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断定的一切“是”与“非”,都是依照“是非”在我们心中的显现来确定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种确定“是非”的其他方式。当有人问“这是不是存在”时,另一方回答说“这是存在着的”。这一问一答,实际上,是甲某在探问乙某:“在你的心中显现出来的是存在还是非在在?”乙某所答的“存在”二字,实际上也是表达一种思想,即“在我心中显现出来的是存在”。
如此类推,对有关“善与恶”、“好与歹”、“美与丑”等等,所提问的根本目的,纯粹是为了探知对方的想法而已。而对方所作的肯定回答,也纯粹是对方依照自心中产生的想法来确定的。因此,两个意见相异的人,会因为他们各自持观点的不同,而将无休无止地争论下去,直到他们达到一致的意见时为止。当他们的意见达到一致时,他们将会把所共识到的问题,统统归类到“存在”、“知识”、“真理”等范畴之内。
这样,对同一问题持相同观点的人数越多,该问题也随之越具“分量”,更显“重要”。但是,任何一个与此相异的观点,将会被驳斥为“邪说”或“错乱感觉”,遭到多数人的围攻与唾弃。
有两种方式可以使相互分歧的意见达成一致:一、根据某一权威的经典。譬如:两个外教信徒在争论骆驼之肉可否食用时,一旦他们读到某一经书中记载“骆驼之肉可食”的允准后,两人之间的争论便会自然平息,他们会在“胳驼之肉可食”之上达成一致的观点。二、根据某种逻辑事实。譬如:甲乙两人争论山背后有没有火,如果两个人亲眼目睹到山顶上冒着烟时,他们会在冒烟的事实之上,肯定山背后有火,从而达成一种共识。总之,通过眼识看见一个事实,达到共同的认知,是我们人类与生俱有的特性。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根据多数人持有相同的观点,便认为多数人的观点,是一个永恒不朽的真理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在一个人人患有黄疸性肝炎的地方,所有的人都会将白海螺的颜色视为黄色,而不是白色。但是,白海螺的颜色依然是白色,它不会因为患有眼疾的人视其为黄色而变质成黄色的。因此,不用说数百人、数千万人、所有的人类,乃至三界世界的所有生命聚合在一起也不能够改变白海螺是白色的事实。因此,我们所认为的“有”与“无”、“是”与“非”,仅仅是“有无”与M是非”在我们心中的显现而已。因此,数百数千个意见相同的人集聚在一起,他们所认为正确的东西,便会自然成为一种不可扑灭的真理。而任何一个与其唱反调的声音,就会遭到抹杀或被斥为“邪说”。
一般而言,我们所说的“有”或“存在”等,是那些能够在我们心中可以显现的部分。而“无”与“非存在”,则是那些不能够在我们心中显现的部分。“既非有也非无”的法性,则应当属于后者之列,而非前者。
《四百颂》?中记载:“是故间众有情,莫不变成疯子焉。”月称菩萨对上述诗偈进行注解时,用一个极为精彩的故事,说明相同观点的多数人是如何将持反对意见的少数人变成“虚假”与“不实”的。故事中讲道:很久以前,某国有位精通占卜术的算命先生。一日,他跑到国王面前进言:“七天之内,将有一场大雨,任何一个人,只要雨水进入口中,将会统统变成疯子。”国王闻之,立刻派人把自己专用的井口盖得严严实实,不让一滴雨水落入井中。而臣民百姓们,则没有国王的条件,雨水进入口中,他们一个个变成了疯子了。
此时,举国上下,唯独国王一人保持着清醒。但国王的行为与举止,在臣民们的眼里就变得怪诞异常。于是,臣民们就异口同声地斥责国王,并讥疯国王才是真正的疯子。最后,出于万般无奈,国王本人也喝了雨水,与大家“同流合污”变成疯子了。
那么,我们这些自古以来如此沉醉于无明之水的大疯子们,对“是与非”、“有与无”所作的评判又有什么可以凭信的依据呢?这样的疯子即使千百万人凑在一起,也不能使他们所坚持的“是”或“非”变成有根有据的实事。
如果我们认为自己所信奉的“是非”,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根据和理由的空泛之理,只有遵循佛陀的言教,才不会误入歧途的话,那么,谁可以证明佛陀是真实不欺的呢?如果说龙树菩萨?及印度的大德成就者们证明了佛陀的真实性的话,又是谁证明了龙树菩萨的真实性呢?如果说是宗喀巴大师?证明了的话,那么,又有谁能够了解宗喀巴大师呢?最后的回答只能是这样的:“我的某某恩重德高的上师认为宗喀巴大师至高无上。”这样,根据你上师的教诲,以上所谓的“真实”与“不欺”,全都是由你自己一人之心所决定的。
实际上,这种方法,就像老虎证明狮子的凶猛,牦牛又证明老虎的威严,狗证明牦牛的强壮,猫证明狗的凶残,爬虫证明猫的狡奸,是一样的道理。到了最后,所有的证明者,只是一条爬虫而已。由此可见,当我们仔细地思量一下我们所认为的“有无”、“是非”等时,我们会发现,这一切无一例外地都是由我们自己的心来确定的。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信赖自己所认为正确的那些事物呢?答案仍然是否定的。因为,我们的心像一位庸俗的算命先生一样,滔滔不绝、胡言乱语,所言完全不着边际,但,有时候也像瞎猫碰到死老鼠似的,偶尔能说中一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能够体会到这种飘忽不定的心思:早上认为是可靠的东西,到了下午又觉得已不可靠;上半生认为是正确的东西,到了黄昏暮年,则会觉得完全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情;十万外教徒敬如圣明的东西,在十万佛教徒看来是何等的荒诞不经。人们,就这样将各自信奉的经典与自以为接近真相的逻辑,当成一种不可摧毁、坚如金刚的盾牌,并坚持认为唯有自己信从的祖师才是最终的皈依。
既然观点相同的多数人不能够判定真理,那么,谁是真理真正的判定者呢?如果说一个“权威的准则”才是真理的判决者的话,那么,“权威的准则”又是什么呢?是眼睛直视一桩柱子时,能够如是看见柱子的那颗心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你又如何能够证明此心是真实的呢?在没搞清楚柱子是否存在之前——我们不可能得知此心是否是一个合格的判断“准则”;而在没有肯定此心是否是一个“权威准则”之前,我们也没有办法知道“柱子”的存在与否。
如果,我们以眼睛看到柱子、双手触摸到柱子、旁人也同样看到柱子等作为柱子存在的理由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所谓“柱子的存在”仅仅是由于手和眼睛,加之旁人的所见而产生的一种“共识”。你不可以仅凭这一点,就证明柱子是存在的了。因为,当我们眼睛昏花错乱时,你不可能保证你的双手与你身旁的人,就不会不受相同的影响。患有黄疸性肝炎的两个人,都会把白海螺视为黄颜色,即便他们的双手触摸到白海螺,他们依然还会错误地坚持——海螺是黄色的。
有些人,会罗列出数百种“有无”、“是非”的原则,并危言耸听地宣布:“这些原则是由佛陀、龙树菩萨以及古印度的大乘祖师们认定的,而不是由我本人凭空杜撰的。”但是,不管是佛陀的认定、龙树的认定,还是大乘祖师们的认定,说到底,都是由宣言者本人自己制定的。世上没有一个聪明人士敢断言“吾心不欺”!因此,我们用于衡量“是非”、“善恶”等标准的那些“圣旨”,不也就变成无稽之谈了吗?
只要在轮回当中,我们所认为的一切,都是由这个靠不住的心来做出决定的。但对于超越世间、不可思议的究竟法性,同样用这颗心,去编造一系列思维模式,并强加一些概念,武断地做出决定的话,岂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吗?因此,在整个被谎言和谬论所充斥的世界里,我们也只能依靠这个荒谬、虚假的心,来认识周围的一切了。但是,欲诚心探求真理的人们,首先应该清楚地明白:这个荒谬不实的心是不中用的。
如果我们能够彻底印证此心为“真实”、“不谬”的话,便可以据此来证实判断其他的一切现象。但是,人们宣称自己的心是“正确”与“实在”时,往往只是一种顽固与骄横的情绪在隐隐作怪。对此,月称?《入中观论疏中写到:“仅凭一句真理之故是真理也不能够将原本荒谬的东西改变成真理。”所以,无论我们是如何顽固地坚持自己的私见,“荒谬”仍然是“荒谬”,永远不能改变成真理。
凡夫俗子,其心颠倒迷惑,我们也就不怪罪什么了。但像佛护?这样的大智者所宣布的“外境存在论”,被无着批得体无完肤;而无着所宣称的“遍计所执不实有,而依他性起则实成”,又遭到后世中观派大师们的冷嘲热讽。可见,对这些学贯古4的超级大师们,我们也不能轻信,更何况对一般人士呢。
婴幼年少至垂暮,
变化莫测心不定,
历历经验切身受,
孰人还信当下心?
既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可以信赖的,那么如何是好呢?诚如前面所述,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服膺谎言,除了归心虚假,除了在虚设的谎言之上创制一些莫须有的原则与信条之外,没有其他任何选择。如果有人认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山脉、大地、岩石、河流等等,在我们成就佛果之后,在我们眼里,依然是山脉、大地、岩石与河流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草的甘香味只有驴子体内的意识方可感觉得到,一旦这种意识从驴子的身体内消失之后,驴子再也感觉不到草的甘香味;公鸡有一种测时报晓的意识能力,一旦这种意识从公鸡身体内消失之后,公鸡再也不能知晓夜间和早晚的时间了。
我们人类的所有知识,都是通过眼、耳、鼻、舌、身五种感官摄取的。如果五识之上再另加几个感官的话,我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将会更加开阔;假设,我们的一双眼睛不是左右横向排列,而是上下竖立排列的话,那么,我们所看到的外部世界的形状与颜色,将与现在所看到的,就会大大的不一样。
我们所认识到的一切,都是由眼、耳、鼻、舌、身来提供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获取知识的途径。所有的颜色与形状,是由前额下的双眼来摄取的;所有的声音,无一不是通过两只耳朵内耳膜的振动来听闻到的。通常,人类在一个智力低下、功能有限的五识之外,再添加一个迷乱的心,然后武断地宣称,“所有的知识尽在我的认识之中”,把那些没有出现在自己心中的道理,归结到“无”与“非存在”的概念之中,这将无疑是万祸之根。
佛陀曾清楚地开示,通过眼、耳、鼻、舌、身等五识,远远不能体悟法性之实相。
《三摩地王经》中言:
眼耳鼻识非正量,
舌与身体非正量,
如此五识为正量,
菩萨圣道有何益?
修持圣道的目的,在于了解一个未曾经验过的未知世界。但是,我们自以为,认识到的“超世间法”,却是以此岸世界——尤其是以人类本身的经验为模式创造出来的。比如说,我们喜好珠宝,所以,密严佛土中的宫殿,也被各种奇异的珠宝所装饰。佛报身的三十二随好相,实际上,也是一些人类所赏心悦目的装扮。
让我们仔细地研究一下佛的报应身,以及诸天神的装扮,就会惊奇地发现,他们的装束纯粹是古代印度帝王的扮相。虽然,诸经藏中一味地否认,佛与诸天神的打扮不是由人类蓄意创造的。实际上,佛菩萨的道修功德,非凡夫俗子能够想象到的。但是——为了激发那些凡夫俗子对佛菩萨的喜乐、敬爱,催生他们的信念,就必须采用世间尊贵的帝王相,来巧妙地引导众生归心向佛了。
因此,假如佛陀是诞生在汉地的话,庄严佛土的报应身,将一定会是一位留着黑色长须,身穿龙袍的汉人模样。如果佛陀是出生在藏地的话,在庄f2佛土,将会有一口直径五百由旬大的酥油茶桶,里面盛满由如意宝牛的奶汁与如意宝树的叶子煮成的奶茶。
由此可见,我们对佛与佛陀世界的描绘,仅仅是表现了我们凡夫俗子的一种愿望而已。但是,佛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呢?诚如月称菩萨所言:“啊!世尊,吾等不能够领悟您深奥的密意。”佛的密意是不能用语言来宣说的,即便宣讲出来,也远非我们凡夫的智力能够领悟到的。所以,如果我们对佛的不可思议方面产生一丝敬畏的话,对佛所讲的“永恒与刹那相同”,“极微与宇宙相同”等等,也应该生起一点信仰才是。
如果,我们把心当作一种衡量是非的标准的话,心便会把“极微”确定为物质的最小单位,也会把“宇宙”确定为最大的物质形态。同时,还会确定小体积的“极微”中不能容纳大体积的“宇宙”。所以,不管佛的神通能力有多大,他也不能够违背或者破坏已成事实的原则。如果佛能够把“宇宙”放进“极微”之中的话,他能否以同样的神通,把诸法改变成不显现于内心的“真实有”呢?他能否将众生一下子改造成佛呢?佛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原因只有一个:众生非佛,诸法性空。要不然,岂有佛力改变不了的现象。
如果说,有人仅仅以宣称“极微与宇宙相同”,便成为世俗真理的诽谤者,成为邪说的鼓吹者的话,那么佛也讲过“极微与宇宙大小相等”,这样——佛本人不也就成为一个十足的断见者和邪恶的实践者吗?总之,人们认定“极微”与“宇宙”是两个根本相违的反体,但同时又认为,是佛针对一些特殊的情况,才宣说“极微与宇宙同等”之理论。这说明我们在一般逻辑上,也是漏洞百出的。
实际上,佛之所以能够看出“极微”与“宇宙”的相同,并不是佛威力太大,把两个体积大小不一的对等物改变成等同之物,而是因为我们认定的大与小相违的二元思想,是不能掌握佛的无二智慧性。佛穿透诸法实相,视大小平等一味,只是把“是”认定为“是”,从来没有通过任何一种神通变幻的能力,把一个“非存在”的事实说成是“存在”的。
在我们心中,有与无、是与非、大与小、善与恶等是相互对立的。因此,“极微之中不容宇宙”之说,也是由我们这个被冠以“正量”的心创造出来的一大奇迹。要知道,真正在示现神通的不是佛,而是我们自己。
《人菩萨行论》的序言中讲:月称菩萨曾经从图中的母牛挤出奶汁,改变了人们执一切为实有的心。如果这个现相世界是真实(量成)的话,图中之牛就不会有肠子、肺、奶乳之类的身体器官。从一个没有身体器官的图中之牛能够挤出牛奶的话,说明月称菩萨在诽镑缘起的道理,岂能?他是在改变人们的实执之心呢。
《噶当师弟问道录》?中记载:某日,阿底峡尊者通过神通变幻,把自己的整个身体缩小后,钻进一个碗口大小的泥塑佛像之内,说道:“今天我所示演的这一切,在诡辩逻辑学家们的眼里,是极其矛盾的。就让他们这样认为好了,诸法之本性不就是如此吗(超越逻辑思维)?对此,我阿底峡敢在印度、藏地的所有智者面前立誓。”
在我们眼里,“非无,即有;非有,即无”。“有”与“无”不能并存,它们是直接相违的两个反体既非无也非有”是完全不可能的。同样,人们高声呼叫,“非小,即大;非大,即小”。“如果大与小无分别的话,因缘法则岂不就完全废止了吗”等,还认为“大小同体”的观点,是对中观应成派?抉择空性见时应当远离的“八离戏论”的最大挑战。显而易见,这是因为我无法超越“有与无”的局限,在我们心中能够产生的也只是“有”或“无”,没有其他。但是,我们不能据此就否认那些在我们心中未能显现的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