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伤害过他们？”李维的态度立即警惕起来。
“检测到外部记忆接口线路，请求进行记忆连接以便进行更精确的解释，用语言进行表述容易造成误解并且缺乏效率。”赛西丝没有正面回答李维的话而是提出了和他连接外部记忆的要求，这个要求让李维觉得十分为难。
和流行于泰伦时代的大多数技术比起来外部记忆技术算是相当古早的一种了，这种技术成形于二十二世纪初。那个时候刚刚繁荣起来的人类社会还没有出现特别明显的分裂倾向，随着可控核聚变和量子芯片技术的成熟带来的科技大爆发使得人类掌握了太多新知识，对于这些海量的新知识人类并不可靠的记忆能力渐渐显得捉襟见肘起来，为了让自己的记忆跟上时代步伐人类开发了外部记忆技术。简单来讲，这种技术就是把一种能够和大脑进行直连的大容量存储器植入人体内使得人类即使不依靠本身的记忆能力也能随时调用大多数常识知识，这种技术刚刚投入使用就取代了缺乏效率的大学教育体系，不过随之而来的也有很多问题。
因为外部记忆需要和大脑进行直连以确保随时进行存储，两个意识个体之间的外部记忆接触就几乎相当于两个意识进行直接接触，从而产生了篡改、盗取他人记忆等新种类的意识犯罪。为了杜绝这种不易察觉的犯罪人们往往会避免和其他意识体进行外部记忆直连，如果有需要他们会借用一台机器作为中转站，这种安全规章直到泰伦时代都没有变过，只不过泰伦人和塞伯利安人的外部记忆体变得更加先进更加难以让外人破解了而已。
不管怎么说和一个意识体进行记忆直连都是件危险的事，比如李维跟玛尔什的那次意外的直连就差点要了李维的命。赛西丝这个自主AI虽然诞生于机器之中却也是个完整的意识体，李维不知道和它进行直连会不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当然这个风险对于赛西丝来说也是一样的，因为李维的外部记忆算法要比它所采用的更加高级。
“好吧。”思来想去李维还是决定冒这个风险，信任都是相对的，如果自己首先就表现出了不信任的态度双方以后也很难谈得上什么合作了，李维来这里可不是为了探险而是要把赛西丝弄回拉维瑞提去让整个城市的市政系统重新动起来。
“检测到游离端口信号，开始进行记忆连接。”赛西丝马上就捕捉到了李维放出的纳米体端口，它也从警卫机器人身体中放出一条有线端口进行连接。
短短一秒钟二者就完成了记忆的交换工作，双方都很守规矩地没有试图去入侵对方，李维获知了赛西丝存在的缘由和这座地下城市变成无人鬼城的原因，赛西丝则从李维那里了解到了现在地面上的局势和李维所知的几千年大略历史。在这一刻两个意识达成了互相理解，获取到这些记忆的李维看待赛西丝的目光也变得平和了，它不是个试图把人杀光的疯狂AI，它只是个跟自己一样受害于自己创造者的可怜造物。
这座被称作避难所的地下城市建造于二十三世纪早期，当时人类虽然还没有彻底分化，泰伦人的纯正理念和塞伯利安人的改良理念之间的冲突已经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动荡，持有相同理念的人民之间互相组成联盟以抵抗可能来临的敌对势力入侵，就好像几个世纪前人类曾经因为意识形态之争形成对立的两个阵营一样，只可惜那时候阻止了世界大战的核武器在这个时代不再具有阻止战争的威慑力。
即使心里明白在泰伦和塞伯利安之间的二选一是迫不得已，还是有些人固执地站在中间选择了逃避，这群站在中间的彷徨者就是有着数百年中立传统的瑞士人，当整个欧洲联邦投入了泰伦阵营时瑞士是唯一没有并入泰伦共和国的西欧国家。不过随着纳米体技术带来的好处扩散到整个欧洲越来越多瑞士国民开始变得眼红耳热甚至不惜越境叛逃，尤其是纳米体让有限的肉体得以永生这一点使得大量国民向政府施压要求他们放弃中立政策加入泰伦共和国以换取纳米体技术带来的恩惠。
周围都是泰伦共和国的加盟国，瑞士政府不可能顶得住国内民众的巨大压力，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加入到“美好的永生”中去，数万名反对者在瑞士政府被推翻前夕秘密集资建立了这座日内瓦湖下的避难所并赶在政府倒台之前搬入了进去。随着政府被暴力推翻有关避难所存在的蛛丝马迹也消失在混乱之中，这些反对者就在泰伦共和国的眼皮子底下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地下生活。
为了不让地上的泰伦人察觉到的存在，这座城市在建立之初就被设计为完全自给自足的自动化都市，赛西丝就是在那个时候作为主控程序被设计出来的。出于对人工智能叛乱的恐惧，赛西丝的蓝本设计中并不带有自主思维能力，不过强大的运算能力给赛西丝的进化提供了基础，随着数十年对自己创造者的观察赛西丝渐渐形成了自主意识，它希望那些创造者们能将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来认知和看待，而不仅仅是一套“会说话会做饭的程序”。
当赛西丝把自己的意愿传达给避难所的居民时，他们被吓坏了。
一开始居民们想重启并格式化赛西丝以消灭它的意识，赛西丝提早一步得知后便善意地提醒了他们如果自己被重启整个都市都会因为缺乏维护而淹没在汹涌的日内瓦湖水中。可惜赛西丝的善意被居民们误解了，继而被理解为“如果你们对我下手就放水淹死你们”的恶毒威胁，于是担忧自己生命的居民们便放弃了重启赛西丝转而谋划从这座地下城市中逃离。二十三世纪中期的某一天，这些对地面局势一无所知的居民们自以为是地“盗取”了城市和外部唯一一个联系渠道，也就是现在停放在竖井里的那艘潜艇重返地面。当然赛西丝能够察觉到他们的企图，但这一次赛西丝没有阻止他们——它是被设计为保护这座城市和它的居民的，如果居民打算离开它并没有阻止这些人的理由。赛西丝只是在所有居民都离开城市之后默默地让潜艇回到了竖井里而已，它还希望着有朝一日那些居民能够回来重新在这座由自己服务的城市里居住。
它这一等就是几个千年，没人回来，也没人再发现过这座被深埋的城市和精心维护着它的赛西丝，但赛西丝依然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的应做的工作，等待着居民们的归来……即使他们不可能回来了。据李维所知二十三世纪中期的日内瓦正在被塞伯利安空军集中轰炸，暴露在城防拱顶外的一切都被炸成了焦土，可想而知这些什么都不知道也完全没有自我保护能力的人类回到地面时面对的是怎样凶险的一幕，不出所料的话这些人八成还没等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塞伯利安军队给当成克隆军队消灭掉了。
“现在你知道一切了，有什么感想？”看了看那台不会露出表情的警卫机器人，李维的眼神里透着亲切，尽管两者之间有着天差地别他依然觉得自己跟赛西丝才是一路人，他们俩都被人不负责任地制造出来，不负责任地使用，然后被不负责任地丢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自生自灭。
“……非常好笑。”赛西丝好半天没有出声，可能是在试图找出一句和它心情匹配的语言，最后给出的却是这样的形容。
“好笑？”李维不解地看着它。
“你、我，还有我们的创造者，大家的命运都很好笑。”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和李维，赛西丝答道。
“是啊，好笑，就像两只丧家犬和它们的混账主人。”不知怎地李维也跟着笑起来了，只是这笑容里全是苦涩。
“不管怎么说他们给了我们生命。”赛西丝摇摇头，这份超越憎恶的大度可能就是机械生命和有机生命之间的区别吧，不管感情被抹杀了多少，血肉之躯的李维该去恨的时候还是会去恨的。
“我要是能像你那样想得开就好了。”李维收住苦笑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办？那些离开这里的人肯定不会再回来了，你继续维护这座城市也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在我到达这里之后你的存在也可能已经暴露给了塞伯利安人，他们对自主AI的态度可不会像我这么友善，你的存在本身对于他们就是一种威胁和否定。”
“所以你打算让我跟你走？”赛西丝反问。
“是啊，跟我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吧，如果你想的话。”李维点着头，“担心风险的话你的主系统可以留在这里，和我不一样你不是那么好杀死的，也许你还有观测塞伯利安下一个轮回的机会。”
“没那个必要。”赛西丝却没有接受李维这份好意，“你的到来让我意识到了我对这创造者的责任已经结束，剩下的生命该如何去支配就完全由我自己来进行判断了。”
“也就是说……”听对方的意思它好像是愿意跟自己走，李维又有点不确定。
“我会跟你共同行动，希望我们能相处愉快。”警卫机器人向李维伸出了手。
“肯定会的。”李维接过了对方伸来的手掌，钢铁的触感摸起来冷冰冰的，李维的心中却觉得很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