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心这才正眼看了皇上一眼。
他还是从前的剑眉星目,风神朗俊。只是眸子里少了温润,多了疏离冷淡。
那么熟悉的一张脸,却又那么陌生。
他让二阿哥坐回自己的席位,这是赤裸裸地在打她的脸。
倘若皇上真的觉得于礼不合,当初就不会让她给阿哥们上算学课了。
那不过是因为,玉常在的一句话罢了。
皇上抿了抿唇,一定要他如此,她才会正眼看他一眼是吗?
她倒比刚回宫时丰腴了一些,恢复了从前的体态。
那时在扬州生了一场缠绵良久的病,又因为满腹委屈,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如今她不委屈了吗?
她的眼神,分明是隐忍的愤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接,各自心结深藏,碰到一起的,都是冰凉。
谁也不曾向谁多走一步,透过那层冰芒看到内心的热血。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含着一丝自嘲的笑意。
或许,这就是感情的厌倦期吧。
寻常人家皆有的,岂独她和皇上?
可惜寻常人家没有这样多的妻妾,夫妻二人吵架了厌倦了,彼此厮守着总归要和好的。
皇上就不一样了,他厌倦了这个妃,还可以去找那个嫔。
那嫔妃们呢?
便在一日复一日的枯等中渐渐失望,直到绝望。
看起来皇上是最得意的,实际上这种行为只会使他一份真心也收不到。
最后成为那高高大殿中,四面不靠的龙椅上的,一个孤家寡人。
多么可悲。
想到这儿,她释然了。
那是皇上自己的选择,他愿意做龙椅上的孤家寡人,她改变不了。
从前她也知道,得宠不可能是一辈子的,她也有人老珠黄的一日。
可她才十五岁。
昔日夫妻爱,今成断情决。
“皇上所言……”
仿佛对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淡淡地收回了目光,颔首一字一顿地回答。
“甚是。”
他们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众人都有所察觉。
勤嫔对皇上心有怨怼,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皇上骤然就不再宠幸勤嫔,的确是做得绝情了些。从前她得宠的时候教阿哥们算学,皇上怎么不说于礼不和呢?
现在又换了一个标准,未免做事太不公允了。
皇上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惠妃。
“朕特来给你贺寿,可不要打搅你们欢聚的好气氛。”
惠妃笑得温婉,“皇上能来,不仅是臣妾的荣幸,众位妹妹同沐恩德。又何来打搅之说呢?”
“朕就手书一个寿字,为爱妃贺寿吧。”
惠妃忙行礼谢恩,“臣妾谢皇上恩典。”
李德全早已备好笔墨纸砚,两个小太监抬上了一张书案,供皇上书写。
皇上在案前站定,众嫔妃都围上去观看。
荣嫔道:“年年惠妃姐姐生辰,皇上都要给姐姐手书寿字呢,姐姐真是好福气。”
“你既羡慕惠妃,等你今年寿辰到了,朕也写一幅给你不就是了。”
皇上提笔蘸墨,头也没抬地说了这句话,叫荣嫔受宠若惊。
“那臣妾就先行谢过皇上恩典了。”
皇上一来,宜嫔又有了底气,讽刺荣嫔道:“皇上手书寿字,就把荣嫔姐姐高兴得这样啦?你也不看看勤嫔生辰的时候,那……”
她话没说完,迅速地闭上了嘴。
因为皇上抬头冷冷地看她一眼。
就连一直紧紧靠在皇上身边的玉常在,都用一副看蠢蛋的眼神不屑地看着她。
蠢货,你以为你讽刺的是荣嫔?
你这样说,心里最不自在的那可是皇上。
皇上那一眼之冷淡,仿佛让宜嫔看到了冷宫。
“宜嫔娘娘,这大热天的,你哆嗦什么啊?”
作死小能手定常在最近安静了不少,不过宜嫔吃瘪,她真能轻易放过?
“莫不是您也和勤嫔娘娘一样,随意取用冰山吹多了冰风?”
这定氏不经夸,才以为她安静了,她又轻狂了起来。
陈文心不由地觉得好笑,这个定氏简直就是个活宝。
只不过她打错了算盘,一句话想刺宜嫔和陈文心两个人。
事实上,被刺到的是皇上吧?
果然,皇上写字的手抖了抖。
“江苏一带水患刚过,宫中不可太奢,日后随意取用冰山这种事就免了吧。”
宫中仅有陈文心一人有此特权,皇上这话,就是在撤销她的特权。
她淡然福身行礼,道:“臣妾遵旨。”
原本这些都是宠妃的特权,她早已不是宠妃,自然用不上了。
好在按照她的份例,一日也能在午时之前取用两次冰山,勉强用着吧。
定常在没想到,自己这话讽刺宜嫔,反而让陈文心成了受害者。
她对打压一个失宠的嫔妃可没兴趣,这算是误伤了。
不知道为什么,陈文心越是镇定,众人越觉得她失宠的原因有蹊跷。
倘若她露出些什么哀怨的神情,旁人看着倒觉得正常。
她这样的不骄不躁,不慌不忙,哪些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失宠的表现?
从前没看出来,勤嫔还真是个冷静大方的,不愧曾为皇上的宠妃。
不单单是靠美貌博得圣宠的。
定常在忽然有些迷茫,她要不要学陈文心穿汉服呢?
还是她也去学学那个什么算学……
虽然这很考验她的脑子灵活性。
算了,她自我安慰着,她都已经失宠了,学她又有什么用。
墙倒众人推,皇上今儿撤了她随意取用冰山的特权,更是实实在在地在告诉众人。
--勤嫔从此,不再是宠妃。
惠妃定睛向皇上的笔下看去,那张上好的雪浪纸,承着皇上御笔,并没有展现出龙飞凤舞的字迹。
皇上写的是个行体寿字,却是一笔一划地写着,显得有些生硬。
合在一起看,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有过程暴露了书写之人的心绪不宁。
她微微眯眼,觉着这个寿字,真像勤嫔生辰时,那漫天的大红风筝……
皇上落下了最后一个点,众人及时夸赞。
“皇上的字越发写的好了,这是个行书字吧?”
“这字写得龙马精神,一看就知道是皇上才能写出的。”
“真真是好,什么时候皇上能给我写一幅就好了……”
皇上这字是为惠妃写的,可惠妃明白皇上这字写的并不顺畅。
他也并不喜欢自己这幅字。
惠妃只道:“多谢皇上御笔赐字。”
皇上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在意周围嫔妃们的恭维之声。
马屁也要拍在对的时候,那才会让人开心。
他今儿这笔,迟疑停顿了好几回,这字空有其形,未见风骨。
这些嫔妃们个个大字不识的,能懂得什么字好与不好?
他不禁看向陈文心,她也算是自己亲自教导学习书法的,她会看得出来吗?
陈文心站在人群最外,她双手拢在身前,看着那个寿字微微出神。
从前宫里常说,陈文心是个冰山美人的性子,就算对嫔妃们也总是一副冷冷的表情。
皇上从未见过她的冷。
在他身边之时,她的神情是灵动的,随性的,活泼娇俏的。
而她此刻站在嫔妃们之外,分明只有区区一步的距离,又像是天与海那么远。
他就像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寻常人一样,不再能引起她的热忱。
这种静若湖水的疏远,越发叫他气恼。
他握着金毫的手,因为用力收紧而骨节发白。
“皇上。”
李德全出言提醒,皇上再握下去,那只金毫非要折断了不可。
玉常在冷眼看着皇上的神情变化,她如何看不出,皇上对勤嫔余情未了?
他们之间必定有什么难以释怀的误会,这勤嫔又是个高傲的性子,不肯和皇上低头呢。
她心中冷笑,汉人女子就是矫情,这些贵族出身的嫔妃,总把颜面啊自尊啊看得比什么还重。
在她看来,皇上的宠爱换来的权位、利益,那才是最重的。
颜面,能值几个钱?
贞洁什么的,就更不值钱了。
哪怕皇上是在和勤嫔怄气,才宠爱她,她也不介意。
既然皇上想出这口气,她就顺着皇上的心思帮他出气好了。
玉常在一笑,看向陈文心的方向,故作惊讶道:“哎呀,勤嫔娘娘为何站得那么远呢?是觉得皇上的字写得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