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匹马两个人》中,相依为命的一对老夫妇,由一匹老马拉着,一年四季慢悠悠地来往于村庄和他们的麦田之间。每一次朝阳或晚霞照耀下的旅程,都是老头坐在车辕,垂着头袖着手打盹,老太婆则躺在车尾睡觉。而那匹同它的主人一样年迈的老马,也会在偶尔出现的笔直的路段上抽空打一下盹。每每到达目的地后,老太婆就会恹恹无力地向老头絮叨她这一路所做的梦。这是一幅既温馨又浪漫,且不乏悠然之美的画卷。在这样的基调中出现的老太婆的突然离世当然也应该是平和、淡雅的:终于有一天,老太婆在睡梦中被颠下马车,正好撞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于是老太婆在睡梦中安然离去。当老头到达目的地发现老太婆不见了而返回去寻找时,才发现“她躺在路上,似乎在睡觉”。老太婆的死是平和的,平和得让同处一车的老头和那匹拉车的老马都浑然不觉。我们甚至可以想象,老太婆的灵魂是在她还沉醉在美丽的梦乡中静悄悄地飞离她的躯体的。这种死亡,由于平和所以显得圣洁。圣洁使得死亡这一终止性的生命突变不留丝毫停顿的轨迹,好像生命之舟仍一如既往地在平静的水面上自由滑行一般。
《秧歌》中小梳妆的死同样是圣洁平和的。小梳妆的美既是一个传奇又是一个神话。在每年的秧歌队伍中一睹小梳妆的风采成了大多数人继续把日子过下去的理由。为了目睹小梳妆的美,幼年的女萝在看秧歌时被冻掉了两个脚趾头;自恃才高的赵秀才因为小梳妆害了相思病,一命呜呼;女萝的爹爹临终前说的唯一的话是:“再过个把月,小梳妆又会来扭秧歌了……”这样一个令人销魂的绝世佳人,却为了一个已有三房太太的男人付子玉苦等一生。而他再回来时,当年的小梳妆已经是一个干瘪的老太婆了。于是,小梳妆用从女萝的药店里找来的砒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个爱情的悲剧,更是一个痴情女子的命运悲剧。但是,这出悲剧的主人公,也是最终的受害者小梳妆,心态却始终是平和的,甚至在以决绝的方式离世之前,她也没有任何的怨恨之心。她告诉女萝,世上没有薄情的男人,只有痴情的女子。她像一个旁观者、局外人一样,异常冷静、坦然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在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个正月十五的晚上,“她的心宁静得很,她一辈子没有过这样的时刻”。此时的小梳妆,已经参透了人世间的一切,包括生命的内涵,所以才能够如此圣洁平和。
不独上述两部作品,在迟子建的其他小说文本中,我们同样能够看到这种平和化了的死亡描写:《东窗》中的李曼云,在岁月将“年轻”在祖父、父亲、“我”之间依次轮换的时候,由一个羞羞答答的美人,到一个心灰意冷的老女人,终究没有寻到一个可以托付自己美貌的心上人,只能每日孤独地坐在东窗下,在与神的交谈中颓然逝去;《亲亲土豆》中的秦山,得知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毅然独自离开医院,回到自己心爱的土豆地里和家人收土豆,然后安闲地度过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冬天;即便是《岸上的美奴》中被女儿推入江中的母亲的死也是带着恬淡的气息:“杨玉翠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连头也没回一下,那背影十分好看。待美奴觉得已经到达水最深的江段时,她忽然轻轻落了桨,敛声屏气慢慢走到母亲背后,母亲端坐着一动不动,美奴用力一推,船头那个经月光照得泛出微弱玫瑰色的穿淡紫色衣服的女人就落入江中了,她连喊都没喊一声。”
迟子建对死亡的这种平和化处理,所传递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个艺术手法的技巧问题,更是一个如何体悟和理解生命的哲学问题。在迟子建的小说中,无论是直接面对死亡的当事人,还是逝者的亲朋挚友,对死亡都不再抱有深深的恐惧,因为在这里,死亡已经褪去了狰狞可怖的面孔,变得温和、宁静。在迟子建看来,虽然人们仍然不愿被死神所青睐,但当死亡一旦不可避免地要降临的时候,死之于生,已经失去了断裂性的突变意义。其实,无论是生命的诞生还是终结,它们所具备的喜庆与悲哀、可亲与可怖,都是世人基于生命认知的一种主观化的添加,并非生与死本身的先天属性。迟子建对死亡的这种平和化处理,是在突破了传统生命认知拘囿的基础上,更为理性、更为坦然的生命姿态。
在近年来的创作中,迟子建对死亡的认识又有了新的发展,她笔下的死亡也由圣洁平和上升为充满活力。这在迟子建出版于2005年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有较为集中的体现。这是一部集中反映我国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鄂温克族生存境况的小说,再现了少数民族原始文明在现代强势文明挤压下逐步式微的过程。在这部作品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死亡,比如被熊害死,冻死,或者酗酒而死等等,但每一种死亡都是从容的,甚至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死亡,正因为这种活力的迸射,而焕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比如“我”的母亲达玛拉,在她和尼都萨满的爱情遭到氏族陈规的压制后,她变得精神恍惚。而在鲁尼的婚礼上,当尼都萨满向着这对新人深情地诠释爱情真谛的时候,当人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翩然起舞的时候,达玛拉出人意料地神采飞扬起来。她穿上了一直不敢示人的尼都萨满送给她的羽毛裙子,昂首挺胸,光彩照人,忘情地跳起了轻盈的舞蹈。她就这样永不停歇地舞蹈着,舞蹈着,直到所有人都渐次散去,直到自己和那堆篝火、和那条老迈的猎狗一起化为灰烬……母亲在舞蹈中走向死亡,尼都萨满则在跳神中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为了向日本人证明自己的神力,穿上神衣、敲起神鼓的尼都萨满一改平时颓废衰败的气象:“他时而仰天大笑着,时而低头沉吟……他的双足也是那么的轻灵……他看上去是那么充满活力……”而当他的法力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时候,尼都萨满却一件件地扔掉施法的神器,鼓槌、神鼓、神衣、神裙,最后颓然倒地。再如达西,他在与狼的鏖战中让生命归于沉寂,也让人荡气回肠。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之后的另外一个中篇《起舞》中,这种充满活力的死亡在齐如云身上得到了继续。
这就是充满活力的死亡。这种活力在死亡到来的瞬间喷薄而出,散发出夺目的光彩,让人体会到了生命,即便是在濒临终结的一刻,也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这种死亡,因为充满活力,而具有慑人心魄的魅力。在这种魅力的辉耀下,死亡,不但不会让人心生恐惧,甚至还会产生一种诱惑的力量。这种死亡的活力,不是来源于弥留之际对生的渴望,而是生命源动力的最后一次释放,最后一次表演。这种释放和表演,足以让在现代文明中生命活力日渐萎缩的现代人感到惭愧。
从圣洁平和到充满活力,迟子建在不停地用自己的笔演绎死亡故事的同时,也将自己对死亡的理解、对生命的理解逐步推向深入。在她的笔下,死亡对于生命的终结意义被逐渐淡化,人在死亡面前的被动、无助状态得到扭转——当然,这种扭转不是对生命得以复活的可能性的追求,而是在死亡降临时刻表现出的平和、宁静与活力十足。迟子建在很小的时候就目睹了死亡的场面(这在她的散文《死亡的气息》中有详细的记载),其后又不停地经历亲人的消逝,尤其是父亲和爱人的死,更是对她的生命和生活发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死亡给人的感觉,尤其是亲人的死亡,应该是疼痛,但是为什么在迟子建的笔下,这种疼痛感却被置换成了圣洁平和的美感和充满活力的韧感?也许我们有必要超越个人的经验记忆而把探寻的目光投向更具包容性的关东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