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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南北极那时我还只十三岁。(2)

有饭吃的时候儿不知道饭的味儿,没吃的了才知道饭可多么香甜。这一顿我把担着的两半桶饭全吃完了。看的人全笑开啦。我正舐舌咂嘴地想跑,看的人哄的全散了开去,只见那边来了二三十个小子,提着铁棍马刀。我抓了扁担靠墙站着等。他们围住了我,刀棍乱来,我提起扁担撒个花,一个小子的棍给绞飞了。我拿平了扁担一送,他们往后一躲。我瞧准那个丢了棍子的小子,阴手换阳手一点他的胸脯儿,他往后就倒,我趁势儿托地跳了出去,想回头再打几个显显咱于家少林棍有多么霸道,冷不防斜刺里又跳出个程咬金来,一下打在我胳膊上,我急了,忍着疼,把扁担横扫过去,给了他一个耳刮子,那小子一脸的血,蹲在地上。我一撒腿跑我的。

往后我就懂得怎么能不化钱吃饭,不化钱找地方儿睡觉。成天在街上逛,朋友也有啦。我就这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活下来了。他妈的,咱小狮子巴巴地丢了家跑到上海来当个“老兄弟”!

你知道什么叫“老兄弟”?“老兄弟”就是没住的,没吃的,没穿的痞子,你们上海人叫蹩三。“老兄弟”可不是容易当的,那一大都噜串儿的“条子”就够你麻烦的。热天还好,苏州河是现成的澡堂,水门汀算是旅馆。可是那印度鬼子他妈的真别扭,他的脾胃真怪,爱相公。我的脸蛋也满漂亮的,鼻直口方,眉毛儿像两把剑,又浓又挺,就透着太黑了点儿,可就在这上面吃了亏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河沿子睡觉,咕咚咕咚大皮鞋儿声音走近来了,一股子臭味儿,我一机灵,睁开眼,一只黑毛手正往我肚皮儿上按来,一个印度鬼子正冲着我咧着大嘴笑呢。我一瞧那模样儿不对眼,一把抓住了那只大毛手,使劲往里一扯,抬起腿一顶他的肚皮儿,我在家里学摔交的时候儿,谁都怕我这一着儿,那鬼子叉手叉脚地翻个跟头,直撅撅的从我脑袋那儿倒摔了出去,我跳起身就跑。那印度鬼子真讨厌,给他抓住了,你要扭手扭脚的,他就说:“行里去!”我打了好几个。转眼到了腊月,西北子风直刮,有钱的全坐在汽车里边儿,至不济也穿着大儿,把脖子缩在领圈子里边儿,活像一只大忘八。可是我只有三只麻袋,没热的吃,没热的喝,直哆嗦,虎牙也酸了。我不是不会说几句儿:

“好心眼儿的老爷太太,大度大量,多福多寿,明中去暗中来哇——救救命哪!”咱小狮子是打不死冻不坏的硬汉!我能哈着背儿问人家要一个铜子吗?咱姓于的宁愿饿死,可不希罕这一个铜子!有钱的他们情愿买花炮,就不肯白舍给穷人。店铺子全装饰得多花哨,大吹大擂的减价,橱窗里满放着皮的呢的,我却只能站在外面瞧。接连下了几天雪,那雪片儿就像鹅毛,地上堆得膝盖儿那么高。我的头发也白了,眉毛上也是雪,鼻子给盖得风雨不透,光腿插在雪里,麻袋湿透了,冰结得铁那么硬,搁在脊梁盖儿上,悉索悉索的像盔甲,那胳膊腿全不是我的了,手上的皮肉一条条的开了红花。这才叫牛不喝水强按头,没法儿,小狮子也只得跟在人家后边儿向人家化一个铜子儿啦。到傍晚儿我还只化了十五个铜子,可是肚皮儿差一点子倒气破了。我等在永安公司的门口儿。

两个小媳妇子跑出来啦,全是白狐皮的大儿,可露着两条胖小腿,他妈的,真怪,两条腿就不怕冷。我跟上去,说道:“好小姐,给个铜子儿吧!”你猜她怎么着?啊,我现在说起来还有气。

“别!好腌!”一个瓜子脸的小媳妇子好像怕我的穷气沾了她似的,赶忙跳上车去。还有一个说道:“可怜儿的小蹩三!”她从荷包里边儿摸出个铜子儿来:“别挨近来!拿去!”把铜子儿往地上一扔。在汽车里边儿的还说:“你别婆婆妈妈的,穷人是天生的贱种,那里就这么娇嫩,一下雪就冻死了?你给他干吗儿?有钱给蹩三,情愿回去买牛肉喂华盛顿!”我一听这话,这股子气可大啦。好不要脸的小娼妇!透着你有钱喂狗——老子就有钱喂你!

我把手里的十五个铜子儿一把扔过去:“你?不要脸的小娼妇!什么小姐,太太,不是给老头儿臊的姨太太就是四马路野鸡!神气什么的,你?你算是贵种?你才是天生地造的淫种,娼妇种!老子希罕你的钱!”

在里边儿的那个跳了出来。我说:“呸!你来?你来老子就臊你!你来?”还有一个把她拦回去了,说道:“理他呢?别弄脏了衣服!”她还不肯罢休,嚷道:“阿根:快叫巡捕来,简直反了……不治治他还了得!”

“得了吧,你理他呢。阿根,开呀!”

汽车嘟的飞去了,溅了我一身雪。我气得愣磕磕地怔在雪边儿。咱小狮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铁汉子受娘儿们的气!饶我志气高强,不认识财神爷,就没谁瞧得起我!

往后我情愿挨饥受冻,不愿向有钱的化一个铜子儿,见了娘儿们我没结没完的在心里咒骂。

大除夕那晚上,十一点多了,街上还是挤不开的人,南货店,香烛店什么的全围上三圈人,东西就像是白舍的,脸上都挂着一层喜气——可是我呢?我是孤鬼儿似的站在胡同里躲北风。人家院子里全在祭祖宗,有这许多没娘崽子在嚷着闹。百子炮劈拍劈拍的——你瞧,他们多欢势。有一家后门开着,热嘟嘟的肉香鸡鸭香直往外冒,一个女孩子跑过来拍的一声儿把一块肥肉扔给只大花猫吃。那当儿恰巧有个胖子在外边走过,我也不知是那来的一股子气,就恨上他了。他慢慢的在前面踱,我跟在后边儿,他脖子上的肉真肥,堆了起来,走道儿时一涌一涌的直哆嗦。他见我钉着自家儿,有钉点慌,掏出个铜子儿来往地上一扔。他妈的,老子希罕你的钱?我真想拿刀子往他脖子上砍,叫他紫血直冒。我眼睛里头要冒火啦,睁得像铜铃,红筋蹦得多高。他一回头,见我还跟着,给吓了一跳,胳臂一按兜儿就往人堆里边儿挤,我一攒劲依旧跟了上去。北风刮在脸上也不觉得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股劲儿。那晚上不是十二点也有一班戏的吗?咱们忙着躲债,他们有钱的正忙怎么乐这一晚!那时奥迪安大戏院刚散场,人像蚂蚁似的往外涌,那囚攮的一钻就不见啦。我急往街心找,猛的和人家撞了个满怀。我拾头一瞧,哈,我可乐开啦。他妈妈的白里透红的腮帮儿上开了朵墨不溜湫的黑花儿!你猜怎么着?原来我的肩膀撞着了一个姑娘的腮帮儿;她给我撞得歪在车门上。幸亏车门刚开着,不然,还不是个元宝翻身?好哇!谁叫你穿高跟儿鞋来着?谁叫你把脸弄得这么白?不提防旁边儿还有个姑娘,又清又脆的给了我一锅贴:“你作死呢!”

“你才作死呢!”这一下把我的笑劲儿打了回去,把我的火打得冒穿脑盖了。我一张嘴冲着她的脸就啐,我高过她一个脑袋,一口臭涎子把她半只脸瓜子全啐到啦。前面开车的跳了下来。先下手为强,我拿着麻袋套住了他的脑袋,连人带袋往下一按,他咕咚倒在地上,这一麻袋虱子可够他受用哩。哈,他妈的!我往人堆里一钻。大伙儿全笑开啦。那晚上,我从梦里笑回来好几次。我从家里跑了出来还没乐过一遭儿呢!

第二天大年初一,满街上花炮哧哧的乱窜,小孩子们全穿着新大褂儿,就我独自个儿闷咄的,到了晚上,店铺子全关了门,那鬼鬼啾啾的街灯也透着怪冷清清的,我想起幼时在家里骑着马灯到王大叔家去找玉姐儿的情景,那时我给她拜年,她也给我拜年,还说是拜了征西大元帅回来拜堂呢。现在我可孤鬼儿似的在这儿受凄凉。我正在难受,远远儿的来了一对拉胡琴卖唱儿的夫妻。那男的咿呀呜的拉得我受不了,那女的还唱《孟姜女寻夫》呢。

“家家户户团圆转……”

拐个弯儿滚你的吧,别到老子这儿来。可是他们偏往我这儿走来,一个没结没完的拉,一个没结没完的唱,那声儿就像鬼哭。

男的女的全瘦得不像样儿,拱着肩儿,只瞧得见两只眼,绷着一副死人脸,眼珠子没一钉点神,愣磕磕的望着前头,也不知在望什么,他妈的,老子今儿半夜三更碰了鬼!

“家家户户团圆转……”

她唱一句,我心抽一下。我越难受,她越唱得起劲,她越唱得高兴,我越难过。这当儿一阵北风刮过来,那个男的抖擞了一下,弦线断了。

“唉,老了,不中用了!”那个女的也唉声叹气的不唱了。他们都怔在那儿,街灯的青光正照在脸上——你说这模样儿我怎么瞧得下去。不愁死人吗?我跑了,我跑到拐角上烟纸店那儿买了包烟卷儿抽。从那天起,我算爱上了烟卷儿啦。我少不得鼻子眼儿就少不得烟卷儿。

“老子?滚你妈的!妈!也滚!玉姐儿?滚你妈的小娼妇!老子爱你?滚你的!滚远些!女人?哈,哈,哈!”

我一口烟把他们全吹跑了——吹上天,吹落地,不与老子相干。

话可说回来了。咱小狮子就这么没出息不成!瞧我的!我天天把铜子儿攒了下来,攒满了一元钱,有本钱啦,就租车拉。我这人吗,拉车倒合式。拉车的得跑得快,拿得稳,收得住,放得开,别一颠一拐的,我就有这套儿本领。头一天就拉四元多钱。往后我就拉车啦。

拉车可也不是积拎差使。咱们也是血肉做的人,就是牛马也有乏的时候儿,一天拉下来能不累吗?有时拉狠了,简直累得腿都提不起。巡警的棍子老搁在脊梁盖儿上,再说,成天的在汽车缝里钻——说着玩儿的呢!拉来的钱只够我自家儿用。现在什么都贵呀!又不能每天拉,顶强也只隔一天拉一天,要不然,咱们又不是铁铸的怎么能不拉死哇。我在狄思威路河沿子那儿租了间亭子间,每月要六元钱,那屋子才铺得下一张床一只桌子。你说贵也不贵?

房东太太姓张,倒是个好心眼儿的小老婆儿,老夫妻俩全五十多了,男的在公馆里拉包车,也没儿女,真勤苦,还带着老花眼镜儿干活哪。她就有点儿悖晦,缝一针念一句儿佛,把我当儿子,老跑到我屋子里来一边缝着破丁,一边唠叨;乏了,索性拿眼镜往脑门上一搁,颠来倒去闹那么些老话儿:“可怜儿的没娘崽子,自幼儿就得受苦。你没娘,我没孩子,头发也白了,还得老眼昏花的干活儿……阿弥陀佛!前生没修呵!孩子,我瞧你怎么心里边儿老拴着疙瘩,从不痛快的笑一阵子?闷吃糊睡好上膘哪。

多咱娶个媳妇,生了孩子,也省得老来受艰穷……阿弥陀佛!”她说着说着说到自家儿身上去了。“我归了西天不知谁给买棺材呢。

前生没修,今生受苦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抹鼻涕揩眼泪的念起佛来啦。这份儿好意我可不敢领!可是她待我真好,我一回来就把茶水备下了。我见了她,老想起妈。

张老头儿也有趣儿,他时常回来,也叫我孩子。我要叫他一声大叔,他一高兴,管多喝三盅白干儿。他爱吹嘴,白干儿一下肚,这牛皮可就扯大啦。那当儿已是三月了,咱们坐在河沿子那儿,抽着烟卷听他吹。他说有个刘老爷时常到他主子家里去,那个刘老爷有三家丝厂,二家火柴厂,家产少说些也是几千万,家里的园子比紫禁城还要大,奴才男的女的合起来一个个数不清,住半年也不能全认清,扶梯,台阶都是大理石的,叉巴子也是金的,连小姐太太们穿的高跟儿鞋也是银打的呢。他妈的,再说下去,他真许说玉皇大帝是他的外甥呢!谁信他,天下有穿银鞋儿的?反正是当《山海经》听着玩儿罢了。

咱们那一溜儿住的多半是拉车的,做工的,码头上搬东西的,推小车的,和我合得上。咱们都赚不多钱,娶不起媳妇,一回家,人是累极了,又没什么乐的,全聚到茶馆里去。茶馆里有酒喝,有热闹瞧,押宝牌九全套儿都有,不远儿还有块空地,走江湖的全来那儿卖钱。有一伙唱花鼓的,里边儿有个小媳妇子,咱们老去听她的《荡湖船》。

哎哎呀,伸手摸到姐儿那东西呀!

姐儿的东西好像三角田——哜咯龙咚呛……哎哎呀!哎哎呀!哎呀,哎呀,哎哎呀!

一梭两头尖,胡子两边分……哈!够味儿哪!我听了她就得回到茶馆里去喝酒,抓了老板娘串荡湖船。喝的楞子眼了,就一窝风赶到钉棚里去。钉棚里的娼妇可真是活受罪哪!全活不上三十岁。又没好的客来,左右总是咱们没媳妇的穷光蛋。咱们身子生得结实,一股子狠劲儿胡顶乱来,也不管人家死活,这么着可苦了她们啦。眼睛挤箍着真想睡了,还抽着烟卷让人家爬在身上,脸搽得像猴子屁股,可又瘦得像鬼,有气没力地哼着浪语,明明泪珠儿挂在腮帮儿上,可还得含着笑劲儿,不敢嚷疼。啊,惨哪!有一遭儿,咱们四个人全挑上了一个小娼妇。她是新来的,还像人,腿是腿,胳膊是胳膊,身上的皮肉也丰泽。那天才是第一天接客呢!好一块肥肉!咱们四个全挑上了。他妈的,轮着来!咱们都醉了,轮到我时,我一跳上去,她一闭眼儿,手抓住了床柱子,咬着牙儿,泪珠儿直掉,脸也青啦。我酒也醒了,兴致也给打回去了。往后我足有十多天不上那儿去。张老婆儿唠叨唠叨,成天的唠叨,叫我省着些儿,逛钉棚,不如娶个媳妇子。可是,咱们一天拉下来,第二天憩着,兜儿里有的是钱,是春天,猫儿还要叫春呢,咱们不乐一下子,这活儿还过得下去吗?咱们也是人哪!过了不久,我真的耐不住了,又去喝酒逛钉棚啦。一到茶馆里,一天的累也忘了,什么都忘了,乐咱们的!

天渐渐儿地又热了。娘儿们的衣服一天薄似一天,胳臂腿全露出来哩;冰淇淋铺子越来越多,嚷老虎黄西瓜的也来了。苦了咱们拉车的,也乐了咱们拉车的。坐车的多了,一天能多拉一元多钱——有钱的不拿一元钱当一回事儿,咱们可得拿命去换,得跑死人哪!老头儿没底气,跑着的时候儿还不怎么,跑到了,乍一放,一口气喘不过来就完啦。狗儿也只有躺在胡同里喘气的份儿,咱们还拉着车跑,坐车的还嚷大热毒日头里,不快点儿拉。柏油路全化了,践上去一脚一个印就像践在滚油上面,直疼到心里边儿——你说呀,咱们就像在热锅子里爬的蟹呢!有一次我拉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从江湾路往外滩花园跑。才跑到持志大学那儿,咱已跑得一嘴的粘涎子,心口上像烤着一堆干劈柴,把嗓子烧得一点点往外裂。脑袋上盖着块湿毛巾,里边儿还哄哄的不知在闹什么新鲜玩意儿,太阳直烘在背上,烤火似的,汗珠子就像雨点儿似的直冒,从脑门往下挂,盖住了眉毛,流进了嘴犄角儿,全身像浸在盐水里边儿。我是硬汉子;我一声不言语,咬紧牙拚条命拉。

八毛钱哪!今天不用再拉了。坐车的那小子真他妈的大爷气,我知道他赶着往公园里去管没正经的干,他在车上一个劲儿顿着足催。我先不理他。往后他索性说:“再不快拉,大爷不给钱!”成!

老子瞧你的!不给?老子不揍你这囚攮的?我把车杠子往地下猛的一扔,往旁一逃,躲开了,他往前一扑,从车里掀出来,跌多远。那小子跳起身来——你猜他怎么着?他先瞧衣服!

“老子不拉了。给钱!”我先说。

他一瞪眼——这小子多机灵,他四围一望半个巡警也没,只有几个穿短褂儿的站在一旁咧着嘴笑,那神儿可不对眼儿,会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打闷棍的,说道:“跌了大爷还要钱?”回身就走。我能让他跑了吗?我赶上去一把扯住他。他没法儿,恶狠狠的瞪着我从裤兜儿里掏出钱来往地上一扔,我才放他走了。那天我真高兴,像封了大元帅,一肚皮的气也没了。摔那小子一交,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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