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永恒的班委扩大会议当然是鼓舞人心的，当时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都觉得热血沸腾的，想像中五四班会在这次的调研考中让所有的人跌破眼镜，然后让学校再也不会提撤班的事。
可是，唉，要是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可是多好。
可是，事与愿违，世界上的确有着许多许多的可是。
比如，愿望是良好的，想像也是美好的，可是，很多的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这学期类思小学的秋游活动安排得比较早，居然在期中考试之前，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做学生的，什么时候最快活？
回答一定是：春游秋游的时候。
可以坐在公共汽车上唱上几首流行歌，可以撒着欢地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奔跑，发出莫名的欢叫，老鼠一般地从书包里掏出各种零食来吃，不时殷勤地送一样什么好吃的到老师那里，如果有打不开的瓶子罐子，可以大模大样地支使老师帮着打开……，总之，好处是很多的。
虽然游过之后一定会有一篇作文等着你写，并且一定是非常无趣的题目，可是，至少可以不上课，不考试，还可以尽情地吃东西，并且，老师们也会异常地和气宽容，脸也不会拉得那样长。当然，绿绿这个老师嘛，一般是不会拉长个脸的，这个人天生一付笑模样，而且，他比学生还爱玩呢，还爱吃零食，还爱什么也不干，歇着。按他的话来说就是：生命在于静止。
绿绿是一个多么热爱静止的人哪。
可是，又是一个可是，可是世上就是考试这种杀风景的东西。
在提心吊胆了两个月后，五年级的老师们终于接到了正式的调研通知。语文、数学、外语三门都要考。
于是，绿绿老师的他的小姨妈张小然老师还有五四班的数学吴老师就如同陀螺一样地忙碌起来，基本上所有的副课都停了，全部拿来上语数外，小然老师每周的课达二十节！
语文数学老师也都在抢着上课，他们瓜分了音乐啊美术啊还有体育啊这些课的时间。可是，老师们都还是觉得时间不够。
有时候，上自习课时，教室里还会出现这样的奇景，语文数学老师同时坐镇课堂，一半的同学在做数学卷，一半的同学在做语文卷，做好的一个个排着队到老师跟前当场批改，这是在贫穷落后的地方才得以一见的复式教学法，象绿绿这个年纪的老师也只在资料上读到过。
可怜的绿绿，改卷子改到手指头抽筋，食指上一块皮已经被磨得硬得弹指做铿锵之声。
小蜡烛们与老师一样地辛苦，上课时做苦瓜状，一下课，便水灵灵起来。
绿绿老师鼓励大家说，如果这次调研考的成绩还算可以的话，学校有可能会考虑不撤班，这是校长亲口说的。绿绿又补充说，如果考得还算可以的话，他私人也要犒劳犒劳大家。
“老师啊你是不是要请大家吃饭啊？”沈永恒跟绿绿开玩笑，哗，大家都笑了，教室里沉闷的氛围被戳破一个洞，总算有新鲜空气透进来了。
“我们这么多人吃，会把老师吃穷的，老师本来就清贫啊。”郑宵现在特别会为绿绿打算：“真要请客，老师请我们一个吃一个冰淇淋就可以了。普通的牌子就行了。”
“批发批发。”汤恩伯补充：“我妈说批发很便宜。”
“哎呀你们不要太客气啦。能考得好，我破费一点也高兴啊。再说，我还可以拉赞助嘛。”绿绿嘿嘿笑着说。
“我知道啦，我们可以去吃资本家的！”郑宵兴奋起来。
大家对资本家这个典故一无所知，可是郑宵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这是他与绿绿老师共同拥有的记忆。
绿绿笑起来。
可是，又是一个可是，绿绿的笑容没有能维持多久。五四班又出事了。
吴昀逃学了！
一连三天，人影不见，起初绿绿老师以为他生病了，打他父亲手机，欠费了，晚上打到他家，不知为什么总没有人接。
到第三天绿绿老师快下班时，吴昀的父亲出现了。他跟绿绿老师说吴昀问他要了三百块钱，说是老师要求交的复习材料费，他来问问有无此事。两下里一对头，才发现原来吴昀这两天既不在家也没来上学。
他去了哪儿呢？
吴昀爸爸是个小个子男人，瘦骨伶仃，却意外地声若鸿钟，一个劲儿地叫绿绿老师还他儿子来！
吴爸爸说：“我不管，我把孩子交给学校，交给老师，现在人不在了，我自然找你们要人！”
张小然老师看不下去，说：“老师不是保姆，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跟着孩子，你是他的法定监护人，你应该负责的！”
吴爸爸梗了脖子说：“我供他吃，供他穿，怎么不负责啦？”
小然老师说：“孩子不是小猫小狗，有口吃的饿不死就成，就算养猫养狗还得有空牵出来遛遛，培养培养感情哪！”
绿绿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吴爸爸变得磕巴起来：“昨天......昨天早上。”
“他昨晚没回家？”
“这个......我不太清楚。”
“你不知道？你昨晚......没在家？”
吴爸爸嗫嚅着说：“昨晚......我在一个朋友那里......嗯......帮忙。”
“他妈妈呢？”
“去外地打工了。她不是下岗了嘛。”
绿绿三下两下收拾好东西，对吴爸爸说：“我和你一起去找他。”
吴爸爸还在小声地嘀咕：“我儿子肯定是补课补怕了才逃学的，他跟我说过，老师总留他补课。”
绿绿说：“我都是在六点以前放他回家的。”
吴爸爸说：“学校规定的放学时间是四点半吧。”
绿绿哑口无言。
小然老师气愤地说：“吴昀爸爸，老师补课都是义务的！你知不知道吴昀的成绩有多糟糕？”
吴爸爸叽叽咕咕地说：“再糟糕的儿子也还是儿子啊，我也没有完全怪老师的意思，就是觉得吧，你们老师有时候就是有点儿死心眼，钻牛角尖，十个手指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我儿子我早就替他打算好了，将来给他开个包子铺，做个小老板，有口饭吃就行了。要不就开出租……”
绿绿背上包打断他的话：“我们分头去找吧，互留个电话，谁找到了通知对方一声。”“去哪儿找？”
“网吧！”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在网吧？”
绿绿叹气：“您太不了解您的儿子啦！”他翻出吴昀的作文本和周记本：“这两个星期以来，他所有的作文都与网络游戏有关！”
小然老师拉住他：“你知道这附近有多少家网吧？”
这里靠近电子一条街，大小网吧少说有百来家。
“再多也要去找。”
绿绿老师是在校门口与吴昀爸爸分手的，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绿绿顺着路，一家一家地找过去。大多数的网吧都紧小挤窄，烟雾腾腾的，气味也非常不好。也有一些正规一点的，收费会高一些。
大部分网吧的老板态度和气，并不介意绿绿老师进去找人，也有一些面色不善，最过分的一个人高马大的店主，认定了绿绿是暗访的记者，几乎拧折了他的胳膊。
绿绿掏出工作证，忍着痛耐心地跟他解释自己是老师，来找出走了三天的学生。大个子店主脸色的缓下来，略有些羞惭，陪着绿绿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遭，没有找到人。
离开时，店主在后面喊绿绿：“老师？”
绿绿转过身。
“你的胳膊还疼不疼？我家里有药酒，我给你拿去，就在前面不远。”
“不用了。”
“老师，多包涵。”店主说：“网吧的生意不好做，我发誓，我不会让小孩儿进来的。”
绿绿笑着向他点头。
大个子店主突然说：“老师，我也是类思毕业的呢！”
“真的哦？”绿绿笑起来。
一直找到晚上九点多，还是不见吴昀的踪影。吴爸爸也没打来电话，倒是张小然老师来了个电话。
她说她在派出所，那里的所长是她以前的学生，托他帮忙，人已经找到了。
绿绿赶过去，一眼就看见了脏成个猴儿的吴昀。
小然老师还在生气：“我没通知吴爸爸，叫他多急会儿去！”
绿绿老师送走张小然，领着吴昀出来，打电话给吴爸爸，然后一言不发地在派出所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
吴昀期期艾艾地蹭过来，只敢轻轻地拉绿绿老师的衣角。
“老师，”声音从未有过的文雅：“老师，我错了！”
绿绿老师转过头来看他稀脏的小脸，不作声。
吴昀有些慌：“老师，我以后不敢啦！老师你不要抛弃我！”
绿绿老师说：“你这个词用得不恰当。”
“老师你不要蔑视我。”吴昀换了个词，自己想想好象也不对，又说：“老师你不要丢下我！”
绿绿老师饿到胃痛，胳膊也在痛：“老师不会丢下你！”
吴昀怯怯地笑起来，他的头发依然斑驳。
绿绿说：“你这两天吃头发了没？”
吴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吃了两撮。我明天不吃啦！”
“改毛病真难对不对？”
“老师，我一定改的。老师，你饿不饿？”
“饿！”
吴昀在书包里掏摸了一阵，拿出一包苏打饼干来：“老师，你吃不吃饼干？”
这两天大概他就是吃这个充饥的。
他的小手也脏兮兮的，五月底的南京相当热了，两三天没洗澡的吴昀身上酸臭酸臭的，脸上却挂着讨好的笑。
绿绿拿一片饼干来慢慢地嚼着。
吴昀突然伸手抱一抱绿绿：“老师，其实，我跟你在一起觉得很幸福。”
绿绿说：“我其实也很幸福，可是，吴昀，你们闯祸的时候，我就不太幸福了。五四班真的四分五裂了，我就更没法幸福了。你想老师一直都幸福吗？”
“想！”
“你们好好的，五四班好好的，我就幸福了，你明白吗？”
吴昀用力地点头：“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太累了，学习好烦啊，最近天天要做数学题，要背英语单词，做卷子，做完一张还有一张，做完一张还有一张，我喜欢的体育课，信息课，电脑美术课都不上了。我只是想玩一玩。实在坚持不住了呢老师。”
绿绿点头：“这个我懂。我也累啊，也想玩。”
“真的老师？老师你也玩网游吗？”
“嗯！”
“我最喜欢彩虹骑士，我已经练到有好多高档装备啦！”
“哦，了不得！”
吴昀挨过来，叹着气说：“老师，我爸爸每晚都打麻将，家里就我一个人。”
绿绿忽然觉得，自己如果是个大鹏鸟多好，张开翅膀可以护住小麻雀。他果真张张胳膊，发现原来他的确是有点像根芦柴棒。
绿绿说：“一个人站胜了缺点就是位大英雄了，吴昀你想不想当英雄？”
“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老师，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
绿绿脸立刻红了，不远处吴爸爸一路小跑过来，绿绿故意装做凶巴巴的样子说：“谁是你爸爸，那跑过来的才是你爸爸呢！我只大你十一岁，怎么做得了你爸爸？小朋友一点儿常识也没有！”说着，笑了。
吴昀爸爸跑着过来了。
吴昀胆颤心惊地站起来。
吴昀爸爸跑近了，看见儿子，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扬起巴掌对着吴昀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吴昀吓得直往绿绿老师身后藏，吴昀爸爸又改用脚踢他，一下子正踢到绿绿老师的肚子上，绿绿痛得弯下腰去，吴昀尖叫，吴昀爸爸也愣住了。
绿绿好半天才直起身来，质问吴昀爸爸：“你还好意思打孩子！你平时有没有多给孩子一点关爱？成天就知道打麻将，你不怕你儿子学样啊？”
不等吴爸爸回答，绿绿拉起吴昀：“我们走，别理他！我送你回家！”
绿绿拉着吴昀一路疾走。吴昀知道绿绿老师是真的气坏了，因为他平时走路总是不急不慢的，而且喜欢东张西望。
来到吴昀家楼下，吴昀小心地就着路灯观察一下绿绿老师的脸色，还是有点沉沉的。吴昀说：“老师，慢点儿，这楼道有灯，声控的，一跺脚就亮了。”说着，他一跺脚，灯果然亮了起来，绿绿老师终于笑起来：“嘿嘿，真的哎，挺好玩的。”
绿绿带着吴昀一层一层地上楼，每上一层两个人就跺脚，那楼道里的灯就刷地亮了。绿绿与吴昀都挺开心，吴昀牵着老师的手，笑得快乐极了，又有点傻乎乎的。他心里面真的希望这楼梯长一些，再长一些。
到了家门口，吴昀掏钥匙开门，站在门口，绿绿老师说：“进去吧。你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吴昀吱吱唔唔地问：“嗯！老师……老师，你肚子还痛不痛？”
绿绿咧开嘴，笑得像个小孩子：“没事儿，没事儿，就你爸那小块头，还没我高呢。”
吴昀依依不舍地望着老师，这时，楼道里的感应灯灭了。
在突来的一片黑暗里，绿绿老师叫：“吴昀！”
“啊？”
绿绿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地柔软：“人生啊，就好象一盏感应灯，只要你付出一点点，一点点的努力，就会得到一片光明。”
说着，绿绿老师又跺了一下脚，楼道里的灯，亮了，照着绿绿老师和吴昀，两个人相对而笑。
吴昀觉得，绿绿老师的笑容是世界上最真实的，因为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八颗牙来。
吴昀想，这可是能露出最多的牙的笑容了，一笑露九颗牙的一定不是地球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