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节匆匆赶到城外的时候，就见风流离站在那里。
她与风流离素有默契，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来，想到拓跋双，心情又低落下去：“你早猜到了？”
“猜到了，所以在这里送她一程。”风流离见云昭节神色，猜到她与李倓吵了，沉吟片刻，便道，“李倓已派人将殷宏马给杀了，本打算令两个铁卫易容，充作他二人，混入史思明营中，好令拓跋将军去五毒教主那儿解毒。拓跋将军拒绝了，说军人执行任务要有始有终，再就是……”
再就是，她的遭遇太过不堪，心性又十分良善。若她一人能承担得下来，断不会让第二个姑娘遭此屈辱。
云昭节听了，更加难过，风流离劝慰道：“拓跋将军说了，她已经察觉到，建宁王是在庇护她。她说世人都道建宁王心思深沉，冷酷无情，却没有谁天生就是这般。只是世态炎凉，不得已将自己武装，方可应对人情冷暖。她很庆幸自己能效忠建宁王，对她来说，效忠，就是最好的报达。她还说，只要她有一线希望，就会活着回来见建宁王。”
“真的么？”云昭节的眼中渐渐有了神采，“只要有一线希望……不知如今太原战况如何？”
风流离笑了笑，说：“情况已在好转，前些日子，史思明派三千军士去取攻城器械，已被悉数歼灭。他情急之下，选精锐为游兵，让他们进攻城南，再转攻城西，自己则率兵攻城北，而后转攻城东，试图寻找破绽。好在李将军治军严谨，又有各路豪杰赶来助拳，太原防御，无懈可击。”
至于关键的那一支取器械的部队，是由他带百余轻骑歼灭的。这等骄人战绩，他只字未吐。
云昭节也不像旧日那样好糊弄了：“十万对一万，怎么看都是我们吃亏。纵然城中防守严密，但粮食未必够吃，敌人久攻不下……”
“建宁王神机妙算，离间之计已初具成效。”风流离回答道，“我在长安的时候亲眼所见，安禄山妄图长生不老，大肆搜查华清宫，欲寻‘始皇乘龙辇’，从而寻到秦皇陵，求得不老之方。他本就脾气暴虐，宠爱段氏并着幼子安庆恩，若是再千秋万代，安庆绪如何自处？这一场父子之间的自相残杀近在咫尺，无论谁胜谁败，史思明作为狼牙军麾下头号大将，都不可能留在太原，而要镇守范阳。”
云昭节听见“长安”二字，埋在心里的质问又浮了上来，她将之强行压下，问：“安禄山麾下第一人，不该是令狐伤么？”
“令狐伤？”风流离想到李倓和令狐伤的会面，轻描淡写地说，“估计会眼睁睁地看着安禄山死吧！”
就像安禄山为了权力，杀死了他们共同的义父张守珪那样。
对安禄山来说，张守珪是一个险些杀死了他的将军，若非他曲意讨好，又展露了本事，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但对令狐伤来说，张守珪虽然覆灭了他生身父母所在的突厥部落，却对他视如己出。若不是被安禄山蒙蔽，以为张守珪是功高盖主，被朝廷的人暗害，安禄山覆灭李唐江山，也是为张守珪报仇。令狐伤岂会一直追随安禄山，就连心爱的弟子加女人被抢了都不说话？
李倓一向谋定后动，他说狼牙大军乱不得中原多久，显然有十成十的把握。只需关键的时候添一点油，加一把火，便是燎原之势。
云昭节狐疑地看着风流离，总觉得风流离和李倓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接触了好几次，想到某种可能，她的脸色也冷硬了下来：“你在长安的时候，可知我……可知张垍是怎么死的？”
风流离还当是李倓告诉她的，她心中早有定论，语气也比平日冷了三分：“张垍通敌叛国，人人得而诛之。”
言下之意，便承认张垍是他所杀了。
事实上，这事确实有李倓的授意，当然了，以他的行事手段，不会明晃晃地露出这等把柄给别人抓。真要让云昭节知晓此事是他策划的，两人才叫一辈子都没可能。左右颜真卿是长歌门人，一只脚踩在江湖，一只脚踩在朝堂，对“江湖传言”知晓几分也是正常的。皇室在权势方面有着天然的优势，风流离越是得颜真卿看重，颜真卿就越不会让风流离和李倓针锋相对。
说句不好听的，对正统的士大夫来说，纵是一个脓包皇孙，性命也高过部署。并非绝对的冷酷自私，而是千百年来的大义和名分所致。
在李倓看来，张垍之死可以是一个谜团，最后轻轻揭露，在云昭节和风流离之间划上狠狠的一刀，就如他离开太原之前才揭露张良娣的野心，让李亨猜忌枕边人，好争取时间一样。他又怎会将张垍真正的死因现在就告诉云昭节，把矛头对到自家身上？奈何仇念雪将此事告知云昭节，云昭节不想提这件事，将此事瞒得挺好，处于矛盾中心的三人，竟是半点也不知晓。
云昭节怔怔地看着风流离，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讷讷道：“你说得没错，张垍通敌叛国，人人得而诛之。”
一时间，两人又沉默了下来。
“你与表……建宁王……”云昭节实在不愿说出心底最深的那个猜测，因为这不单是对风流离人品的羞辱，也是对她自身爱恋的质疑。所以她犹豫半晌，还是没问后半句，谁让这句话一旦问了出来，两人的关系就会有一道裂痕呢？
你是不是和建宁王交换了什么协议，以荣华富贵来换取对我的爱理不理？还是说，我的母亲从何处羞辱了你，你才不愿和我在一起？
若真是如此，我倒宁愿相信，你是为了我好，才……
风流离会错了意，还当她问得是长安城里的事情，但见他摇了摇头，说：“王爷替我打掩护，我替王爷办些事罢了。若非如此，也不能成功救出颜老太太。”
他说得也没错，左右他和李倓两看相厌，若非为了更快更好地完成任务，也不至于“合作”。
至于其他方面的合作么，倒是没有，顶多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罢了。
他到底是个男人，自己默默退让倒也罢了，那是他的选择，希望她过得更好而已，可没有将心爱之人拱手送给他人的道理。更何况他这几年已然历练不少，就好比此番太原之行，唐门少主唐无影的座次，尚要排在他的下头。虽说这些事情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少喜悦，重塑自信却是肯定的。若不是张垍一事横在中间，两人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子。
云昭节沉默了一会儿，才恢复平静：“你先前是怎么知道拓跋姐姐中计了的？”
“她手持得是诸葛连弩，弩箭又是霸道特制，重甲也能洞穿的利箭，自然是要对付外家功夫修炼到顶尖的人物。”风流离很随意地点出了拓跋双的疏漏之处，“史思明胡人出身，内功不显，外家功夫却出神入化，硬接了方盟主一招，竟只是吐了几口血。我观那人虽也肉身强横，却不似史思明那般臻于化劲。面孔又刻意被抹额等物事给遮挡大半，夜色中看不分明，便知情况有诈。”
敌人虽来势汹汹，却也不是铁板一块，为了攫取更大的权利，尔虞我诈是常有的事情，借刀杀人也是寻常。
若有旁人在场，听见风流离此言，定会觉得匪夷所思——那么远的距离，那么短的时间，你是怎么判断出这一切，并下了决断，挽救拓跋双被神机雷生生炸死的命运？还将牛廷介的侍卫扫了个一干二净，独独漏掉他本人的？
没错，风流离是有意戳瞎其他人，令他们无法逃脱，纵然侥幸逃跑，一辈子也毁了，却不动牛廷介分毫的。因为他是以救人为要，不动真功夫就想给对方重创，甚至将对方杀死，那也太看不起狼牙高层了。再说了，一个活着的，却灰头土脸，恼羞成怒的牛廷介，自然比死了的要好上千百倍，不是么？
云昭节虽不清楚其中种种，却也能看出来，风流离深受颜真卿、李光弼等人的赏识，甚至连方乾这般名动武林几十年，儿女都是一方掌门的大人物，也对风流离非常看好，与昔日在唐门被一再打压的处境截然不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难受。
虽然早就明白，自己爱着的人多么优秀，一旦给予他足够的土壤，他就能成为参天大树。如今见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云昭节却有些难言的伤感，以及隐隐的不安。
这份不安，来自于众人默认的“建宁王妃”的身份，还有张垍之死。哪怕宁亲公主再不在意前夫，也未必会愿意让杀了张垍的人当女婿啊！就算是云昭节这般，对生父毫无印象，或者说，有的只是坏印象的人，说心里没点芥蒂，也是骗人的。
云昭节斟酌良久，决定和李倓好好商量一次，可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又有些别扭——才刚指责了别人，又去求对方，实在不妥。
就在这时，一只木制鸽子停在风流离肩膀上。
知晓此乃万花机关术的云昭节微微发怔，风流离取过竹筒里的信，看了一眼，便道：“李将军有要事与吾等相商，我先过去一趟。”
说罢，他迟疑片刻，才道：“既是军政要务，你若跟随建宁王，也可旁听。”
云昭节不知风流离这么说是何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才反应过来——啊？跟着李倓？
有点拉不下脸的云昭节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找小七。
谁能料到，小七竟雷厉风行至此，只给云昭节留了封书信，说她要去回纥，便潇潇洒洒地走了。走的时候，除了双剑外，什么都没带，也没有给李承恩留下只言片语。就连她这几年费尽苦心，搜集天南海北的好材料，为李承恩量身打造的铠甲，她也请同门将之埋在了树下。
十余年的爱恨纠葛，生死相随，就这样轻描淡写被埋葬。唯有真正尝过滋味的人才知道，看似潇洒的决定背后，究竟有多苦，有多痛。
云昭节握紧小七的书信，斟酌片刻，还是去了军事大厅。
军事大厅门前自是重兵把守，好在听说他来了，范耕立刻出来迎接。云昭节知自己又承了李倓的情，有些不是滋味。
李倓见云昭节来了，轻轻颌首，示意她在自己身后的位置待着，自然有人机灵地搬了一张椅子来。
待到人来齐了，李倓拍了拍双手，便有铁卫呈上一副完备而详细的太原地图。
太原是李唐发家之地，皇室能拿得出这等战略级的宝物也不稀奇，唯有方乾和李复深深地看了李倓一眼，知晓他们是同一个组织出身的风流离见状，猜到李倓可能拿了私藏出来，不置可否。
风流离与李复追求不同，李复兼爱天下，风流离却看淡生死，更不在乎什么仁爱礼仪。对他来说，李倓之前做了什么事情，那并不重要，只要他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就行。所以李倓拿出钧天君私藏的举动，在李复、方乾的眼里是别有用心，落在风流离眼里，可谓诚意十足。
这些人的心思，李倓也不放在心上，他点着地图，侃侃而谈：“史思明的精锐，以轻骑为主，李将军率军民深挖壕沟，力阻骑兵，拖延了足够的时间，本王在此为大唐江山社稷，先谢过李将军。”
十万精兵对一万兵卒，其中还有五千是压根没上过战场的民兵，守城之艰难可想而知。但李光弼的战略思路非常正确，太原城本就易守难攻，他又带领将士和百姓在城外挖了许多道壕沟，直接将史思明最精锐的骑兵给废了战力。史思明苦于无法，只能派人去取攻城器械，又临时赶制。但史思明此行，本以为太原空虚，十拿九稳，并没有带多少工匠，伐木场和采石场被武林义士牢牢守住，派去山东取攻城器械的部队又被风流离给打灭，方令战局进入胶着。
一旦太原失陷，朔方、河东等地都十分危险，李光弼确是大唐功臣。饶是如此，见李倓严词道谢，李光弼仍是动容不已，连连推辞。
李倓可不想在九天同僚面前表达君臣感情深厚，除了让那两位更看不过眼外，没有别的好处。故他与李光弼略寒暄了几句，便正色道：“然而敌众我寡，不使非常之手段，难令敌军退去。本王在安贼之处略是手段，最迟月余便能看到成效，但若令史思明大军安然退去，对平叛亦是极为不利。因此，本王决定，将这十万大军留在太原，最多，只能走个零头。”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极其自信，到了近乎自负的程度。
李复听见“非常之手段”，便觉有些不妥，依他对李倓的了解，所谓的非常手段，基本上没有一样是光明磊落的。故他出言道：“不知王爷所谓的非常手段，具体为何？若是剑走偏锋，未必万无一失啊！”
“本王已派了细作，成功探明史思明营地所在，又带了百余工匠来此，不仅仅是为了制造投石车的。”李倓看了一道长大，视作兄长的玄天君一眼，傲然道，“李将军既能携军民挖出数百道纵横沟壑，为何不更进一步，挖出一条足够长的地道？届时先用巨木，将地道支持住，时机一到，把巨木挪开，里应外合，则大事成矣。”
这个主意确实很好，试想一下，当敌人的主营地轰然塌陷，但凡是个人，势必有一瞬的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若此时能有一支精兵趁势杀入，无异于猛虎杀入羊群中，天翻地覆也不过如此了。
云昭节用力捏紧了衣服。
原来，拓跋双之所以要回去，为得就是这件事情。
史思明对拓跋双必定是严防死守，除了将她当做玩物外，不会给她半点窥测军机的机会，那又如何？只要拓跋双人在史思明的营地，李倓就有办法知晓具体位置，挖掘地道的人便可从容施工。
拓跋双存在的意义，一是为了确定位置，二便是为了麻痹史思明。
对这些男人来说，牺牲区区一个女子，就能取得这样骄人的功绩，应当是非常值得庆贺的事情吧？但遭遇那些不幸的不是你，你们根本……云昭节百感交集，万千滋味萦绕心头，末了化作一声叹息。
李光弼心中一动，却有一事不解：“纵挖了地道，又如何将大军调至史思明营寨旁？”
这等手段，打得就是一个“奇”字，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是给了敌人足够的时间反应，胜算也就无从谈起。
他们精明不假，史思明也不傻，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大军靠近史思明的营寨呢？
“本王此行，未奉圣命。再过几日，朝廷就应该派人来，把本王给喊回去了。”李倓毫不在意地来了一句，“正可借此时机，营造太原守备微弱，朝廷意图弃城的假象。这等时候，你们派人与史思明联络，假意投降，史思明必会同意。”
他虽是这样说，但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岂会不明白，李倓怕是早就与史思明有联络，十有八九放低了姿态，麻痹了史思明，让史思明以为双方互利互惠，必要的时候瓜分土地，攫取战果，以稳定自己的地位？若是皇帝前脚把李倓喊走，后脚就太原就失落了，岂不证明了皇帝的昏庸，建宁王的英明神武？到那时候，皇帝就是想处罚建宁王，也要看看自己的所作所为能不能堵住悠悠天下之口。
除了这种解释外，压根没有第二种解释能让史思明放下大半戒备，但这事传出去，对李倓的名声无疑是很大的伤害。
云昭节死死咬住嘴唇，咽下喉间的腥甜，明白拓跋双的另一重意义——李倓身边的女人本就不多，除了公认的表妹王妃云昭节外，便是陪伴他多年的宁远将军拓跋双了。在世人的心中，云昭节的身份是当得起正妃的，拓跋双的出身却不显赫，无论谁当正妻，她都只能做个侧妃。拿侧室赏赐手下，转送给人，本就是世间的风气，将拓跋双送回史思明营寨，毫无疑问，把李倓的“诚意”证明的淋漓尽致！
李光弼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诸多苦痛和牺牲，他闻得李倓此言，心绪激荡非常。
他忠君爱国不假，但在手中精兵悉数派往朔方的情况下，太原被围，朝廷却不肯发兵援救，心中岂能没有几分怨言？故他明知李倓此举，半是为了家国，半是为了自身利益，也不妨碍他对李倓好感倍增。
李光弼是明眼人，知晓李倓回去必定是要被罚的，指不定龙椅上那位对李倓忌惮非常的皇帝还会借机夺了李倓的兵权，李倓却早已布下绝妙之局，面对如此情景尚面色坦然，甚至将自身行程都算做战局的一环，如何不对建宁王倾佩非常？故他毅然道：“此计乃王爷所出，自当王爷领受战果，李光弼虽不才，却不会冒认王爷之功！”
李倓推辞一番，终于受了，目光落在李复身上，微微一笑，桀骜至极。
李复见李倓真的证明给自己看了，大感头痛——如今的局势，于他这位“鬼谋”而言，也到了骑虎难下的局面。
若是平常，李倓想要登基，还可以三纲五常，长幼有序等种种来束缚。纵他有擎天之功，九天联手，也能将这位不老实的刺头给压下去。偏偏世道一乱，人人都渴盼明主，李倓的“道”虽与九天原本的宗旨相悖，但要说他不适合做皇帝，那就是昧着良心了。以李倓的身份，也有足够的本事做到他们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就比如太原之战，李复智计百出，方乾武力出众，两人交游广阔，又在武林中声望卓著，那又如何？
重建太原，转守为攻，制定诈降之策，这些事情，也只有李倓能做。尤其是最后一件，没有皇室成员的支持，以李唐皇室的恶习性，今日大胜的缘由，便是明日李光弼的索命符。故李复虽也想到这一招，可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提出这一建议，试一试李光弼对李唐皇室究竟有几分忠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