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节无力推开门，一步一步，极为缓慢地走了出来。
拓跋双见她脸色苍白至极，唬了一跳，冷冰冰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关切：“张姑娘，你——你没事吧？”
云昭节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却有些凄楚，她想要往前走，身子却晃了晃，拓跋双连忙上前搀扶着她，云昭节轻声谢过，忽问：“阿双姑娘，你若很喜欢一个人，他也对你很好，可他偏偏拒……”
说到此处，云昭节心中一痛，竟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
“我没有那样的心思。”拓跋双毅然道，“我和父亲相依为命，起初是为了生活，不得不坚强，后蒙建宁王收留，阿爹做了副统领，却不幸……我身为阿爹的女儿，自然不能给阿爹丢人。”
云昭节未料自己随口一句，竟触及到了拓跋双的伤心事，忙道：“对不起，我——”
“没事，军人征战沙场，怎会没有牺牲？”拓跋双倒看得很开，“王爷虽承诺照拂于我，可我身为军人，岂能因阿爹之故，令王爷待我有所不同？云姑娘初见我之时，有些不赞同，但这是我的选择。”
听她这么说，云昭节更加尴尬：“抱歉，我并非有意——”
“阿双。”李倓缓缓走了过来，宽袍大袖，风姿卓然，“你逾越了。”
拓跋双闻言，立刻跪地请罪：“还请王爷责罚。”
云昭节刚要为拓跋双求情，便听李倓道：“暂且记下，你先离开，我与表妹有话要说。”
说罢，他望着云昭节，神色平静非常：“表妹，皇帝回京了，召你明日入宫觐见。”
云昭节心烦意乱，压根不想听这些事情，却也知道皇帝召见不能不去，只得胡乱点头，却听李倓问：“如何？”
“他——”云昭节沉默良久，方道，“我虽不信，可瞧他的意思，我……到底是自作多情。”
万分艰难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后面的反倒好开口了，云昭节对李倓十分感激，又觉得这位王爷除了性子偏激些，当真是颇为可靠，想到自己方才竟有些迁怒于他，越发愧疚，不免就带了一两分出来，忍不住倾诉道：“这种事情，除了时间，再没有别的办法。阿双姑娘说得不错，我不该用自己的想法去评判、去要求别人，也没谁一定要迁就我。”
李倓听了，神色颇为柔和：“表妹能这样想，自是最好不过。既是如此，咱们的约定便作废，你既走出来了，我也不好耽搁你的姻缘。”
“心里有一个人，如何与另一个人结缘？”云昭节自嘲一笑，叹道，“在我没有完全放下他之前，断不会与任何人成亲，还不如趁着这几年，多陪伴母亲。”说是放下，不过嘴硬，只要风流离略有表示，她明知结局未必好，仍会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既然怀抱这样的心思，又何苦去坑害他人？
李倓也没说什么，闻言便转了话题：“有件事情，劳烦表妹帮忙。”
云昭节二话不说便应了下来：“好啊，什么事。”
“不知表妹可曾听过——苍云？”
“苍云？”云昭节想了想，“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我在七秀的时候，听天策将士提过，似乎是驻守雁门关的军队？”
李倓负手而立，神色凝重：“不错，苍云本是秦王玄甲铁骑中的精锐，名唤玄甲破阵营，由名将薛仁贵的后人薛直所统领，镇守雁门关。天宝四年，奚人叛乱，苍云统领薛直与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率军镇压。那一战，苍云统领薛直、麾下大将申屠笑战死，苍云几乎全军覆没。好在安禄山力挽狂澜，方将奚人的叛乱平定下去。皇帝震怒之下，褫夺苍云的番号，断了他们的粮草，将苍云的名字从大唐军队中抹去。本王一直觉得此事另有隐情，秘密派人追查，却发现苍云残部犹在，九原太守郭子仪秘密接济着他们。”
云昭节“啊”了一声，有些吃惊：“断粮？九原太守？接济？”
“正是！”李倓正色道，“不仅如此，本王还发现，率领这支苍云残部的燕忘情，自称是长孙家后裔。”
“长孙？太宗……文德皇后？”
李倓轻轻颌首，面带忧色：“鲜于仲通之事，你也是见过的，皇帝宠信的这些臣子，最擅颠倒黑白。本王一直在想，雁门关之战，是否苍云竭尽全力，方将叛乱镇压下去，却因朝中无人护持，方被安禄山反将一军，强夺功劳？若真是如此，苍云残部又是何等心思？长孙忘情又是什么打算？若他们只是想讨回公道，本王拼尽全力，也要为他们做主。可若他们满心仇恨，欲对大唐……本王怕贸然揭露此事，让功臣寒心，又不敢将一切都压在他们的品行上头，放任他们坐大。”
他的顾虑，云昭节也明白。
苍云若真是被构陷，又无反叛之心，对他们动手，无疑会将这支饱经风霜的部队，甚至让九原太守郭子仪都陷入不利的处境之中。但话又说回来，若这些人意图不轨，郭子仪援助他们的目的，也未必纯粹。
事涉家国天下，云昭节也摈弃了那些儿女私情，正色道：“王爷但请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自当从命。”
“也不用那么麻烦。”李倓笑道，“李承恩不日便要北上，表妹大可与燕秀小七姑娘说一声，让她留心——听说那儿有一种毛色纯白如雪的小白狮，不如让小七给你抓一只？”
云昭节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李倓已经查明了苍云的所在地，只是苍云旧部怕都是认识的，不好探入，但……怎么会提到小七师叔，又提到李承恩？难道……云昭节猛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王者李倓：“英国公与苍云也有关系么？”
见李倓点头，云昭节只觉荒谬：“怎，怎么会……”
“在这样的朝廷中，若不学会玩弄权术，早就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李倓轻哼一声，见云昭节还在犹豫，知道她担心得是小七的安危，不动声色地来了最重的一击，“李承恩的独子就在苍云，哪怕不去见他，借着公务路过瞧一瞧，也是好的。”
云昭节这一次是真被惊住了：“什么？独子？英国公、英国公何时有孩子了？”说到这里，她脸上已出现一抹愠怒之色，“既是如此，上次秦夫人为他和小七师叔说亲的时候。他怎么不说？只说家国为重，儿女情长要放到一边，并没有说得明确。小七师叔为了他所谓的‘家国天下’，这些年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只盼有朝一日能打动他……儿子？他竟有儿子？”
小七最美好的年华全给了他，他却不告诉她，他已经有了儿子？
这一刻，云昭节对英国公李承恩的信赖，已经降到了最低。连带着对“天策府”，也有些芥蒂。
她在七秀坊的生活很单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没第三种可能。直到入了江湖，又认回母亲，才发现很多人都有着许多张面孔，展现给别人的，说不定只有一种，竟不知自己该信谁，又不该信谁。
李倓见她神色，暗道成了。
他毕竟只是皇孙，不是皇子，这些日子太过锋芒毕露，得罪的人太多，哪怕他无所畏惧，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毕竟朝堂上只知玩弄权术，不顾国家安定，更没道德底线的人太多。若是这些人真联合起来对付他，加上皇帝偏听偏信，他如今在明面上的势力便有些难以抗衡，暗中的势力又见不得光，真到了那一步，怕是只能走“清君侧”这一条路了。
若非万不得已，李倓实在不想背上“乱臣贼子”的名声，这对他以后的道路是非常不利的。故他得“柔”一些，得让旁人看到，他也是个人，也有软肋。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让旁人看轻他，比如，觉得他过于热血，过于冲动，过于耿直……如此种种。云昭节之于他，无疑是送上门的好“把柄”。对方自恃拿捏住了这一点，便不大会在别的方面卡他，他可从从容容，布置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这个设想很好，却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李倓习惯了在人前伪装，自不会露出端倪，奈何云昭节的心思太过纯澈，实在是一眼就能看透，压根瞒不过这些人精。
若非如此，李倓也不至于煞费苦心，步步为营，卸除了云昭节的防备，近而反将了旁人一军。只要云昭节对他的信任点点加深，又对李承恩有所质疑，杨家和安禄山的品行又摆在那里，李林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见识过上流社会这些卑鄙小人后，云昭节自然会对他深信不疑。
他先前的所作所为，已经误导了宁亲公主，只要再添一把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