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那一晚喝了很多酒。没有人知道武三思晌午已提前派人来知会婉儿自己今夜会在府中等她。人们只当是平日里任劳任怨的上官侍书总算编完了书，可以向女皇和她的宝贝们交差了，所以才纵情一回，一醉方休。
每每面对武三思，婉儿都是要先将自己灌醉的。婉儿很惊讶地发现，自己醉了，面对武三思竟然也会莫名地生出欲望。这也是她为何从不在武三思那里过夜的原因。无论多晚，无论多乏，她都会乘着自己的一方小轿赶在天亮之前、酒意完全退去之前回到自己的住处，如此一来，她在完全清醒时面对的，便又是形影相吊的自己了。
可是那晚她喝得太多。朦胧中她好像告诉过身边人她要去往哪里，可却最终没有去成。她觉得身边的侍从好像一直没有应她，而她自己，是被人抱着放到辇轿里的。沉沉的意识中，她觉得自己被那人像搂抱婴孩一般小心翼翼地捧着，然后，安安稳稳地放进轿里。
婉儿回到自己的住所后一动不动地睡了一夜。
醒来时，头面妆容都没有乱。婉儿只当是女皇派人送她回来的，她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头上多了一支簪子。
自然是崔湜。
因为那夜女皇似是乏了，没等酒宴将散便已沉沉睡去，便由侍女影儿、允儿她们扶入内殿歇息。婉儿那时已喝了半醉，当人们纷纷识相地离去，她强撑着站起来，顿时发现已头重脚轻、眼前一片模糊，只知道人们都在说笑，却听不到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尔后，便有了那双搀住自己的臂膀。
话音刚落，搀她的那人却反而停住了脚步。
没，没听见吗，送我，去梁王那里。
这是婉儿的记忆里自己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只手从婉儿的颈后边绕过，又有另一只手轻轻依托，婉儿偎进了那人的怀里。
临起轿时，崔湜从袖中拿出那枚簪子，轻轻插在婉儿的发髻中……
婉儿次日便是戴着这支簪子出现在隆基面前的。所以当隆基从惶然惊愕到怒目而视，婉儿完全不明就里。
婉儿是来送隆基的，自然她知道如今的潞州别驾已不是曾经那个和自己相处甚恰的少年，但她还是来了。
然而婉儿没有想到，隆基先是莫名其妙地盯了自己半响，然后干脆野蛮地拔下她头上的一支发簪：“这个，哪来的？”
其实婉儿接过这只发簪时比隆基还要错愕：“这，不是我的东西，昨晚我，我喝醉了，我……”
“你喝醉了与我何干？我才懒得管你的烂事！恶心！”
听到这句话，婉儿的眼泪很不听话地夺眶而出。她这才模糊地记起昨夜的酒宴中，女皇似是说要赏崔湜一支白玉垂莲簪，但这只簪子究竟如何会来到自己头上，却不得而知。
“别说你不知这簪子的来历！”
“隆基你如果喜欢，可以拿去……隆基都快满十九岁了，也该，有心上人了……”婉儿顾不上擦拭满脸的泪，她扳开隆基的手，执拗地把那枚簪子放到他的手中。
“这是我母亲生前的心爱之物！你竟然如此狠毒，瞒我这么多年！那天早上，母亲就是戴着这支簪子去面见皇祖母的！还敢说母亲的死与你无干？！还有，还有那晚，你骗了我和父亲，你是故意那样说的！”
“隆基你说什么……”婉儿更加不知所措。
“恐怕事情过去太久，你自己都忘了这簪子是怎么来的了吧！”隆基恶狠狠地说，“看到这簪头上的两颗小珠了吗，六岁那年，母亲告诉我说，那是她的一双眼睛，他日无论我在哪里，做了什么好事坏事，她都能看到。而今，它竟戴在你的头上，好啊，是母亲在天有灵，看你们这帮人不得好死！”
隆基转身便走。
“等等！”婉儿说，“隆基，这簪子是昨晚圣上给一位朝臣的赏赐，不论你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
“即是如此，那它又是自己长了腿跑到你头上的？或者难不成，那个受赏的朝臣偏偏属意于你，于是便找了个无人处戴在你的头上？我编的这两种可能，哪个更符合你的心意？”
婉儿没接他的话：“我是想说，或许有了这个，我们就能找到你的母亲了。”
“我母亲早就死了！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装！那个诬陷她的宫女不过是你和皇祖母的一枚棋子罢了，真正的凶手，是你们！像你这种肮脏无耻、助纣为孽的女人竟得以整日在前朝耀武扬威，而我母亲那样老实本分的宫妃却只能惨遭荼毒甚至死不见尸！老天爷还真是瞎了眼！”
婉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简直不敢相信这般恶毒的话竟出自隆基之口。就在几年前，他还拿自己积攒多时的俸禄偷偷去跟前朝遗少换那遗落宫外的王羲之真迹，因为他知道，王羲之和欧阳询的书法，是婉儿最喜欢的。
也便是那年用重金为他的婉儿姑姑筹备生日礼的少年，如今对她怒目而视，肆意谩骂，看着被他自己咬破的下唇，以及那恨不得此刻就将她撕碎的目光，婉儿忽然忘记自己先前想说什么了。
“这个，姑姑晚些时候再还你……”
“我不要！你戴过的东西，我怕脏了我的手！也污了母妃的在天之灵！”隆基说完便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婉儿没有去追，因为她知道，她早已追不回他，也早已不是他敬慕的姑姑了。她发现自己紧握着那支簪子的手已被簪尖刺破了中指，她看着那汩汩流出的血竟丝毫意识不到疼痛也顾不得去包扎，她眼前反反复复浮现的，都是那一晚旦失去两个妃子和隆基失去母亲的样子。
所以婉儿便直奔尚宫局的司宾司去了。
“赵司宾在吗？”婉儿落座便问。
赵司宾是个谨言慎行的女人，垂拱末年进宫，长寿元年便开始任正五品司宾，专掌宫里的朝见、宴会及赐廪之事。
司宾司的宫官们见婉儿来了，自然不敢怠慢，女人极少能瞧得惯且用得惯女人，而眼前的这位上官大人却在女帝手下一做就是二十几年，不用说，她也是宫里所有女官们望尘莫及的标榜对象。
“上官大人请先用茶，奴婢这就去请赵司宾。”
婉儿用丝帕擦掉簪子上的血迹，然后将丝帕攥在依然在流血的手中。
赵司宾很快到了：“上官大人公务繁忙，有事传奴婢过去便是，怎还专程到司宾司跑一趟？”见婉儿神色凝重，她忙遣散左右，又说，“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婉儿这才拿出簪子：“这个，你认识吧？”
赵司宾上前仔细看了看说：“奴婢当然认识，这个簪子，是长寿年间从前任司簿司掌薄卢萧芝手里罚没的。”
“这个簪子，最初是谁的你知道吗？”
“奴婢……知道。当年，圣上让卢掌薄秘密处决了两位宫妃，可那卢氏却起了私自敛财之心，将二位宫妃随身饰物据为己有，后来事发被没入掖庭为奴。”
婉儿站起来：“昨晚不是你当值吧？”
“回禀大人，昨晚是奴婢手下的刘掌宾当值。”
“也就是说，这簪子是昨晚才经刘掌宾之手出库的？”
“奴婢罪该万死！今日奴婢已听说昨儿圣上拿簪子赏了一位朝官，岂不知竟是此物！”
“没有什么，库里物件甚多，年代久了，记不清楚也是难免了，好了，你不必担心，我也只是问问。”
“是出什么事了吗？”赵司宾小心地陪不是说，“是奴婢等当值不慎，犯了忌讳。”
“无妨，今日我来的事，司宾大人莫要声张便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