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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金蝉脱壳

苏挽月与冷霜迟回到客房途中,她意外地发现身后一直有个人跟着他们,不禁回头望了一眼。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个扎着头帕的女人,发现她虽然被头帕遮住了大半张脸,还是隐隐,看得到脸颊上纹着面。这个习俗,苏挽月知道数云南府独龙族最为盛行。

“小王爷有命,让我保护冷公子和苏姑娘。”那女子主动开口说话了。

“冒昧问一句,你是云南人氏吗?我有一个云南的朋友也曾经纹过面,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她?”苏挽月停下脚步,眼睛回望着她,不用说这个女子肯定是朱宸濠加派人手来盯着他们的,他一向都是真小人,即使派人盯梢也毫不遮掩。

那纹面女子听到她的问话,似乎很是惊讶,说道:“苏姑娘所说之人是谁?”

“她叫慕蝶。”苏挽月迅速回答,“你可认识?”

那女子旋即笑了,显得有种他乡遇旧知的那种欣慰,她笑着看了看苏挽月,点着头说:“我怎会不认识慕蝶?她和我本是同胞同族,三江大地上,谁没听说过她的鼎鼎大名?你竟然是她的朋友么?”

苏挽月没想到“慕蝶”的名字竟然真的如此响亮,简直堪称名人了。她礼貌性笑了一下,说道:“我曾经去过云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离。”那女子皮肤黝黑,笑起来显得牙齿极白,两道剑眉也是英气逼人,或许因为慕蝶的关系,她看向苏挽月的目光明显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热情。

苏挽月觉得,云南那边的女孩似乎都特别热情,比如慕蝶,虽然最初两人不打不相识,但后来觉得她很合眼缘,两个人就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她看着阿离,虽然很想问问她为什么千里迢迢从云南来南昌府投奔朱宸濠,沦为他的属下,但目前情势并不明朗,她只能将所有的话都忍了下来。

冷霜迟看着她们二人说话,等到苏挽月推门而入的时候,他忽然抢先一步,走过来说:“我陪你进去。”

苏挽月知道他这样做必有深意,绝不会是为了占自己便宜,因此迅速地点了点头,然后向着阿离笑了笑。

阿离是个聪明的女子,她早就看出了冷霜迟和苏挽月关系非同一般,见他主动要求留宿在她房间里,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做出一副很懂事的样子说:“小王爷只让我在附近守护二位,其他事情我管不着,冷公子请自便。”

苏挽月一脚踏进房间,迅速关上了房门。

冷霜迟在她身旁站定,低声说:“刚才你是怎么了?为何要同小王爷说那些话?”

苏挽月知道他的性情和处事风格,向来都是恬淡低调。刚才她对朱宸濠那一番质疑,确实有多管闲事之嫌。她低头看着房间内栽种的那一大盆芬芳四溢的月季花,轻声道:“我那样说,是让小王爷以为我上当了。”

正值花期,那盆月季花开得正艳丽,花团锦簇、香气馥郁,不愧“花中皇后”的美名。

“什么意思?”冷霜迟微微皱了一下眉。

苏挽月将目光眼前那株乳白色的香水月季前挪开,她略微侧过头,望了眼冷霜迟说:“百密必有一疏。我虽然不懂得用毒解毒之术,但是我看到了冰兰的眼神,她的眼神告诉了我,下毒之人是谁。”

“是谁?”冷霜迟微微有些诧异。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冰兰刚才其实用眼神告诉了我们,凶手正是小王爷。”她略微弯下腰,伸手去扶了扶月季的花叶,静静地看着它洁白如雪的花瓣。

冷霜迟看着她的侧颜,迟迟不发一语。他知道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但感情往往犹如覆水,易放难收。若是时光能够在清心谷中静止,他们不用理会世间种种纷繁复杂,该有多好?可惜造化弄人,像这样与她单独共处的时光,只怕以后再难遇到了。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苏挽月见冷霜迟沉默不语,回头望了一下,恰巧碰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神依旧那样温柔而清淡,却蕴含着一种让她无以为报的情愫,她不敢与他对视,有些窘迫收回了目光。

“我在听,你继续说吧。”冷霜迟轻轻转身,不再看她。

“冰兰的眼神很痛苦,她看着小王爷的时候,还有一种憎恨的感觉。虽然我猜不出来小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既然演了这出戏给所有人看,必定会有所图谋。”苏挽月顿了顿,脑子里把所有利弊都权衡了一遍,她固然聪明,但还是不参透朱宸濠的心计,在皇室的勾心斗角游戏中,即便她能够敏感到觉察出一些异样,但绝对没有朱佑樘那样的本事,看透几步之外的棋。

“你所猜的虽不中亦不远。”冷霜迟并没有否认她的推测,“那种无解之毒,除了我之外,只有离樱和夏绯檀才能配制得出来。”

“霍二当家没必要这么做,如果真的是小王爷下毒,毒药来源就很清楚了。”苏挽月一下子就想明白了,难怪朱宸濠与夏绯檀之间关系如此亲密,原来他对夏绯檀不仅仅是喜欢,更有利用的成分。

“你如此肯定是小王爷做的?就凭你对二夫人那一眼的直觉?”冷霜迟沉吟了片刻。如果真是如此,朱宸濠对自己的夫人下毒手,背后所牵扯到的利害关系一定非同小可。

苏挽月伸手拨弄了下那朵娇艳盛开的香水月季,花瓣上的朝露还没有滴干净,显得娇滴滴的,“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甘心在她风华正茂的时候死去。我只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冰兰反反复复地用那种眼神看着小王爷,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将她害得生不如死的人是谁。”

“即使是他,也是他们王府之内的事情,与我们无关。”冷霜迟不动声色看着她的手臂,“你服下解药之后,伤口好些了么?”

“还好。只是最后一次的解药,她要到两日之后才能给我。”苏挽月伸手翻开衣袖,察看了一下伤势,她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但眼睛还算有神。

“不用等到两日之后。”冷霜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伸手递给她,“我已经知道夏绯檀的桃花烙上所用之毒的成分,解药就在瓶中。今晚我就带你离开这里,他们一定以为我们三日之内不敢离开此地,所以防范会相对比较松懈,正是逃走的大好时机。”

“真的?”苏挽月顿时高兴起来,她低头看着那个小瓶,对冷霜迟简直十分崇拜,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破解了夏绯檀的毒药,不愧是她的同门师兄。

她眼睛扫了房门处,外面一团漆黑,暗处仿佛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不禁有些担忧。朱宸濠这里的守卫太森严了,冷霜迟虽然会用毒,但他武功毕竟有限,就算他们两人合力,双拳难敌四手,如果硬拼的话,能不能够冲得出这个包围圈还是未知之数。

“今晚丑时,就是机会。”冷霜迟的声音云淡风轻,但很笃定,“适才二夫人病重,大家都很紧张,再过几个时辰,所有人都会睡熟,我们就可以趁机离开。”

苏挽月暗自点头,此时此刻,王府中人心惶惶,朱宸濠想必全副心思都放在他的二夫人身上。而那些护卫们之前被闹得鸡犬不宁,三更时分之后就会睡熟,根本顾不上他们两人,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从子时到丑时,还有不少的时间。

冷霜迟为了掩人耳目,吹灭了房间里的灯火。苏挽月陪着他,两个人坐在桌案边。

“从这里硬闯出去并不难,但是我们出去之后更要倍加小心。”冷霜迟轻声叮嘱,“离开这里之后,你打算去哪里?我送你去。”

“当然不是京城。”苏挽月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我倒是愿意留在清心谷啊,只可惜一切都是命运安排。或许我会去云南昆明,那里也有我的朋友。”

冷霜迟沉默了很久,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

如果她肯接受他的心意,两人一起隐居世外,何尝不是一件美好的事?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苏挽月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但是事已至此,她说再多也没有意义。冷霜迟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能够与他共度此生,照理说不会有任何遗憾,但她心里始终有一道越不过的鸿沟,仿佛觉得这种幸福不应该属于自己,而应该属于更幸运的女子。

“出了王府别院之后,外面就是官道,我会送你一程,先将你安排妥当再走。”冷霜迟突然抬起了头,淡淡地说了一句。

“好。”她凝眸微笑,眼下形势险峻,若是能平安逃脱朱宸濠的魔掌,就是上天庇佑,至于他们俩之间的事情,早已不是什么问题,冷霜迟本就是一个极其淡泊的人,他不善于言辞,更不会对她死缠烂打,两人脱险之后各奔东西已成定局。

“有时候,人身处绝境并不一定是坏事,至少我们能够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最值得我们去珍惜的。”冷霜迟望着她那双清灵如水的眸子,“离开这里之后,好好保重自己。”

“谢谢你,待我如此好,让我无以为报。”苏挽月望着冷霜迟,似是一眼万年,她心里情绪很复杂,有一种淡淡的不舍,却并不是心痛。

冷霜迟轻轻站起身来,他伸手抚过她柔软的发梢,不盈一握的肩头,低声说:“我不要你的回报。也许有一天,你自己会想明白很多事……可是,这些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你的心快乐或者不快乐,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谁都不能代替你去承受这些。”

不知道为什么,苏挽月觉得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淡淡的苦涩,让她瞬间觉得心底有些发痛。喜欢一个人,照理说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可是对她来说,却又是那样复杂。

她辜负了很多人的感情,那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她拒绝过很多人的感情,那并不代表着她不喜欢他们。

只是,她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故事中的过客,一个历史的旁观者,她不应该也不可能和任何人有任何交集。

他们是剧中人,她是局外人。

一旦承诺,就意味着感情的付出与收获,意味着两个人的彼此相依,假如有一天她因为某种原因而灰飞烟灭,剩下的那一个,将会承受什么样的痛苦和绝望?是她所不能也不敢想象的。

因为给不起,所以不敢要。彼时潜藏在她心底的这份痛苦,恐怕没有任何人可以理解。

冷霜迟凝望着她的眼睛,借着窗外淡淡的月色,他看到她眼里渐渐沁出了水珠,仿佛露珠一样晶莹剔透,他看到她眼里那种深沉的、沉默的无奈,终于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臂,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苏挽月意外地被他双臂拥住,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动弹,就那样轻轻地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嗅着他衣襟上传来的草药气息,如同在清心谷中一样。

“我们走吧,时辰差不多了。”他握着她的手,轻声说。

苏挽月点了点头,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从窗户外纵身一跃。花园之后果然潜藏着不少王府侍卫,他们二人身影一动,那群人立刻惊醒,然后锲而不舍地追了过来。但正如冷霜迟所估计的那样,因为之外呢前院吵嚷不堪,更多的王府侍卫都在西侧小院内保护朱宸濠等人,并没有大量兵力吸引过来。

冷霜迟拉着她的手,跃上了附近的屋檐,苏挽月紧紧跟随着他,乘着夜雾茫茫,迅速从王府别院逃离。

月色渐渐暗昧,藏进了云朵里。

苏挽月与冷霜迟骑乘着一匹马,在茫茫夜色里,她看到他调转马头向东面疾驰,忍不住问他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往东面去。”冷霜迟轻声回答。

苏挽月看到眼前东边出现的那一片连绵起伏的叠翠山脉,不禁有些迷惑,“难道你要回清心谷?”

虽然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但这个地方未免也太危险了!且不说,锦衣卫会不会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捉拿冷霜迟,只说附近的蔷薇山庄,那可是朱宸濠的岳丈家啊!司寇青阳虽然和他们俩是好朋友,但她毕竟是朱宸濠的五夫人,万一将来两边撕破脸,她会怎么做?

“华夏大地,不止一个叠翠山。”冷霜迟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轻声解释着,“你不是喜欢清幽的山间风景么?我送你到一个绝佳的好去处。”

“你说的对。”苏挽月忍不住点头,中原六省幅员辽阔,山脉绵延起伏,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并不难,她忽然觉得有些困,有些睡眼惺忪地说,“我的头有点晕。”

冷霜迟低头说:“那就好好睡一觉。”

苏挽月觉得脑子晕晕沉沉,她隐约嗅到了他衣襟上散出的一种特殊香气,心里只觉得诡异。她也私底下想过训练自己的嗅觉,但那要警惕性很高的心理,她无法在睡眠或放松的时候,也提着一颗心万分警惕。毕竟从小没受过这种训练,一时半会要养成这习惯,还是不太容易的。

“你……放了迷香?”她勉强抬起头问。

“是的。”冷霜迟很爽快地承认了。

“为什么啊?”她脑子顿时要短路了,挑了下眉毛,有些不解。他要干什么?她本来就技不如人,嗅觉又迟钝,总是被迷香一类的东西暗算。

“我只是不想你太累。”他的语气十分自然,并没有说太多。

“让我睡觉还需要用这种手段?我本来就很困,你不放迷香我都能睡的着啦!”苏挽月扁扁嘴,她侧头看了看冷霜迟,他是个不太喜欢多说话的男人,她估计即使追问他缘由,他也会犹犹豫豫不正面回答,所以她干脆闭嘴不问了,安心靠在他的胸前。

日上三竿的时候,苏挽月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但是确实很舒服,此刻的她正四肢舒展、呈“大”字型睡在一张华美精致的绣床上,被金丝描了繁华图案的床幔被微风轻轻吹了起来,很小频率地晃动。

苏挽月的脑子还有点混沌,她盯着绣工完美的床幔图案看了半天,又抓了枕头过来研究了一下苏绣,感慨了句绣娘的手真巧,等到她慢慢回过神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这个房间,却并没有发现冷霜迟的踪迹。

她顿时心生疑惑,他去哪里了呢?

对于昨夜他们从王府中脱逃出来之后的事,她几乎一点印象都没有。她脑子里零星闪过几个画面,似乎与冷霜迟一起骑着马,他说要带她回清心谷,然后她就睡着了……再然后,她一直睡到了现在。

这里显然不是冷霜迟所说的另一个“清心谷”。

苏挽月站在床沿边,猛然侧头望着屋里西边云纹凤雕桌上的梳妆镜,精细的凤凰雕刻,八瓣菱花形铜镜,她怔怔地直视着镜子里的人,像是在看另外一个自己。

镜子里的人,一袭纯白素衣,长发披散下来,尖尖的瓜子脸,眉眼素淡,但让人惊骇的是,她的眉心竟然隐隐多出了一朵淡紫色的扶桑花。

那朵花很小,很精致,仿佛从皮肤里长出来的一样,凸刻出花瓣的形状,艳丽又细腻,仿若是活物一般。只有眉心那抹淡紫色,透出一缕妖气凌然的感觉,虽然她的眸子仍是以前那样华彩异常、又黑又亮,却因为这朵淡紫色的扶桑花,变得像是有万般故事在里头流转一般,简简单单一个凝视,就吐出了千言万语。

——这个女孩子是她吗?这朵扶桑花从何而来?

——为什么一夜之间,她变成了这幅模样?

苏挽月有些不相信那个人就是自己,她很久都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了,也有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眼睛里的情绪。她屏气凝神盯着镜子里映射在眼角的那朵花,竟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血液里升腾起来,仿佛血脉之中被植入了一种奇怪的东西,让她的心脏剧烈跳动。

她来不及多想,立刻夺门而出。此时此刻她最想找的人就冷霜迟,她想找他问个清楚明白,只有他才能够解释这一切!

她绕过梳妆台径直冲向门口,却冷不防撞到了一堵坚实的人墙——准确地说,是一个人。

她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暗想这个人或许就是冷霜迟,然而,当她的目光移动到那个人的脸上的时候,却一下子定在了原地,仿佛突然之间失去了三魂七魄。

眼前之人,身穿一袭明黄色的蟒袍,黑发金冠,神情傲然而冰冷,犹如一尊千年寒玉,正是她既不想见、也不敢见的皇太子朱佑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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