然不认识他们的脸,但是我知道,他们是我的同胞。
只是,我宁愿舍了性命也不想和他们兵戎相见的同胞啊,我宁愿看着阿继和云良身处危险也不愿伤害的同胞啊,他们却毫不留情地对我出手,对阿继出手,对云良出手,想要置我们于死地。
而显然,对于这些人的身份,阿继和云良都比我知道得更多。并且,他们在极力隐瞒着,不想让我知道。
是了,阿继和云良,极力隐瞒着不想让我知道那些人的身份。他们想把那些人全部置于死地,不留一个活口,让他们的身份从此隐瞒下去。
甚至,他们让我晕倒了……
我忽然想到了这个令人惊讶的事实,然后晕倒前后的种种,便在我心中渐渐明晰。
阿继当时正在听我说话,他站在我的侧面,他能看到我,我也能看到他,所以,将我击倒的那个人,不是阿继,而是——云良。
是的,那是云良。
从我感受到的落掌的力道与位置,我可以想象,击倒我的那个人,他应该站在我身后的哪一个位置上,而当时站在那个位置跟我说过话的人,正是云良。
云良,云良,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因缘际会被爹爹俘虏,被副将军分了给我,平日里沉默寡言,却两次在我遇到困境的时候出现了,尤其是这一次,是救了我的性命。
我本以为我已经了解了他,我本以为,今后的余生,我会跟着他,生活在南方温暖的地方,可是他救了我,我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他。
帐中的火盆发出轻微噼啪的声音,火炭木柴爆开,带着这种有力的声音,让人听起来,都能隐隐感到爆发出来的温暖。
可是云良为什么,又要将我打晕呢?他现在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